中年汉子搓着手笑得憨实,突然闷叫了一声,拧着眉头去瞪背后他媳妇,而那妇人只是扯了扯袖子瞅薛忆。
海棠端个小盆进来,浸湿了一张布巾递给薛忆:"公子,擦擦手。"
薛忆摊出手去接,掌根就显露出来,海棠眼尖,惊叫道:"呀,公子,你的手破皮了。"
他低头看着,漫不经心地撇一下嘴角,"没事,已经不疼了。"
"还是得好生洗洗,再上点药,公子这细皮嫩肉的,哪像我们粗糙惯了,就是卡嘣断了骨头,拿根布带绑上照旧干活。"秀蝶的娘拍了拍海棠胳膊,"我到屋里拿药,你给公子把脸上也敷一敷。"
"暧?!"薛忆下意识地用指头摩挲着残留了一点灼热的半边脸颊,像正偷嘴一不留神被逮个先行的孩子般缩了脖子,眼睛在两个女人身上徘徊一阵,忐忑地问,"很明显吗?"
"也不是。"秀蝶的娘宽慰他,"我家二虎子老和别人打架,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回来,怕他爹骂就藏着掖着,但是他捂得再严实我也看得出来,更别说公子这是伤在脸上--不用担心,先用凉水敷,再擦上祛淤血的药,保管你明早一起床,又是白白嫩嫩的。"
"沈大娘,你快去拿药吧。"海棠不耐地催促着她走了,转身拧了布巾轻轻压在薛忆的脸颊上嘟囔,"咳,是谁舍得下狠心,多好看的一张脸差点被糟蹋了。"
中年汉子咳嗽一声:"公子您坐着,我还得到街头去办点事,需要什么尽管交代屋里婆娘。"
"爹,你又是去找徐老头儿喝酒,对不对?"秀蝶安顿好太姥姥出来,嘟着嘴眯眼看他。
"怎么,闺女还管着老子了?!"
"娘都不管我管什么。反正你要是喝醉了,少在大街上叫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有一个蠢闺女两个傻小子。"
"嘿,你是越大越没个规矩了,敢教训起你爹来!"中年汉子瞪起眼珠子,色厉内荏。
"要走快点走,别挡在路中间。" 沈大娘拿着药,冲他摆手。
"喂喂,你们娘儿俩今天是存心合谋着来造反,是不是?要不是有外人在,看老子我不--"
"得了得了,徐老头儿还在等着。"秀蝶从背后推他,"您慢走,小心脚底下,阿黄刚才好像在门口拉了大便。"
"诶,我说你这张嘴--"
"公子,别抖啊,药都抹偏了。"
薛忆使劲儿地憋着笑,手上不自觉就哆嗦起来,海棠指头沾着药膏悬停在他掌根上方,找不准落点,便有些着急,捉着他手腕一拖。
"真抱歉。"他赶忙陪个罪,一边瞟着中年汉子找不到能让他发脾气的对象,虚张声势地哼哼两声走了,一边老实等着擦好药,又把脸转到沈大娘眼前,任她检视了,把冰凉凉的湿布巾继续捂上。
"我们这些药看起来也许没有公子以前用过的精贵,但都是王郎中亲自采了药石调制,附近多少人用过他的药,病也好了伤也愈了,比那些动不动就叫你抓一大把人参当饭吃,说是慢慢调理实际上只在意能不能多收银子的所谓‘名医',实在得多。"
沈大娘说话间,海棠撸起薛忆另一边的袖子,往他腕上的几条淤痕抹药,她的指腹柔柔的,动作放得轻巧,像温暖的棉花球滚划在那些大力气勒出来的痕迹上。
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是这个样子给他上药,只不过那时是他自己顽皮磕破的伤口。
"这个,是刚才和人比手劲拧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就如同不知道为什么留下来。
他想起年初那会儿,和几个人在院子里放烟火在屋子里烤红薯,一样的没大没小的热闹胡闹,根本不去计较往后将怎样,横竖在那方天地里,关了门就是自己的世界,醒时笑看红尘如飞雪成空,梦里对影逍遥不去承诺,千恩万怨,发花鬓白之后不过是烟云尔尔,终随东流水去。
如果不是因为迈出了那一步,跨出了那道门......
