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说......"萧衍启唇,欲说些什么,似是说不下去的模样,便由骆青接了下去,"陛下是请慕大人来就王爷的吧。"
"是,可也没说怎么救。"
"陛下有旨,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治好王爷的。"骆青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
我睁开眼,清晰的从他的眸中读出了恨意,停了须臾,我问他:"陛下的意思是,即便我死,也要治好王爷?"
看着骆青的眼,不再移动。他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都收入眼中,我见他咽了口水,道:"是,这是陛下的意思。"
耳朵根上都有些红,这骆青,还是青涩了些。
我大约可以猜到,宇真确实下旨让我来救萧衍了,但至于是否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有得商榷。
可是,这又如何呢?
我起身,道:"慕某知道了,就烦劳骆御医决定好治病的日子,派人去我府上送个贴子吧。慕某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叨扰王爷安养了。"
或许是我的同意来的太突然,突然的让两人都来不及掩饰,清晰的看到了萧衍的喜悦以及骆青眼中那种大仇得报的兴奋。
转身离去。
他那样的兴奋,我也曾经有过。
很多年前,在那场舍御宴上,我是如此紧张也兴奋,即便准备的时候心里很冷,但最后手起刀落的那一刻,却是沸腾的。
阿爹说过,这世上就是如此,有因有果,既然是自己种下的因,那果子便要由自己来偿。
对了,我有没有说过,那骆青的面容,颇似多年前被我杀了的幽王呢。
依稀记得,他膝下尚有一子,姓尤名清洛。
骆青,清洛,还真的像极了呢。
呵。
回到府上,萦珲说递上一块火珀,说雍已经回来了,只是太累,先睡下了。
我点点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至少,我知道,我在庆幸,雍回来了,他在我身边了,只是这样,便让我很庆幸。出了宫门,我并未直接回府上,而是在京兆逛了好几圈,从当年入京赴考时住的那间客栈,到那镜湖,还有许多曾经走过的地方,每走一处,便会停下来想一想,想很久。
我,确实是太久太久,没有回望过去了。
"大人在想什么?"萦珲见我入神,便开口问我。
我靠在墙边,顿了顿,道:"萦珲,今天我突然想,我是否真的爱宇真呢?"
不知为何,这话是我说的,说的时候却觉得很闷。可说完了,似乎有豁然开朗了,我沉默了很久,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停顿了不再思考。那些情啊爱啊,那些朝廷里的诡辩权势,似乎都从我身边消失。
萦珲也不说话,可他看我的眼神却是惊讶又夹杂怜悯。
许久之后,我才笑道:"阿爹走的时候,宇真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承认我喜欢他,可未必真爱他。宇真于我,就好似最后一根浮木,若然我不牢牢抓紧,或许就会沉在水里再也活不了了。而当时,我想活,我不想死,我要给阿爹讨个公道,我要幽王下地狱去。可如今想来,这幽王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他真该死么?"
若说杀人者偿命,我的手上又何尝没有需要还的性命?所以如今,是该还的时候了。
我叹息,又道:"若他不死,我阿爹的命又如何计较?"
在我看来,幽王十恶不赦,在骆青看来,我有何尝不是十恶不赦?
"大人,你想多了。"萦珲替我披上外衣,静静站在一旁。
有些话,我无法对雍宛韬说,说了他未必真能明白。萦珲不然,这些年萦珲一直在我身边,我所思我所为他是最清楚明白的了。跟他说,他也会静静的听。
"可你说,我若不爱他,我这一生,还爱过谁呢?"
