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立刻坐直了身子,抓起笔,蘸好了墨,又用笔尖在砚盘里点上一点,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扬眉说道:"你看好了,我的字一笔有深浅,一划有浓淡,一字便是千丘万壑。"
他却没有看,仍旧低着头,轻声地说:"果然是好看的。教了我写吧。"
少年愈加的高兴起来,道:"这有什么,我自然好生教你。" 少年便把笔递到青年手上,在他怀里握住了他的手,在那纸上写了"江文运"三个字。
灰衣的青年说:"不写我的名字,你教我写‘西良山'吧。"
少年不耐烦地道:"那一伙盗匪的山头有什么好写的?你就是整日里在公堂上坐着,坐出了毛病!"
那青年便笑了笑,道:"我想要上奏剿灭了那帮强盗,你教了我,我好写到奏折上去。"
少年心里得意得紧,面上却仍旧做出烦闷不快的样子来,把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写了。
谁知这三个字当真出现在公文上时,也是秦家家破人亡之日。
秦慕归倚墙坐着,眼前黑沉沉的,耳边都是那些熟睡的下人们均匀的呼吸。他侧头看了看柳怀生的睡颜,这个心怀苍生的青年眼里揉不下一点沙子,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之后,倔强得一直都不说话,在睡梦里也紧蹙着眉头。
他面上露出哀伤的笑意,心里道:怀生,我要怎么告诉你呢?那些信上每一个字,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第五十九节
江文运坐在桌前整整一晚。直到天明杨管家来见他。江文运理了理灰布长衫,坐直了身子,把桌上看了一夜的字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杨管家凑到他身边来问:"确定了么?"
江文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确实是秦思远没有错。想不到他居然真的进了官府。"
"抓他们么?"
江文运皱眉道:"他是圣上亲点的钦差,怎么抓?先等等看,若是查不出来什么也就罢了,要是有什么动静再说。"
杨管家行了礼就往外走,不小心一脚踢到他扔在地上的纸团,便弯腰拾起来看,上面是昨夜江文运把着秦慕归的手写的字: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行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杨管家盯着那字看了一会,说道:"大人,五年前梁大人为了筹款一事派奴才来辅佐大人,您和秦思远的交情奴才不清楚。可是初来那阵子,您和秦家公子提诗于壁上的雅事扬州城人尽皆知。奴才只希望您与五年前一般果敢,不要对他有什么不忍才好。"
江文运冷笑了一声,道:"你在担忧什么?你不是亲眼瞧着我抄了他的家,刑囚他爹么?做都做下了,我还回得了头么?"
杨管家跪下又行了个礼,出去了。江文运靠在椅背上,眼前无端地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闭了闭眼,把那少年的影子压下去了。
耶律莫才又来了几次,赈灾粮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官府粮仓旁边的住户有人瞧见了江文运晚上带着人来偷取霉米。知府衙门里杨管家再没来找秦慕归和柳怀生,暗地里盯他们却盯得愈来愈紧。柳怀生还是不怎么说话,秦慕归没奈何,先和耶律莫才定好了时间,准备要离开知府衙门了。
第二日趁着房里没人,秦慕归把柳怀生拽到一边,把案子的情况和他说了,又道:"今儿傍晚,耶律和赵景业在外面接应,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
柳怀生不作声,想了想道:"账本还没有拿到。"
秦慕归笑道:"有人证也就够了。等扣住了江文运,再拿着官府明文来搜查就是了。如今他们盯得这么紧,就算明知道放在书房里也拿不到的。"
柳怀生便不说什么,只是午后又到书房跟前去转了转,江文运始终坐在书房里,他便又怏怏地回来。秦慕归知道他一心捉拿江文运,顺带着还为那事生着闷气,一个下午拉着他在屋里坐着逗他开心,只等着时候到了好出府。
谁知快到傍晚,两人刚出了屋子,远远地就瞧见江文运带着一大群人往这边过来。秦慕归心里着急,推着柳怀生道:"他们在东门等,你赶紧先去,我打发了他们就过来。"
柳怀生站在他身边不动,瞥了那帮人一眼冷冷道:"你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了事机败露前来捉人,你怎么打发?"
