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看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小心翼翼伸出指头戳了戳:"爷,你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秦慕归竖起纤葱食指,在唇边轻轻点了两下,神秘兮兮地道:"就在打雷的时候。"
小舞倍加失望,声音闷闷:"我以为爷那个时候正伤心......"
"伤心自然是伤心的。"秦慕归靠在车厢上,透过一起一伏的轿帘看着外面,轻笑道:"只是一个好戏子,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情绪耽误了演戏?"
小舞稚气的小脸透出几分少年老成的沧桑,偎过去摸了摸秦慕归的脸。
程知会一掀开轿帘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主仆情深相依为命的场景,感动得......抖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慕归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看他:"知会,有事么?"b
"那个......大人,小人愚钝......"程知会搓了搓手,"大人怎么知道辽军是明日决堤?"
秦慕归眨了眨眼:"谁说辽军明日决堤了?永定河水位到后天才涨到最高,他们理应是后天动手。"
程知会一怔,急道:"大人方才明明是说明日永清县会遭水患......"
"是啊,"秦慕归慈祥地一笑,"只不过明日清晨去挖开堤坝的不是辽军,是知会大人。"
程知会愣了半天,慌忙跪下来呼道:"大人!小人不是辽军奸细啊!大人要相信小人啊!"
秦慕归停轿扶他起来,认真地道:"本官当然知道。本官就是因为信任知会,才将此重担交付给你。"
他拉着程知会走了几步,轻声道:"若是等到后天辽军动手,本县就真的在劫难逃了。虽然不愿,如今也只能舍小救大。明日清晨知会大人带几个心腹掘开永清县西面的堤坝提前放水,千万小心不要让其他人看到。"
第十三节
清晨。
平地起惊雷一声轰鸣。
一个辽兵扑进中军大帐慌道:"永......永定河决堤了!"
"什么?"太子耶律秀惊得站起身来,看着耶律莫才,"进攻不是明天么?"
耶律莫才也是一怔,起身道:"出去看看。"
两个人出了大帐,就看见永清县西面堤坝果然决了口子,河水滚滚都向永清县西郊灌去,水声震天雾气弥漫,西郊顿成一片水乡泽国。
耶律莫才拧着的眉忽然一松:"是他。"
耶律秀哪里知道他说的是谁,翻身上马道:"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总是水患,点兵出战!"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片喧嚣,抬眼望去,洪水忽然转了方向,全向永清县的西北角流去,县内的积水迅速降了下去。
"怎么回事?!"
有人扑到马前,张口结舌道:"地洞!水流进了地洞!"诺大的洞口仿佛一条巨龙吞吐水雾,滚滚浪涛发出雷鸣一般的嘶吼,在一个小小的永清县上演着惊天动地的大戏奇景。
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永定河,永清县传来几百人一遍又一遍的齐声高呼:"苍天有眼,匡扶正义!苍天有眼,匡扶正义!"
带着怨愤和豪迈的呼喊甚至压住了轰鸣的水声,连天地都为之动容。就在这样的呼喊声中,永定河沿岸现出一支队伍,刀戟如林直耀人眼。一支支锋利闪着寒光的箭簇搭在弦上,弓开如月,遥指对岸的辽营。后面烟尘扑天,看不清还有多少兵卒。
此情此景,莫说是久居深宫的太子,就是沙场上舔血而生的耶律莫才也不禁愣了愣。
烟尘里走出一人一马,青色的长衫将猎猎寒风化作了江南的似水柔情,青衣青年眉眼一弯,融化了一触即发的肃杀。
秦慕归策马走到最前面,朗朗开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若辽主当真有德想要一统天下,拿什么来解释今日的生灵涂炭?我永清县的百姓和善纯良安居乐业,凭什么要遭此浩劫?若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也要问一问我大宋的百姓是不是甘愿化作你马蹄下的白骨!"
身后数百人齐声山呼:"我等不甘愿!"
秦慕归一抬手,微微一笑。
"今日尔等辽军水淹我永清县,卑鄙行径令人发指!毁我家园伤我百姓,铸此血债天地难容!"