好笑么?听来好似白活了一场。
也对,我确实白活了一场,根本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究竟求了什么,便这么活了一场。便是做了一场梦,而如今梦醒了罢了。
这番话,说得我与萦珲都静默下来。
许久之后,我听他说:"大人,你不是还有雍王爷么?或许您不觉得,在萦珲看来,您很在乎他呢。"
我抬头,悠然说道:"无错。可是萦珲,人的心是很小的,很难容纳那么多的感情。我喜欢他,在乎他,但你不觉得,若不是我,雍不至于如此,我于他而言,与其说是心之所向,倒不如说是不折不扣的累赘吧。"
一直不愿多想,只是怕一想到若是没有我,雍会如何如何,我便会自责或者退缩。
其实,我是个很胆小,也很自私的家伙。从来都是,只想要接受,不愿意付出。
萦珲沉默,不再说什么。我看着他,发现他正看着我身后,他的眼内映出一个人,一个我很熟悉的人。
回头,看雍。
他果然极怒。一张被刘伯说骨骼奇清的脸都拧了起来,我见他举起手,停在半空,仿佛好大力气,最后落到我脸上,却轻飘飘。他恶狠狠的道:"慕卿阳,我真想把你吊起来狠狠打一顿!这天底下哪有你这般人?我何时向你求过什么了?我这个事主都么觉得苦了累了,哪有你这个享福的说自己是累赘的!"
"你真的不求?"我淡淡地问。
雍撇撇嘴,将我揽进怀里:"我在你身边多久了?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慕卿阳你这呆子,我求又如何不求又如何?你给了多少,我有眼有心可以看可以体会,我满足了就好,你废话什么。你......你啊......"他叹息,紧紧地抱着。
就是如此,也总是如此。
雍,你本就不该捆在小小的慕府,这一次,我放你自由。
在他身边,合眼。
三月惊蛰之日,骆青派人来说正是适宜引蛊的好日子,也说萧衍的病无可再拖。
我见到他时,原本还有些白的脸色,只剩下淡淡地青。
骆青的作为,他或许是知,或许是不知,但我以为,他多少是知道的。只是未必知道最后的结果与后果而已。
萧衍这人,始终是被保护的太好。
而我,只是倦了盲目的去对宇真尽忠,一对无法彼此信任的臣子,如何看来,都荒唐万分。京兆这地方,我注定是离不开的,而雍,却不该困在这儿。
所以,那样的结局,于我、于他,或许都不是件坏事。
只是这人,会记恨我一辈子吧,不对,或许是又爱又恨。
想到他,总是几分怅然,这么好的人!这么温柔的人!这么狡猾的人!怎会如此不小心着了我的道呢?他啊他,不折不扣的傻子!傻子!
引蛊之术,远比我想象的简单,也轻松许多。不过就是在手上划一道口子,让那蛊虫顺着熟悉的血气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罢了。带着那"战利品"离开滠阳宫时,我对骆青说:"你与你父皇,真的很相似呢。"
成功的看他瞬间惨白且惊慌失措的脸,心情大好。
我晓得雍若见我手上多了道口子,必会问东问西,所以翻箱倒柜找出他从前送我的白玉决手环,恰好遮掉那地方。
不过,那口子居然半个月都不见愈合,遂不觉得疼,但从口子里淌出来的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血,更麻烦的是,比较难遮掩。
说起来,宇真对于萧衍病情好转,似乎大为高兴,我也高兴,因为终于可以解脱,这朝廷之中的勾来斗去,年轻时候觉得好玩刺激,如今却十足的厌烦,只是想抽身,不那么容易。如阿爹从前说的,这不是个说出来就出来的地儿。而我,却到现在,才参透开来。
不过我也知道,遮掩的再好,仔细如雍,总是会知道的。
就好像现下,他抓着我的手,静静地等我做解释。
我瞧瞧他,心道,若是说出来,这人可以恨上我,就好了呢。
"雍,这世上终还是一命需用一命抵的。你知道么?林翰皇族数百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对双生子。可先皇的秦贵妃却生了一对孪生子,她为了保全两个孩子的性命,所以将其中一人送除了宫,交托给当时的朝凤阁大学士,而那人......就是我爹。我与萧衍,是兄弟。我与当今皇帝,也是兄弟。月前,萧衍染了怪病,那尚药局的奉御说是要其半身引病入本体方可得救。"我简单的交待,却见他的眼越等越大。
眼里的恐惧,也越来越深。他开口,有些颤抖:"卿阳,你没有胡来吧?"
