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嘴,我埋怨道:"哪里不错了?我无法日日见到你,哪点好了?"
"呵呵,卿阳真是个孩子啊,"阿爹拉我坐下,"有个好听的名,品级也不算小。身在尚书省以后不怕没前程。"
"阿爹......"我不想听他说这些。
比起这些个话,我宁愿阿爹同我说今日烧了些什么小菜,今日看到那个有趣的故事,今日我不在时阿爹做了些啥。
"好了好了,阿爹不说。"他差人给我端了碗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羹,一边又道,"刚刚从锅里出来的,小心烫。"
我连连点头,心满意足的吃起来。其实,我真很容易满足的,不是么?只要我身边有阿爹,只要我吃得饱穿得暖,就可以了。搬进这座大宅子时,我尚不知皇宫里还会安排下人。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们跟阿爹比较熟。对于陌生人,我一向都不大爱说话。
"阿爹,你知道我今儿个遇到谁了么?"突然想起宇真这档子事,我决定跟阿爹献宝。
阿爹温柔的看着我,浅笑道:"那个宇真?"
阿爹真聪明,莫怪他老实说我肚里有几条虫子他都清楚了。我耸耸肩,继续道:"嗯,阿爹你猜到宇真是谁并不奇怪,可你知道宇真是谁么?"
"瑶城里那几个王爷的子嗣似乎还没这个年纪,而皇子之中似乎也没这个人,林翰皇子历来都是单名,这宇真二字......我还真想不出来。"阿爹盘算了下,他片头思考的模样英俊极了。眉微蹙,凝眸专注,好似这世上就他一人似的。
我难得在阿爹面前逞回威风,自然迫不及待的就把答案吐了出来:"宇真就是皇帝。"
阿爹一愣,他侧头看我。不,是盯着我,那眼神太复杂,我看不懂。我不懂素来坦荡温柔的阿爹来了此地之后为何就多了这些我不懂的眼神和感情。
片刻阿爹笑了,似乎如释重负一般,他拍拍我的肩头,低声喃道:"原来是三皇子萧旻啊,我走时他不过五岁,如今一算也正是这个年纪。想来陛下驾崩前就给了他‘宇真'为字吧。"
他的嗓子哑的很低,可我近在咫尺啊,当然听了个分明。
我低下头,突然不乐意起来。
阿爹不是我一人的,须臾之间多了这一层认知。
不知不觉,背后多了一双手将我抱住圈进怀中,鼻息之间尽是那股淡淡草香,我九紧阿爹的宽袖,闷道:"阿爹,阿爹。"我只是唤着他,却不知自己想说些什么。
阿爹的嗓音柔而温雅,他嘻嘻一笑,道:"他将我的过去告诉你了?为何不问?"
我反身把自己的脑袋埋入阿爹的心窝处晃了两下,道:"阿爹不说,卿阳便不问。"
"傻子,我与你是父子啊,有何不能说的?"阿爹亲亲我的额头,微笑道,"没错,我昔日在朝内也是风光无限,可后来你娘亲生你时突然离世,我也就没了这份进取的心思,匆匆辞官便带着尚在襁褓的你离开瑶城了。"
"阿爹......"我不要阿爹说起娘亲,只要话里一与娘亲靠边儿,阿爹就会变得很低落。
"傻孩子,我没事。卿阳,萧旻是个好皇帝,他的眼里有太多傲气和霸气,总有一日他会把林翰引入盛世。在他身边,你必能一展拳脚。"阿爹说的很感慨,或许是在惋惜那段被他抛到的过去。
他为我付出如此多,而我......又能为阿爹做些什么呢?
我勾住阿爹的颈子,努力呼吸属于阿爹的味道,在心中默默念着、念着--
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阿爹,卿阳会努力圆你所有遗憾!