后面带兵的程知会听得如芒在背,冷风阵阵吹:明明今日掘开堤防是秦慕归的主意他程知会下的手,此时秦慕归一声一声骂起来倒理直气壮毫不嘴软。
"尔等若以为用此招数能取本县则大错特错!看不到本县上下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虽楚一人,亡秦必楚。我百姓人人拼死守家卫国,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誓与尔等周旋到底!"
身边的小舞扭头瞅了他一眼又一眼:明明是秦慕归一出苦情戏配合她小舞一招抛砖引玉逼得人家跟在后面七吼八吼当配乐,这秦慕归睁眼说瞎话连脸都不红一下。
"今日本官就立在这永定河边,尔等若想踏入永清县,就先从本官的尸体上跨过去!"
这句话一砸下来,左右知府衙门那百来号兵和后面数百百姓齐齐抬头瞧了他一眼,秦慕归咳嗽了一声,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在袖内把食指中指交叉起来,暗自念道:随便说说,过往神明您忙您的,千万别信。
"如今苍天都庇佑我永清县,莫非尔等也不顾你草原上万能的神的旨意逆天行事?"
风声萧萧,金戈铁马啸长空。
耶律秀目不转睛地瞧着对岸,慢慢地眯起眼睛。
"那个人,就是永清县的知府?"
耶律莫才望着秦慕归翩飞的青衫,仿佛又回到那天傍晚,秦慕归眸光灼灼轻笑道:"只是,所谓的时机,今春......恐怕是寻不到了。
初见时的妩媚慵懒,再见已化作忍辱负重心思深沉;
月夜下的似真还假,转眼就变作自信满满乾坤扭转;
他对着知府衙门上下演一场声情并茂的忠君爱民戏,初见时还觉得有趣,谁知有朝一日轮到自己,竟是如此百般滋味一一尝遍。
张开口,只觉得每一个重如千钧,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熟悉,在心里千遍万遍的缠绕过。
"他是秦慕归。"
第十四节
辽军被秦慕归出其不意夺了先机,还压了个逆天行事的帽子出来,一场交锋雷声大雨点小的化了个干净。秦慕归在永定河边吹了两天的冷风,终于等来了被赵景业调往永清县的驻军,心里一松,这次事件总算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这一松下来就觉得全身酸痛,倍加想念屋子里那张可坐可卧的软塌,偷空回知府衙门睡了一天,第二日起床,听说边塞军已经安顿好了,这才打起精神去瞧瞧。
边塞军驻扎在新城县和永清县间的郊外,秦慕归坐着小轿,老远瞧见大旗上飘着个"姜"字,想是带兵将军的姓氏。
秦慕归正闲得无聊,歪着头招呼旁边的丫头:"舞儿啊,一块姜切成四片,打个四字词语,你知道不?"
小舞吃力地想,把两片软眉皱成了一团麻绳:"姜......切成四片......"
秦慕归温柔地抚平她的眉头,温柔地笑着,温柔地说道:"其实......迷底就是......姜姜姜姜!"
小舞青了一张小脸。
秦慕归你这个变态!!!
姜将军等在中军大帐,一见到秦慕归的轿子便迎了上来。两人一番寒喧进了大帐,姜将军亲自满上酒,敬道:"姜某还没到永清县就听闻大人不费一兵一卒智退辽兵的事情,真是钦佩。"
边塞军向来眼高于顶,对文臣诸多不屑,这位姜将军一片热忱之态,当真是感佩秦慕归的军功。
秦慕归接了酒杯一饮而尽,认真地道:"将军过奖了。此次辽军动向其实是辽太子的命令,上边疆历练来了,胜也罢不胜也无妨。既然存着这一份少年游戏长长见识的心,难免思虑不周,放弃也容易。本官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姜将军听他分析,哈哈一笑,又敬了一杯。
秦慕归规规矩矩地客套完告辞走人,临别出了大帐,又见到帅旗上的"姜"字,忍不住回身问了一句:"不知道将军叫什么?彼此私下里喊喊名字也亲切。"
姜将军道:"我在家里排行老四,就给起了个名字叫姜四。"
秦慕归陡然想起给小舞出的谜语,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半天才勉强收住。
晚上姜将军写奏章上报军情,写到末尾,皱了皱眉加了一句:永清县知府秦慕归虽然是良才,可是似乎有点......可怜姜将军肚子里缺文少墨,琢磨了良久也没能概括出来秦慕归有点什么,最后只能以省略句收尾,意味深长。
说起来姜将军虽然名字难听了点,可是见到秦慕归的第一面就看出他有点那个什么的,这将军却是第一个。
秦慕归乐颠乐颠地回了知府衙门,张秋同在门外等他回来,从夸奖秦大人算无遗策到今天天气真冷再绕回秦大人算无遗策,最后小小声问了一句:"不知大人的请功表写好了没有?"