他对我的了解,自然比我对他的,要深得多。我浅浅的笑,对于死亡,并不害怕。"萧衍得的应该不是病而是蛊毒,至于是否只能让我转移蛊毒来治我倒不清楚真假,可那奉御我知道他是谁,七年前我在舍御筵上一刀杀了的幽州郡王,与这奉御长得很相似。算算年份,他应当是幽王之子,是来替他父亲报仇的吧。"
他深吸气,紧紧捏着我另一只完好的手腕,道:"他来报仇,你便把命给他?那你的命呢?谁来抵?我心里的痛,谁来偿还?"
我不语,若在此时说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废话,他定会抽身离去。
雍,你一直都懂我,只是这一次,我不想让你懂我。或许他心里,以为我如此绝然,是因为这命令是宇真下的吧,那便让他这么以为吧。我说了,我想给他自由,完全的,自由。
"雍,若我死了,你就离开瑶城吧。留在瑶城,你终有一日会忍不住与宇真作对的吧?我不是怕你伤到宇真,他是帝王,身边有多少侍卫?我不要你做无谓事白白送了性命。我想你好好的活下去,替我看完我没有看过的山水。"我起身,披了件衣裳。
"卿阳,你这傻子,为何不爱上我呢?爱上我你怎会多这么多苦难!"他从身后抱着我,很温柔很温柔的道。
我埋头低笑,是啊,爱上你我不会有那么多麻烦,可是雍,麻烦的那一个,会是你啊。我回答他:"是啊,我们都是傻子。"
傻子也有想做的事情,这一次,便让我遂了愿吧。
一个月之后,渐渐开始体味萧衍之前的感受。
每到半夜,就会觉得浑身冰凉冰凉,我本就畏寒,只因雍为我寻来的火珀傍身,才不觉得严重。而时间越久,这股从骨子里头出来的凉意,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受不了时,便让萦珲替我告假。
我大约知道,自己是不行了。
更多日子,昏昏沉沉。偶尔醒来,都见雍在我身边,他也不多说话,只是静静陪我,对我笑,最多的时候,听他说,我是个傻子。
从前听人说,人死前总有预感,那时总一笑而过,以为是无稽之谈,现下看来,或许真有那么回事儿。
我觉得我是差不多了,所以勉强起身,告诉雍,想吃些东西。
他笑开了,那是这一个月来,我头一次,见他笑得那么欢。他虽不说担心,但雍从来不会对我隐瞒他的眼。
从枕畔寻出之前准备好的匕首,割下自己的一簇发。
端着粥走进屋内的雍吓着了,赶忙奔过来。他以为我会做什么呢。我笑着看他,将他拉到身边,靠在他怀里:"雍,不论我是不是萧家人,我终究是林翰国的尚书令,按礼法当由皇帝亲自临丧。我想与你说,这具身子你就当不是我,你就把这把头发当作我,到你百年之后,带着它入葬,就......就......好似我与你同穴一般,可好?"
将断下的发塞到阿爹留给我的锦囊中,我有些哆嗦着交给雍。
眼皮开始打架,身上却不如之前那么凉,只是困,很困:"我一生,就爱了那么一个人。本来我可以爱上你,可我不愿,雍,你太好了,若我心中带着一个人去爱你,我为你不平。可要我忘了宇真,那又不可能。若让我再倾尽一切为他,那更不可能。我这一辈子,好似就没做过一桩对的事。我知道我想说的事太霸道,但请你答应我,可好?"
我不能许你今生,还自私的想要你好好过,所以许你来世做补偿,如果真的有来世。
"这辈子都不要回瑶城。今日你就带着我的发,跟萦珲离开这里,不要久留,也不要跟宇真起冲突。然后下辈子......下辈子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先遇上我,我也会先遇上你,远在遇到宇真之前,你只能爱我一个,我也只爱你一个,好么?不准爱上别人,只能爱我......要笑着看我......看我......离开。"这个时候,不想那么快睡下,我知道,约摸自己会--一睡不醒。
"我一定先遇到你,在萧旻之前!"我的雍,如此回答我,这样给了我一个新的承诺。
真好,我听他在我耳边反复呢着我的名,一遍一遍。
眼角的余光,也依稀可以看到他笑着的唇,虽然有些勉强。
雍,其实有句话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真的,有些爱你呢!