"如果"永远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假设。
"河灯?"薛忆微微睁大眼。
"对呀,昨天我们就做好了,只等着一会儿去河边放。"海棠兴高采烈地,"你等等,我去拿来给你看。"
秀蝶望着她欢跃而去的背影娇嗔一句:"就她爱现。"
薛忆喝了口沈大娘熬的藕荷糖水,调眼看着秀蝶说:"你戴的这块玉佩,很漂亮。"
姑娘伸手探到胸前摸着玉,羞了粉桃面:"真的么?"
"嗯,而且非常衬你--是意中人送的吧?"m
昏暝暗淡光线里,令人起了促狭之心的霞彩下面,艰难晦涩地渐渐生出了,欲说还休无处藏匿的灰。
"公子说笑了,他是海棠的哥哥,也就是我哥哥。"秀蝶小心捻着玉佩,手指在光滑细腻的圆璧上摩挲,她略低着头,垂下的睫毛遮掩在那双纯净眸子上,布下阴郁的帘子,便看不清楚虚实悲乐,"这是做兄长的,送给妹妹的礼。"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塞回领襟里,又在外面抚了抚,方抬起头来:"我给公子再倒杯糖水去。"
秀蝶端了瓷杯回来,海棠正指着桌子上莲花说:"这个算什么,我一会儿工夫能折出好几个,秀蝶姐姐做的才叫绝,里外两层花瓣,放进水里,外面的会慢慢展开来,就跟真的开花了一样。"
"你又嚼的什么舌头?"
海棠扭头看见她,缩了脖子,薛忆帮着道:"在夸你手巧呢。"
"就是,没有半点坏话。"海棠借着台阶接口,"你啊,就别再去乞什么巧了,多少也留点儿给我们呗。"
"小妮子。"秀蝶放了杯子刮她鼻尖,"你倒是把你这利嘴也歇一歇,留些话让我们说啊。"
"我说的都是芝麻绿豆话,再多也凑不及姐姐一句。那天哥回家来,还教导我要好好跟你学,不要刚到了婆家就被休掉--哼,他最偏心你了,真不知道谁才是他的亲妹子?!"海棠哀哀怨怨地横了秀蝶一眼,嘟起嘴埋怨。
"我就晓得,你还在气他没把好东西给你却送了我,好啦,我还给你。"说着,她伸手去颈上要解下玉来。
海棠忙去拦着:"谁说我惦记着这个了?!该是你的东西怎么叫还?!"她有些急,说话也就顾不上挑拣,"哥娶不了你是他没福气,也是我家没福气,谁叫咱爹娘去的早,为了养活我和弟弟他只得把自己卖进别人家。一块玉能抵得过多少,我宁愿你做我嫂嫂。"
"海棠。"秀蝶扯着她瞟一眼薛忆。
"呃,为什么你哥不能娶她?"薛忆看着海棠问,"难道那些做侍卫随从的都不成家了?"
"你是被服侍的公子当然不知道,当年哥哥进去是立的终生契,一辈子都得侍侯别人,他们这种若是嫁娶,对方多半是同一府里的,如果要从外面娶,媳妇就得也进了府里做侍女,哥不愿秀蝶姐去服侍人,才--"
"海棠!"
"怎么了,我说说也不行吗?要是我们能搞到那么大一笔银子,哥就能出来,可是......"
