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料到的是,宇真竟然如此急切,连秋后都不愿等。定罪之后,下旨,旬后斩立绝。
我京兆边郊的刑场,至少近十年来,未有如此盛景,那么多旁观的人,那么多......行刑的人。
我在人群中,看周围人指指点点,也看那片囚衣中,如斯苍老却仍淡定自若的华冉。他纵横朝野大半辈子,今日,算是走到尽头了。为了他的梦,倾尽所有。
即便从前针锋相对,即便他曾让我冷汗淋漓,即便我曾对他咬牙切齿,此刻,余下的,只有怅然。
放在从前,若有人说权倾朝野的华氏一族会一夕间覆灭,恐是谁都会以为天方夜谭的。这是几代人堆出来的名望和财富,最后,却抵不过是一道圣旨,抵不过一个窜谋夺位的罪名。华氏一族,除了顶着大义灭亲之名的皇后殿下以及萧毓,几乎......没有幸存。
我不知道华冉是如何说服这些族人下仆如此潇洒挥别人间,即便我知道他说的句句都会成为日后事实,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但毕竟是近百条人命呵。若论狠心,或许宇真还不及他。
答应华冉的事,我会努力去做,并不只是因为他的请求,我自然清楚,若萧毓不继续他的皇储之位,就算活,也不过一时。
这孩子,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回到府上,已近黄昏。
赤红门外,立着一个少年,一身白麻,活似送葬之人,确实,也如此。这个少年,随着他"大义灭亲"的母亲,在冷宫禁闭整整一月,前几日,才在若干朝臣请求保举之下,放了出来。
我清晰记得,宇真看到那几份奏折时,嘴角有些森冷的笑容。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步至他面前,看他微红眼圈,沉下脸道:"殿下出宫,怎无人跟着?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萧毓瞪着我,冷声说:"我安全与否,有人关心么?怎么老师不将我一同定了罪,我可也是逆谋之后啊。"
"殿下,您是龙子,怎会与逆谋二字扯上干系?"我伸手欲抚他的额,却被他大力拍开,这才--瞥见了他额角的伤。"是谁做的?"
"谁做的都无所谓!"少年即便冷言冷语,也掩不住他的怒意。
我叹息,虽皇后之举让宇真无法拿萧毓如何,甚至还抱住了他太子之位,但终归地位不如往昔,想来这些日子,他也受了不少委屈。"殿下,您额角的伤难道不疼么?就算您不觉得,皇后殿下必然也感同身受。"
他缓缓笑开,极难看的笑:"那我问你,今日刑场上这些人的痛,谁来感同身受?外公有罪,那是他一人的罪,为何拉着别人一起?阿满才与我一般大,他晓得什么?"
阿满,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那一日,华冉对我说,他会好好的给毓儿上一课,这一课,将教会他权利的重要,教会他狠心,教会他何为忧患。这阿满,想来便是他最后的一步棋了。他说这话时,笑得一脸得意,好似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我没见过阿满,却听萧毓提过,一个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很朴实的少年,算是萧毓的表亲,同他一般大,憨憨傻傻,捉弄起来很好玩。
那日我就知道,萧毓虽喜欢捉弄阿满,但少年之间的友情却是真的。他从小长在宫中,周遭满是勾心斗角,阿满般真心相待,对萧毓而言是极新鲜而可贵的。
而这个孩子,今日早上也在圣旨之下,刀起--头落!我不知道,众多观者之中,是不是也有萧毓,若他看着挚友这么死去,这打击......未免太沉重。
"殿下又如何知道,那阿满真的天真无知?"我深呼吸,放开少年的手,退了三步直直看他。
"他那么笨,外公根本不会拉他共事。"萧毓怒道,那一瞬,有神眸中又染雾光。
我心道,华冉如此聪明,断不会用一个莽撞少年,这阿满,怕是一早接近萧毓时便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早料到,之后会有的命。
"那又如何?殿下,您不是那阿满肚里的虫子,您道他什么都不知。成,就当他不知,可是殿下,他是华冉亲自带到您身边来的人,可见华冉对他的喜爱,也可见他会亲近华冉,如此近,却什么都不知,难道不是罪么?知了,却不报,难道不是罪么?仅仅不参与,便能免责?"一句一句,我咄咄逼人,萧毓必须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匹夫无罪却怀壁其罪,阿满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萧毓停了半刻,不说话。许久之后,他才问:"那他就一定要死么?"语气软了许多。
我点头,合眼:"一定,这是法。"
"可法理之外总有人情的!"他又道。
"每个人做错事都有自己的理由,"我轻道,包括华冉,"这里头有太多的人情,殿下,无法则国不立,国不立,百姓如何安生?法理之外有人情,可最终的一切,还是以法为准。如此,才能立信,才能立国。这些,身为林翰未来的主人,您难道不知道么?"