秦慕归没料到他倔脾气上来如此难缠,陪着笑脸道:"出去一个总是好的。你......我......"
柳怀生沉着脸看他,秦慕归肚子里准备好的那番情深意长深明大义恶心肉麻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揽过柳怀生的肩头靠在上面长长地呜咽一声,硬着脖子道:"你到底走不走?"
柳怀生瞧着他忽然展开眉头柔柔一笑,道:"我走,你尽量多拖他们一阵。"说完一转身穿过院子跑了。
秦慕归愣了半晌,抓抓头皮,低下头带着笑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面前的地上,有一双灰色的鞋子,再往上瞧,江文运已经走到近前了。
江文运厉声道:"你秦府旧宅周围的人家忽然搬得一干二净,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慕归露出无比纯真无比无辜的笑容,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江文运的胸膛,柔声道:"你以前也常到我家来,难道不知道么?"
他这一句话说得又娇又媚,吓得那帮子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江文运只觉得脊背嗖嗖的凉。江文运一巴掌拍下他的手,薄怒道:"你打得什么算盘?"
秦慕归委屈得揉了揉发红的手,低着头,擦了两滴眼泪,小声道:"我以为你还记得......我隔壁家的张老头每晚要起夜,对门的崔家夫妇喜欢半夜出来赏月,隔街的王大叔有时候梦游,每次都翻墙到我家院子里来睡......你为了拿霉米填赈灾粮的空去粮仓里偷东西,怎么不防备着可能被他们瞧见?"
江文运脸色越来越青,正要说话,秦慕归捂住他的嘴可怜巴巴地道:"怪只怪,你偏偏要拿我家的房子做粮仓......江大人,你是从我家拿得家财不够多,还是念旧情?"
江文运听得浑身一颤,秦慕归跳过他的肩膀侧头看柳怀生离开的方向,心里盘算着:不知道演怨妇和演烈士哪个拖得久一点?
第六十节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沿路的灯笼亮了起来,照得江文运的脸格外消瘦苍白。
他们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秦慕归细细地看着江文运,忽然有些好笑。他和他似乎常常这么剑拔弩张地对视,在知府衙门的大堂里,在江文运的书房里,在秦府的宅子里,在三月踏青的路上,在八月赏桂的宴席上,在冬日喝酒的长廊上......他看着江文运温吞吞的动作,听着他中规中矩的之乎者也,有时候好端端地就发起脾气,非要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不可。江文运不常笑,也不怎么说话,甚至时常拉下脸训斥他、教导他。他心高气傲,玩手段捉弄那人一番回去,怒气消了,才发现明明是那人不着痕迹地让着他,哄着他。
如兄,如父,如友。
五年倏忽而过,他从一个青涩未开的少年长成了青年,江文运该有三十岁了。彼此的模样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如今这样站着,他却不再如以前一般肆无忌惮,无忧无虑了。
秦慕归在此刻才忽然明白,当年他之所以在这个知府大人面前如此放肆刁钻,只是因为深信这个人必不会责难。
他低下头,江文运扳起他的脸,江文运咬着牙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秦慕归的脸埋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
"是谁去查的?你和柳怀生都在我府里,还有谁帮忙你们做这档子事?"
秦慕归面上浮出温柔的笑容,道:"难道你京上的人只告诉你我和怀生奉命查案,没告诉你京师丢了个皇帝主子么?"
江文运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秦慕归收敛了装起来的娇媚模样,冷冷地说道:"江文运,你以为你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很精妙么?你我交好的时候,如何做帐我都一一的教过你,你以为我进了你的府,指望从你的帐上看出什么么?"