第三话
林翰皇宫,这个地方圈了我整整四年。
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我伴在宇真身边,他有时会像个孩子般逗我笑,一点皇帝架子都没。可他也会责骂我,只要我做错事,便扳起一张脸严厉的不得了。
若说十二岁之前阿爹是我的师,那么这之后宇真便是我的师。他不教我那些书中的大道理,也从不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他教给我的是官场上活生生的厮杀。偶尔我也会想,宇真有他冷漠、甚至是冷酷的一面,他可以笑笑的在台面上附和前任左仆射的话,后脚却派影卫队出手,让那冥顽不灵、执意加税以丰固国库的老人就此消失。
他将这些都一一现在我眼前,这四年,我看多了那些所谓大人们之间的争斗,为权、为名、为利、为财,可只要不涉及宇真的皇位或林翰的国力,宇真都是不管的。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看这些人斗到最后两败俱伤他在安插自己的人上去坐收渔翁之利。
可那一幕幕都与我无关,我只愿做我小小的起居舍人,如果宇真真的需要我,那时我再站在他身边一展拳脚也不迟啊。
此刻,我只愿作阿爹身边的卿阳,也只愿作宇真身边的炎炎。
炎极--这便是宇真给我的别字,不过无人之地,他更喜欢唤我炎炎。
我高兴么?
前几日阿爹是这么问我的,阿爹还是一身干净的白衣,他搂着我的胳臂把我拉到面前,拍拍我的脑袋如是问道:"卿阳,你高兴么?"
我挨在阿爹身边,任由他拉拨我的发。阿爹为何如此问我,我大约可以猜到。同期的另二人如今都已升了官手上也有了实权,当年的三人之中唯独我依旧是个小小的六品起居舍人。
在别人眼中,当年那个一鸣惊人的榜眼已然变成皇帝身边没用处不吱声的跟屁虫。这些闲话我都听过,可那又如何呢?闲话终究是闲话听过便罢了,只要阿爹跟宇真都明白我,这对我而言就已经太足够了。
我点头,对着阿爹笑起来:"阿爹,我很快乐。"抚过阿爹微蹙的眉头,我轻轻说道,"阿爹,卿阳只要这样小小的快乐就满足了。"
"真是个孩子。"阿爹低低喃了一句。
我又笑起来,装可怜的瞧着他,道:"阿爹,你当初要我做一番大事业,卿阳如今这样让您失望了么?"我合上眼睛,想起刚做官的那年曾经立下誓言的自己。誓言犹在,可那份实行的心却变了。
宇真让我见了太多官场的丑恶,而我不愿自己有一日变成那样。终日汲汲功名,看似很风光,实则却毫无作为。
我不愿变成那样,所以我干脆啥都不做,只安心的留在宇真身边,执笔记录,做一个小小的起居舍人。
阿爹摸摸我的脑袋,嗓音听来暖暖的:"卿阳的心愿小小的,阿爹的心愿也小小的。阿爹当日这么说,也只是建立在你想做的基础上。如若你不想,阿爹又怎会勉强你了。我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希望我儿快乐平安就好了。"
我吸鼻出声道:"卿阳最喜欢阿爹了。"眼眶湿湿的,我将自己送进阿爹怀里,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窘态。
有父如此,天下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么?
"阿爹,今日宇真给我看了奉官录籍,原来阿爹是瑛州人呢,我一直都以为阿爹是京兆子弟。"我仔细想想,却无法想像瑛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当真人杰地灵可以生出阿爹这般人物?
阿爹捏捏我的鼻子,又道:"你这才知道?我还以为你好奇心重的早就查过了呢。瑛州啊,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去过了,瑛州离京兆不远,骑马赶路约摸七、八日便可到了。那里有座大山,很是壮美。瑛州有一道很有名的小菜,盐酥鸡,美味极了。就算是宫里头的厨子也做不出来。"
我一惊,没料到那个陌生的地方也能有让阿爹如此褒扬的东西,于是便来了兴致:"真的真的?"我这四年在宫里经常吃尚食局的膳食,吃多了也就那样。
阿爹笑着点头。
我盘算一想,心里便有了主意。冲阿爹甜甜笑起来问道:"阿爹,等年后五月我告假与你一同去瑛州看看可好?我想看看阿爹长大的地方,也想吃那盐酥鸡。"
阿爹扑哧笑了出来,说道:"这一来一回你的假不够用的,一个田假不过十五日而已。"
林翰国朝廷内十日一休,每年五月、九月分别给田假、浸衣假,各十五日。三年一次定省假。
我不在乎的道:"没事,去年的田假、浸衣假我都没休呢,另外那个舍人的假也都由我顶班,这次就算多修一会儿宇真也不会说什么。"
想到五月可以与阿爹去看看瑛州,我就笑起来,似乎眼前就是那座壮丽的山脉,似乎眼前就是那盘喷香的盐酥鸡。
而来年的五月,我确实亲眼见了这山脉、亲口尝了这盐酥鸡!