萧毓看着我,过了很久,很久。
才道:"从前知道,却未曾深想;现在想了明白了,可老师,您真的很残忍!这样的道理,我宁愿从来没学过。"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不像从前来府上修习,临走前总会回顾几下。
我微微的笑出来,怕是在少年心里,我已仅仅只是个老师了。可是萧毓,若你想活着,这些,你就必须懂。
人各有命,大约就是如此吧。
今日晚膳,管家特地准备了我平日最喜的翠屏四福鱼,可不知为何,到了嘴边,却浮上白日里看到的那一幕幕的红。终究还是弃箸停下,雍见我如此,便亲自下厨煮了碗红子粥,睡前嘱我吃下。
本该有安神之用的东西下肚,合上眼,却依旧不得安生。我知道症结何在,却不知如何去解。至少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已足够狠心,如今看来,还远远不够啊。
"雍。"我挪了挪,靠近他。
他伸手将我揽过,轻呢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似乎拥着他就放松了许多。
"卿阳,究竟发生什么了?"他正眼看我,似是可以将我一眼看透。
我自嘲的笑了笑,烛火一熄灭,哪里还瞧得见什么。我顿了顿,道:"今日,太子殿下问我,法理之外为何不能容下人情。我觉得我愈加的可怕与冷酷了。"
白天萧毓问我的话,数年前我曾问过宇真,那时我曾以为我一辈子不会认同宇真的做法,却未料到,数年之后,我竟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记得那时候,只是单纯的想要做宇真的帮手,并没有想过,那样自己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也不知道会使别人付出多少代价。直到后来,与他定下的那个效忠的誓约,我已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变得太多,太陌生。
只是,从来没有一刻如同今日一般省视过往种种,如今一比,浑身冰凉。
我缩了缩,靠近他。继续道:"雍,你说我要还是那绕州小乡村长大的野孩子该多好?"原来不曾想过的事,今日却一个接着一个跳进脑中。我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从来不想那些如果。可是......
雍终于打破沉默,他挪了挪身躯,将下巴搁在我额上,笑道:"嗯,是不错。可是卿阳,你若在绕州我就遇不上你了,还是在雍州吧,这样最好,我一定能找到这个叫慕卿阳的野孩子。"
我笑,很多时候我们总想回去,总想若是能回去该多好。这么想着的同时,却也更清楚的知道,我们根本回不去。
有些事,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再也回不来;有些人,死了便是死了再也复生不来。
我都清楚,只是突然还想要作梦,还想保留这个做梦的权力罢了。
"雍。"我躺在他身侧,一遍一遍呢喃他的名,他让我安心。
雍,雍,雍......
然后,我沉沉睡去。
第二十五话
昨日宴席间三皇子宜曾问我,我是否很爱他的父皇,也就是宇真。
对此,我仅仅一笑。
那都是过去了太久的事,我无从记忆。我知道,朝中虽鲜闻类似闲言碎语,但后庭之中,确有不少蜚短流长。他们皆以为萧衍像我,却不知我与他之间的瓜葛。其实朝中诸臣背后说不准也有闲话,只是碍于官阶,也由于我这些年来没有出什么差池,不敢多说罢了。
萧宜又问我,我为何对他皇兄那么好?
我摇摇头,回他一句,不知。
他似是了然,淡淡说,他的母妃告诉他,他成不了储君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不是我的学生。
对此,我哑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的作用,却也知道三年前若不是我反复奔走,世上可能已无萧毓这个人。对这个孩子,总是怜惜多过师生之谊。
我笑问他,他愿意做太子么?
宜小大人般摇头,太多责任也太累,而且想了也得不到。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在萧毓之后,宇真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孩子。小小年纪,进退得宜。若不是......自然,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倘若。
晃眼三年已过,今年年初时,祥云公主之母秦德妃因犯七出善妒之过,皇后亲令入冷宫思过,半月后不幸感染风寒而亡。宇真下旨,却言皇后治理后宫有法有道,赏金千两,邻国贡品丝绢廿匹。可见皇后地位没有丝毫动摇,在其父华冉逆谋处死之后。
他们或许不知,其实那秦德妃只是深夜跪在滠阳宫外,恳请宇真按规矩赐滠亲王迁出皇宫,另建府邸。
可见华云这个皇后当得多累,她心里如今留下的,或许只有萧毓一人了。在她什么都失去之后,亲情、爱情,如今她有的,可以盼的,只有萧毓。
这些年,萧毓作为太子也展露天子的风姿,作为辅导者的我,不可谓不欣然。
宇真曾借此,欲再赐封于我,我的官职已无可再升,林翰建国以来,正一品的官衔从来都是虚设的。他召我入宫,说是要封我为王。
我笑着拒绝,我不愿,与皇家有什么牵扯,即便有些事我心里明白,可只要宇真不说破,我便也当不知道。
何况,他实在不曾欠过我什么。
这世上,宇真欠过的,从来就只有一人,我阿爹。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我不知,也分辨不清谁对谁错。
如今在乎的,只是雍的平安。
不过他近年过得不错,习惯了京兆的生活,甚至还做起了古玩买卖,当然他从不亲自出面,只是嘱咐这人那人去办而已。
他也待我极好,就说去年立秋后他突然消失了个把个月,只说出门有要事办。我怕他有什么闪失,便拜托萦珲帮忙看看。萦珲笑说,因为火珀的效应过不了五年,雍替我去找新的了。
这一说我才想起,已经有好些年没觉得京兆的冬天冷得难以忍受了。
想到此,不由一笑。
这人总是如此,做之前从不说明,做成了之后便装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来讨好处。
下朝之后,专门伺候宇真的宫人拦下我,说有事商议。
我皱皱眉,便跟他往昭政殿去。
不知究竟何事,这些年的林翰虽不能说八面来朝,但总体来而言是往好的方向走的,北方原本闹腾着的射月国如今也成了林翰的附属国,岁岁朝贡。
我走进昭政殿,微微行礼。
抬头时,见宇真眉头一直拧着,想来是极严重的事,便道:"陛下何事烦心?"