外头很吵,我不知道为何吵,想要阻止,却也无力。
靠在雍的怀里,很暖。
很暖。
很暖......
很暖......
[完]
备注一:年历卡
景平十六年,少帝遣皇子萧衍前往雍州(萧旻13,雍宛韬13,萧衍8、慕卿阳8)
景平十八年,少帝暴毙,举国同丧厚葬。皇太子萧旻登基,岁十五,改年号乾明,时为乾明一年。
乾明三年(12),卿阳中甲等及第第二位榜眼,官拜起居舍人
乾明八年(16),前朝凤阁大学士慕陨辰亡,六月,慕卿阳官调瑛州,任知州。
乾明九年(17),年初旻帝纳中书令华冉之女华云为妃,赐封昭容,慕卿阳升任瑛州刺史。同年平复曲舀之乱;年底回京,升任尚书省左丞。
乾明十年(18),慕卿阳立两税法获赏。同年尚书令原孟涉嫌纳赃,罢免职位并处绞刑。十一月,华昭容产下皇子,赐封云贵妃。
乾明十一年(19),年初升任尚书省左仆射,春末,力推修河造堤。
乾明十二年(20),慕卿阳平豫、幽二州之乱,却触犯规章,下放。
乾明十四年(22),慕卿阳收复雍州,回京后升为尚书令,遭御史大夫弹劾以色侍人胜之不武辱乱朝纲,舍御宴上杀幽州郡王,辞官
乾明十五年(23),慕卿阳回宫,兼任太子少傅
乾明十八年(26),中书令华冉私造龙衣,欲窜谋夺位,罪连九族,接斩。皇后大义灭亲,受赏。
乾明廿一年(29),慕卿阳因病亡故,后被旻帝追封为平南王
乾明廿八年,旻帝崩,毓帝继位,时为慑镕一年
慑镕十年,雍宛韬死,享年五十
慑镕十三年,滠亲王薨,享年四十有八
备注二:参考书目
本文虽为架空历史背景,但诸多细节参考唐朝背景,包括两税法、官制等内容。昭学识浅薄,如有设定错误或明显的漏洞,还望指点!
论文:唐代官职考
论文:20世纪两税法学术研究
新唐书选编 作者:欧阳修
隋唐五代生活史 作者:李斌斌
其他网络资料若干
慕卿阳外传--四人语
慑瑢卅四年,毓帝下旨重修国史,编入平南王萧炎极生平。萧炎极原为先帝朝阁重臣,官拜尚书令。人皆有言:慕君卿阳字炎极,定九州颁税法,助先皇旻帝奠定乾明盛事,林翰国内无人不知。然其英年早逝,薨时仅二十有八。史官奉命查阅宫廷内记,慕卿阳确为景平帝与秦贵妃之子,与滠亲王属双生兄弟,又念其丰功伟绩,故追其萧姓,赐平南王封号。惟其死因,皆不可考。民间皆道平南王乃烦忧国事过度操劳,然野史记载,言其食虫蛊与滠亲王解毒,故体弱而薨。
同年,前内阁大夫卒,他人于枕下寻得薄纸数张,上书寥寥数笔,其史言无可考究真伪--
乾明廿一年,尚书令兼太子少傅病故,先帝追封平南王,入葬皇陵。
乾明廿八年,先帝崩,遵其遗诏,与平南王合葬。
慑镕十七年,滠亲王薨。
慑镕廿一年,雍州发现前雍屺王雍宛韬之墓,追查得知其死于慑镕十五年。
之一 --雍宛韬
前言:慑镕十五年,雍宛韬卒,享年五十有三。葬于雍州远郊,入墓时手持一红色锦袋。碑文八字--雍宛韬慕卿阳合墓。
年少时,我便知道,雍州封地不会长久。
自古从来没一个封地之王有何好下场,即便他建功立业为皇朝的建成安定立下诸多功劳,都比不上后世皇帝的一句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