隔日晚膳后,我便急忙跟宇真说了这事。宇真笑笑点头:"还有好多个月的事儿现在就定?"
我嘻嘻笑道:"那当然,免得到时候有啥事我走不了。"
"嗯,你这一去,朕可要寂寞咯。"他扮做一副可怜相,这模样与那早朝在庙堂上厉声训斥的君主完全不是一人。
我才不理他的装模作样,踮起脚尖拍拍宇真的肩头道:"宇真才不会寂寞,你啊根本就把那班臣子的争斗当笑话看。哪来人天天有笑话看还会寂寞的?"
宇真朗声笑道:"炎炎,你真是朕肚里的小虫子呢,连这个都知道!"
虫子?我皱皱鼻子,这个比喻是在恶心了些。退开三步离他远远的,我抬头看看有些苍茫的天空,不禁涌上一阵担忧:"宇真,万一今年再不下雪,怎么办?"
所谓瑞雪兆丰年,可偏偏连年都是银白冬季的京兆去年没落雪。我也为此失落了一阵,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我压根不知道白雪何物,只是从书本中大概听说了这么一回事。
可惜,去年没见着雪。不过,我只失落了一小阵。更多的,都用来替宇真想办法了。年头无雪绝不是吉兆,尤其是在京兆城里。去年冬天我出主意让宇真寻人在城内最高的萼华寺迦冥殿顶之上连夜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盐粒,这才平了那些百姓的口舌。
那今年呢?
"不会的,瞧这几日的天气,就快下雪了。"宇真替我紧紧棉袄的领口,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又道,"就算今年不落雪,炎炎也会想出好法子解决的。"
宇真温柔的看我,他的眼中净是对我的信任。我喜欢宇真的眼,墨黑墨黑的犹如极深的夜,还带着柔柔的温度。今年会下雪的,宇真相信,我也相信。
"炎炎,不要看了。你都把自个儿包成了个布球,还不进内殿取暖?"宇真拉起我的手,把我拖进了昭政殿。
我怕冷,很怕!
在绕州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世上还能那么冷。绕州的冬天也冷,可只要多加一件棉衣便不觉得什么了。但京兆不一样,在此地我即使穿上宇真送我的禅衣背心、外头再套厚厚的袄子都挡不住这嗖嗖刺骨的风。
我不喜欢京兆,可我喜欢的人都在京兆了。我的阿爹,还有宇真。
进屋后,宇真同往常一样坐在椅上批阅奏折,而我则随侍一边。宇真怕我无聊所以都会准备些小书让我瞧。他寻来的书我都从没见过,什么光怪陆离的书都有,有些还好笑的不得了。可我看书的时候不能坐着,毕竟我是臣,还是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舍人。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昭政殿是宇真的另一个书房,他每日都有三成的时间在这里过,因而此处一入冬便累日的点着暖炉,比外头不知暖和了多少倍。
我看看有些暗沉的天色,不觉几分倦意。
"宇真,你该歇息了。"我提醒他一声,可等了半晌却没回应。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宇真蹙着眉头,依旧埋首于那堆公文之前。
他的模样看起来好累,有时候我会责怪自己的坚持与任性,或许我应该更快的站在宇真身边与他分担,而不是等宇真开口要求。
抿唇,心下知道这些东西不看完他是绝对不会入睡的。我垂首,瞟了几眼。那奏折是幽州的郡王呈上来的,入目的几句言辞还真是放肆的紧。
"这幽王是嫌自己脑袋太多不够砍么?"我唾了一句,半是因为那些言辞,半是为这本奏折害宇真没了好心境。
宇真抬眼,冲我笑笑,可他的笑意没进眼底,我知道他在为此事发怒,他轻道:"炎炎,有一日,我定要收了九州!不过这回,是我动得太快了。"
动得快?我有些疑惑。宇真何时动过?为何我都不知。
我冥想之际,宇真将我拉进怀中,暖起我的手来。
他的手掌很暖和,丝丝温度就借着这触摸入了心底。宇真得意地一笑道:"这主意是慕先生出的,我明褒暗贬的移出了部分兵权,这老头儿如今是察觉了,所以气得跺脚吧。"
"阿爹?"我很是惊讶,"你何时找过我阿爹?"