他看着我,好像有些踌躇。
我见他想说什么又停下来,伸手执起银杯啜了口水,顿了许久之后才道:"衍衍病了。"
我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不禁冷笑一下,也对,就连当年华冉的事儿都没见宇真这副模样,能让身为天子的宇真如此操心,除了萧衍,也不做第二人是想。
我不言,等他往下说。
"御医说,得寻同根之人,才有治好的法子。"他深吸气,淡淡地说道。想来是决心下完了,最关键的话也说了。
同根之人,同根之人!
我微笑道:"陛下既然有旨如此,臣自当听从。"我知道,宇真也知道,有眼睛的其实都应猜得出,这天下不会有如此多的巧合,不会真生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那一年见到萧衍后,我便隐约猜到了。慕卿涤曾说阿爹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来了京兆,而那女子已入宫为妃,此后,并未听闻阿爹娶妻生子的消息。何况我与萧衍一般大,而林翰皇宫内,双生子本是个大忌讳。
如此想,我与萧衍、我与宇真究竟什么关系,其实......一目了然。
只是谁都不说,谁都不想点破罢了。
如今宇真要为了萧衍点破此事,也没太大关系。
只是他既然提到这儿,有个搁在心里头很久的疑问,便想好好问问:"陛下,臣有个问题,不知陛下可愿为臣解答?"
他点头,"但说无妨。"
我稍稍后退三步,低头道:"臣想知道,臣之父在临终前,曾说过些什么。当年微臣太过激动,连父亲的遗言都么问呢。"
宇真盯着我,或许未料到我有此一问,他的眉头渐渐又敛起,只听他叹息道:"老师请朕好好照顾你,只因你......也是朕的手足。"
"仅仅这些?"
"是。"
"多谢陛下,微臣领命,这就去滠亲王那儿看看去。"我躬身,缓步退开。
料想,阿爹说的应该不止这些,只是宇真不愿再多说,我也没法子。其实知道与不知道又能有多少差别呢?宇真也不是听阿爹说起,才知晓我与他的关系,想来见到我第一眼时,他就有所反应了吧。
初入滠阳宫时,我承认我怔了怔。
原因有二,其一么这儿与从前我呆过的某处还真有几分相似,其二么则是因为萧衍身边那人让我有几分熟悉。
可究竟哪儿见过,说不出来。
略略向这位滠亲王行了个礼,他身边那人便过来拜了拜,言说:"臣尚药局奉御骆青拜见尚书令大人。"
我微微笑,回道:"骆御医请起,"看他的面貌,顶多二十出头,"骆御医小小年纪便当得尚药局奉御,想必医术不凡,令慕某敬佩。"
那人的眼神有些闪烁,谈不上善意恶意,他瞧了瞧萧衍,只见萧衍脸色惨白,他徐徐动了动手臂,极小声的道:"慕大人请坐。"
我笑,轻而易举的瞧出萧衍的不快,他不喜欢我,诚如我对他也始终毫无好感一般,两看相厌,即便我与他之前,有些东西是如何都不能割舍的。
"慕某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王爷,不知有何事,是慕某可以效劳的?"很奇怪,除却方才听宇真出口时,心里有一丝不耐,直至现在,我居然还能笑颜已对,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萧衍不再说话,说话的人是骆青,他正色道:"慕大人,王爷他不是病。"
我眼珠子转了转,好似想起了些什么,"骆御医请说,慕某洗耳恭听。"
他继续:"王爷是被人下了蛊。"
我敛眉,一瞬间,想起了一些什么。"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向王爷用这种狠辣的东西?"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语气却轻描淡写。林翰历来重功绩而非血统,故而萧衍虽然贵为王爷,手上并没权势,说到底,不过是在宇真身后的一个影子罢了。
"这......我也不知,或许是秦德妃。"骆青顿了顿,犹豫的道。
我拂拂手,"如今不是追究这事儿的时候,何况秦德妃已然离世,若真是她,再追究也么有什么意义。慕某只想知道,还有方法治么?"
骆青正色道:"回大人,小生曾在苗部住过一阵,略懂些岐黄之术,王爷身上的蛊,名唤血离,只要王爷的同根之人将蛊虫引入体内,王爷变可无事。"
我合上眼,嘴角勾起一抹笑:"那这引蛊之人岂不是也中了毒?"
骆青又说:"非也,这虫子的毒性会随着脱离寄主而减弱。"
我接着问:"只是减弱并不是无害吧,骆御医,王爷的命重要,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