"可是我们没有。"秀蝶握着海棠的手,捏了捏,"这是命,谁也改变不了。"
"为什么?明明你们那么好的一对儿。"
"缘分呐,是上天安排好的,就像你和你未来的丈夫,八字一合,大吉大利,汪婶都说做了那么多年的媒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哎呀,干吗扯到我身上来了?"海棠一摆手挣开秀蝶,袖袂扬起微弱的风,带着油灯火苗摇曳。
门口有人叫两姑娘的名字:"你们快点过来,要开始了。"
"什么要开始了?"薛忆不解的问。
"放河灯啊,哎呀,差点耽搁了。"海棠一拊掌,牵着秀蝶往自己的屋里跑,"我们换身衣服,公子暂且等等。"
薛忆望她们急冲冲消失在外面的黑暗里,端起瓷器杯子,喝了一口。
沈大娘挑起隔壁屋门上帘子走出来,隐约听见太姥姥那干瘪的声音在唠叨:"......越来越不成个样子,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
"是,您年轻的时候是最好最好的时候,总成了吧。"沈大娘回头敷衍着,胳膊夹了个细竹编小箩箕走到薛忆旁边,"唉,老人家就爱想着当年,现在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忆要起身给她让位子,被叫住:"你坐着,还有凳。"
她就挨到另一边坐了,从箩箕里拣出一根穿好线的针,再扯下搭在肩上的布褂子,翻来翻去看了看,找到那个被尖锐刮破的口子,一针一针细细的缝。
薛忆把油灯朝她那边推了推。
"公子一会儿真要跟她们一起去?"
"嗯,本来也计划好了要去,有人同路正好。"
"还有好几个附近的姑娘,凑一块准是唧唧喳喳没个消停的时候。"
薛忆莞尔道:"过节嘛,就是要份热闹。"
沈大娘将针插进发间划拉了几下:"公子不常一个人出门的吧。待会儿在河边,人多,推推挤挤的难免,女孩子们一定都在意着自己的灯要怎么放下去想不到别的,公子自己可得当心点,好在二虎子也要去,我叫他护着公子些。"
"你别太挂心我,又不是孩子了。"
"这和年纪没有关系。"沈大娘停下针,指甲在缝好的地方拨了拨,确定结实了,才继续道,"海棠她哥,七八岁就开始担负整个家,十岁的时候去给屠夫打下手,十二岁的时候就自己做主卖身为奴,这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把往后的什么都想到了。唉,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只可惜......我们也舍不得让闺女去受苦。"
薛忆拿指头在瓷杯沿口上游走,垂眼看着水面上星星点点荷叶的碎末,起伏间,搅混了油灯影子里微弱昏黄的光斑。
"秀蝶姑娘还有你们嘛,她也还年轻,总能找到更合适的姻缘。"
"姻缘就像脚上的鞋,合不合适只有穿者自己知道,家人再尽力,不过能帮着把尺码相差太大的剔除,能找到刚好般配的太少--秀蝶差一点就得到了,也许真的是老天爷安排的有缘无份。"
沈大娘在针线穿梭里轻轻叹气。
"真的有,这般遗憾?"
"因为公子还没有遇见那个属于你的人吧,所以体会不到。并不是说两个人非是要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才叫做恩爱,会为了对方的悲喜而哭笑,为了对方受委屈而生气,希望对方能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相互忍耐,相互体谅,渐渐的从心上融合了,即便分开,全都想不到当初的争执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只有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悄悄牵起来的手。"
沈大娘在线尾打个结,将多余的线头剪掉,收好针提起衣服抖了抖,摊在腿上折叠。
"别看他爹老在人面前叫我‘笨婆娘',可从来我煮啥他吃啥,我做啥他穿啥。男人呐,一面要逞强一面又粗心,以为有些话不说出来对放应该明白,呵,难道人人都是猜谜的高手?!"她忽然看了薛忆一眼,"呃,公子看起来当然不是这样的。"
薛忆愣了一下,冲她笑笑:"谁说我不是?"
第九十三章
三个姑娘走在最前面,海棠挽着年纪略小的女孩儿胳膊,目光冲后面一点,凑在她耳朵边说悄悄话,那女孩又羞又恼地推她,另一个姑娘扶着海棠的肩头,挨在她脑侧笑道:"都收了人家的定情礼,还害的什么臊?"