阿爹是我一人的!
宇真了然的笑了笑,想来也是习惯我对阿爹的独霸,他拍拍我的脑袋,把我的发揉作一团道:"前些日子啊,炎炎,你何时才能脱了巢长成大人呢?"
他的动作越来越像阿爹,我晃身避开,扁起嘴不理他。
宇真又笑,道:"好了,我不闹你。这些个折子明日再看也无妨,既然你倦了那就睡下吧。"
"你是皇帝,我是小小舍人。"言下之意,便是宇真不睡,我哪有胆子合眼。其实也不是没胆子,就怕被哪个人看见了又念上我一顿罢了。
"我也睡了。"
如此甚好!
我嘻嘻一笑,又觉得今日也是挺高兴的一天。
临睡之际,突然问了宇真一句:"宇真,明日我能见到雪么?"从没见过雪的我,那种想见识一下的心情别人是不会懂的。
阿爹见过雪,所以我也想见一见。
"或许吧。"宇真替我严实被角,也合上了眼。
原我明日能见到雪吧,睡前,我如是许愿。
只是我真没料到,第二日醒来时,殿外已经白皑皑的一片!
我本睡的沉,是被宇真硬拉起来的。醒时还张着惺忪的睡眸瞪了他几眼,可宇真只是笑,边笑边催我穿衣裳。
等我慢吞吞的穿上袄子,走出屋外,眼前是一片银白。除了这难以形容的颜色,似乎这世上就没有别的了。
远处宫殿的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院子里的老松上闪烁着点点晶莹,石凳早就变成了个雪团。这般景象,我确实从没见过,也确实被振住了。
在见这漫天雪白之前,我曾试想过无数中雪的模样,但没料到这纯粹的颜色竟能让我如此震撼。
真的很美!
没由来的一阵感慨,叹息我长大的地方竟从不下雪,这夺人心魄的好景色啊。
"看呆了?"宇真在我的身后,问道。
我点点头,不自主地伸出手想去碰:"宇真,为何雪这么漂亮?"此刻,才开始庆幸上回只是把盐巴洒在了屋顶上,若是洒在地面上,那即便是再多的盐巴也无法比拟眼前的半分美景。
"傻瓜,朕年年看,早就不觉得稀奇了。就你这傻蛋!"
可是,这般景色看再多次还是不会腻的吧,我是这么认定的。
伸手接过一片飘舞的雪花,可那东西落到手上没多久便成了水珠子,我缩回冰凉的手,然后回头朝着宇真直笑。
他摇摇头,拉过我的手。又道:"明明怕冷还要碰!"
"嘿嘿。宇真,你说这场雪会下多久?"我问他,阿爹曾说过京兆的雪虽然来得又急又大,但总撑不了几日。
宇真揉揉我的发,微笑的说道:"管它下几日。今年没得看了,可以等来年;来年下完了,还有来年的来年。"
还有那么多个来年呢,而我还能在京兆呆那么多个来年,我和阿爹,还有宇真。这样......真好!想到此,我不禁咯咯笑出声,笑得宇真都莫名其妙的看我,这才收了口。我望着宇真,问他道:"明年,宇真还陪我看雪么?"
"年年都伴着,可好?"他答道,眼中带着笑意以及我所熟悉的温柔。
好!当然好。"嗯,你陪我看雪,阿爹也陪我看雪,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