江文运脸色灰败,颤声道:"你用你自己做饵,让我只顾着防备你?"他的音量忽然提高道,"你凭什么认定时隔五年我还认得出你?"
秦慕归眉间笼上一股愁郁,轻声恨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能认得。就像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一样。"
他仰起脸看天,天空中一轮圆月分外凄清美好。一行眼泪顺着秦慕归细致的脸慢慢流下来。
他心里恨得入骨,悔得入骨。m
江文运发着抖,他伸出手仿佛要给他擦眼泪,秦慕归睁着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他,他的手重如千钧,怎么也提不起来。
忽然有几个人押着个白衣青年过来,大声禀道:"大人,这个人在您书房里,我们给抓过来了。"
秦慕归望过去,惊讶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那白衣青年挣扎了几下脱身出来,低着头笑道:"我迷路了。刚好见书房里没有人,就去翻了点东西。"
秦慕归撇了撇嘴,斥道:"让你走不走,非逞英雄跑去人家书房偷账册,这下好,一抓抓一双。"
柳怀生轻轻地笑道:"不是也很好。"他忽然瞧见秦慕归脸上的眼泪,忙上前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给他擦掉,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
秦慕归赖在他肩上来回蹭了蹭,把眼泪鼻涕通通抹在他衣服上,闷声笑道:"头一次舍生取义,救同伴于水火,如此高洁大义,不禁被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心戚戚然。"
江文运看着他们两人说话,一双手笼在袖内狠狠握着,外面刀枪剑鸣喧闹不已,有下人扑过来禀报道:"大人,有两个人闯进府里来了!"
第六十一节
这院子离东门不远,说话间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柳怀生和秦慕归对视一眼,秦慕归凑到柳怀生耳边轻声道:"皇帝主子武功怎么样?"柳怀生轻轻咳嗽两声,道:"皇上自小习武,遍寻名师,说是天资聪颖,直追先祖......"秦慕归更加凑近些:"怀生,说重点。"柳怀生扫视了一圈周边黑压压的衙役,轻轻微笑了一下,沉痛道:"慕归,你是想被放在忠烈祠里,还是就留在扬州祖坟?"秦慕归哀戚地抽泣一声,拍一拍他的肩膀:"我宁可选秦淮河。"
江文运命人押他们进房去,两人乖乖进去坐到窗边,透过窗户纸,只能瞧见外面火把点了起来,喧闹声仿佛就在近处了,秦慕归伸手把窗户纸扯下一片,一柄寒刃立时抵在他脖子上。
押他们进来的几个精壮大汉一一亮出兵器来,兵刃的寒气弥散开来,柳怀生淡淡地瞧了他们一眼,面色变也不变,看着窗外对秦慕归道:"耶律大人当真好身手,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秦慕归也不推开脖子上架着的刀,只冲着柳怀生笑道:"那又如何,只希望他快些把赵景业领回去就罢了。"他噘着嘴嗔怒道,"你为什么不走?堂堂翰林院的柳大人会迷路,我才不信。"
柳怀生掩口笑了起来,道:"和你一起来的,何必先走?
秦慕归狠狠瞪他一眼,眸中流光溢彩媚骨天成,看得柳怀生怔了一怔。秦慕归懒懒靠在窗格上,道:"账册找到了?看了么?"
柳怀生道:"来得及看了一遍。不过我没有做过帐,看不出问题来。"
秦慕归漫不经心地点头道:"不能带出来也没有办法。"
柳怀生站起来,身边的衙役立刻扭住他,柳怀生挺直了腰板,道:"我去取文房四宝,你不放开我,就去帮我取来。"
那几个人互看了一眼,一个人去那边柜子里拿出来放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柳怀生道了一声谢,展开纸来,冲秦慕归笑道:"是带不出来,可是我都记下来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五年前秦府案件前后的账册,我也一并记下来了。"
外面鏖战正酣,江文运大喝道:"住手!"