女孩儿捏拳头去打她,她拽着海棠躲闪,几人就嘻嘻哈哈混作一团。
落后两步是拎着装河灯的竹篮的秀蝶,跟旁边小伙儿拉家常,诸如"陈嫂的病怎么样了","大哥出门小半年托人捎回消息,说是还好","小弟感冒了被娘灌一鼻子药"。
因为临走前沈大娘说也许会下雨,二虎子在胳膊窝底下夹了两把伞,又往腰带里掖了几根细长的的棕叶条,一边走一边挑在手指上编织,他似乎连看也不用,只是指头穿梭叶片翻飞,薛忆很努力地盯着瞧了老半天,除去末尾弯折打结作出六条腿来,全没明白这一条蚱蜢是怎么着就蹦达出来了,提在手里摇晃,竟像是鲜活的。
大概是他的神情过于惊奇,看向二虎子的目光有太多敬佩崇拜,秀蝶的这个不太爱说话的哥哥又编了对蜻蜓串起来,系在薛忆腰间宫绦上。
若是在白天,两厢色彩倒真搭配。
薛忆如此想着,一队人已走出街巷拐上去河边的大道,立刻便溶入到喧嚣里。
路边上整整齐齐竖立起了一人多高的竹竿,每支都在顶上挑着漂亮的六角宫灯,橘黄色的烛火透过那些粉白的藕红的翠青的,或者是描了八仙嫦娥如意云的薄绢,在闷热空气里影影绰绰,从灯笼底垂下轻细的丝条,微微飘摇,像是承了风的抚弄,显得欢快。
姑娘们云鬓罗衫打扮得花枝招展,面容都是美好而喜悦,三五聚成群,相互牵挽着,温言和着软语,笑话别人糗事,头碰头商量晚上摆案乞巧。也有小伙子,神色局促与坦然的,人流里四处张望,高声向偶遇的熟人打招呼,吆喝着朋友们去什么地方。
一对年纪很轻的情侣,拉着手停在白发老头摊子前面挑选小物件。
这种摊子有很多,沿路一溜摆着,用四根木棒支起油布顶棚,一角挂上灯,或是在简陋条桌上点起蜡烛,照亮那些待售的货物。
薛忆以前很少上街,逛过的夜市大抵是元宵花灯节,再怎么热闹也比不过京城,随便瞧几眼,尽是少见的或者压根儿没见过的东西。有将普通小果子雕刻成花朵和鸟儿,大点的西瓜,就在斑纹瓜皮上镂出喜鹊闹枝五蝠贺寿等等吉庆的图案,名之曰"花瓜";有把面团揉捏成一个个大小不同的扁圆,层叠起来,装饰上桂圆、红枣、榛子、花生和葵花子,叫做"巧饼"。
最多的是架起一口锅,把好多的糖倒进去熬得浓稠,然后加面粉芝麻,搅拌均匀捞起来摊在板案上,用粗擀杖一遍遍地压薄,等它凉了拿刀切出长方块,再折为梭形放到另一口油锅里面炸,色泽变得金黄的时候出锅沥干,便可以吃了。
师傅做得熟稔,薛忆看得目不转睛,二虎子喜欢旁边那家做的面人,也停下来端详,秀蝶他们在聊天没在意,走出去老远突然不见这两个人,才忙回来找,一人一个拉着走,二虎被妹妹埋怨"老大一个人还会走丢了",海棠给薛忆解释:"公子娇贵大概没见过,那是巧果,七夕节上一定会有的果子,手巧的还会在上面做出捺香和方胜图样,公子如果想吃,等放了灯回来再买,有一家老婶婶做的味道可好了。"
快至河边,人越发的多,都朝着河岸边涌,海棠伸长脖子望,跺了跺脚说:"看吧,我就说应该早点过来。"
"你真好意思说,要不是我们去叫,不知道你们还要磨蹭多久。"
薛忆模糊地觉得是自己造成如今局面,开口要帮海棠辩解,忽看见不远地方有座通亮长廊,四周倒没多少人,便指着问:"为什么都挤在这里不过去?"
"那边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
秀蝶护着手里篮子,年纪稍轻的女孩儿被旁人推搡,险险地要摔倒,幸亏被扶住了,她回头红着脸去道谢。
"没事吧?"
"嗯。"
"过来,走我这边,可以帮你挡着。"
"唔,谢谢。"
二虎子走到最前面好容易分出空隙让大家跟上,和海棠一块儿的姑娘老偷偷地瞧薛忆,这会儿正好和他走到一起,便说:"那是给有身份的夫人姑娘修的,我们这些人过去,十步外就会被拦着......一条河上,分来分去,最后还不是混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