衙役们令行禁止,迅速退了开去,火把汇成一条长龙,将赵景业和耶律莫才围在中间。耶律莫才心急如焚,赵景业焦急地往房里看了一眼,只觉得冷光闪动,忙按住耶律莫才。两人一起往屋内看去,耶律莫才道:"江文运,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文运慢条斯理地答道:"屋内是我扬州府的一个逃犯,另一位柳大人是到府上喝茶的。"
赵景业走近了两步,冷声道:"江知府是七八年前的进士了,可还认得朕?"
江文运看了,叩拜行礼,道:"微臣刚刚才知皇上驾临扬州城,未曾远迎,请皇上恕罪。"他不等赵景业说话,站起身来守在房门前一步不退,道,"等微臣处理完扬州城的事情,再为皇上设宴洗尘。"
"放肆!"赵景业发怒道,"扬州城不是朕的天下么?朕现在便要带屋里那两个人回去,莫非你敢阻拦不成?"
江文运笑道:"皇上所言极是,但屋里一个是臣的犯人,一个是臣的客人。犯人不能和皇上走,客人不愿跟皇上走。"他打了个手势,屋里的衙役立刻都把刀架了起来,江文运眸中寒光凸现,道:"若皇上执意为之,带走的人只怕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秦慕归皱着眉头,他和柳怀生一旦出去,江文运即刻丢官下狱。如今江文运无视君威,是铁了心以他二人为质了。他扭头看柳怀生,外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四面虎视眈眈寒气迫人,白衣的青年却仍旧静静在纸上便默着那几本帐册。秦慕归看着他写,那淡然无惧的脸色、清爽整齐的字迹,直到很多年后,秦慕归还是会常常想起。
第六十二节
柳怀生写完了,把厚厚一大摞纸递给秦慕归,秦慕归接过来仔细翻看。柳怀生静静等着,直到他看完,问道:"有问题么?"
秦慕归推开那叠纸,道:"天衣无缝。"
"嗯。"柳怀生轻轻应了一声,秦慕归又道:"账目上看虽然没有问题,但就是如此才让人想不通。"
他抽出几页来,指着说道:"五年前我爹在狱中刑囚致死后,江文运曾带人去抄家,我家少说百万家财,却没有记入帐册里,也就是说,没有一分一毫入了国库。"他又翻出一张道,"这次也是。短少的赈灾粮在黑市卖到数万两,账目上却没有额外的收入。这些钱既然没有进官衙,又去了哪里?"
柳怀生想要凑过去看,衙役的刀比在他脖子上,一动险些划出口子来。柳怀生这才露出不悦的神奇,将那刀往外推了推,道:"看江家排场用度,不像贪赃枉法之徒,只怕这些钱别有用处。"
他们正说话,只听外面吵吵嚷嚷,似乎争执正激烈,两人往外看了一眼。一把剑忽然撞破窗格飞进房来,插进一个衙役的胸口,那人张大了眼,已然发不出叫喊,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两人都吓了一跳,见外面耶律莫才神色从未有过的阴郁愤怒,杀气腾腾。
秦慕归心里忽然有些惘然,道:"怀生,我对江文运恨之入骨,科举入仕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为父亲洗冤报仇。这次我行事莽撞,连累你跟我到此地步。江文运被逼到这个田地,今日耶律他们决计无法带我们出去了。"
"我知道。"柳怀生回道。他看着秦慕归莞尔一笑,道:"我来扬州又何尝没有私心?我哥哥曾经和我说,世间黑白本来混沌不清,人之在世,所作所为之所以有分善恶对错,正是因为人心中有愿景。你说你为了报仇雪恨是私心,但惩恶锄奸,昭告正义难道不也是私心么?百姓说我是铁骨铮臣,也只是因为我想要去做罢了。"他握了握秦慕归的手,清声道:"你这样和我说,我很高兴。能和你走这一趟,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