秦慕归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写好了写好了,放在房里,你过来看看。"
张秋同跟回偏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请功折子从头到尾整个就是封张秋同的表扬信,只在末尾提了提秦慕归自己,写的是落款:"永清县知府秦慕归上"。
这次的军功,轻轻巧巧就送了出去。
张秋同两滴老泪在眼睛里转了转,伸手去抱秦慕归的腿。
秦慕归拍了拍他的头,道:"本官听说,掌书大人二十七岁中举,到永清县已近十年,却仍未成家,想必是心中仍有抱负,不愿在这永清县扎根吧。"
张秋同趴在地上猛磕了几个响头:"秋同忘不了大人大恩!"
秦慕归轻轻笑了笑,伸手扶张秋同起来:"本官祝掌书大人早日......回京!"
第十五节
御书房内,赵景业正在批阅奏章,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玄色的官靴。
被准许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入御书房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赵景业没有抬头,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奏章读完。
柳怀生行了礼,站在下首默默地等着,直到赵景业抬眼看他,才问道:"臣听说秦大人来了请功的折子?"
"哪个秦大人?"
"就是永清县知府秦慕归。"
赵景业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倒也知道他不过一个知府!柳爱卿如此挂念,莫不是有什么私交?"
柳怀生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赵景业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只不过心里本就有些堵得慌,硬着头皮一句话说完,等着柳怀生回话。
谁知道柳怀生抿着薄薄的嘴唇,跪下行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走。
赵景业急忙一把拉住,软声道:"朕失言了。"
柳怀生冷着脸道:"臣家世本不清白,若皇上认为臣别有用心徇私舞弊,大可摘去臣的官衔。"
赵景业心里一软,道:"当年辅政大臣根生叶茂,你家有牵扯也在情理之中。要不是你大义灭亲,朕也不可能这么快掌权......"
赵景业叹了一口气:"朕知道你这次是爱才心切,为国举荐栋梁,可是,那秦慕归当真值得你如此相待么?俗话说:犬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就凭秦慕归的巧舌如簧,怎么能断定他能为朕所用?"
柳怀生脸色缓和下来,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臣举荐秦慕归,确实也是因为和他一见如故。"
赵景业不禁想起那晚昭阳楼中,温良如美玉,妖冶若桃花的青衣青年和他相视一笑,目光幽深流转有神。那一刻心中的喜不自禁,对谁能够言明?难道不也是一句"一见如故"?
只可惜后来......
想到"后来",赵景业的脸色猛地沉了沉。
柳怀生哪里知道赵景业心中所想,径自说道:"言由心生,秦慕归若没有真才实学,也断写不出那样的文章,说不出那样的话来。此次他化解危机,可见一斑。"
赵景业抽出一个奏折递给柳怀生道:"这是秦慕归快马递上来的请功折子,你自己看。"
柳怀生安安静静看完,脸上越来越疑惑。
赵景业坐回桌后,道:"和驻扎永清县的姜将军上奏的完全不一样,你说朕该相信哪个?"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朕让他取代张秋同当永清知府,张秋同必定对他多加刁难。秦慕归想在永清县站稳扎根,就要把张秋同送出永清县......朕偏就不遂他的愿!"
这一句话说得阴狠,赵景业心里却乌云密布,憋闷得紧。
春日里阳光明媚。永清县知府大人趴在软塌上对着刚送到的圣旨泪眼汪汪。圣旨上诸多封赏,却只字不提让张秋同调出永清县的事儿。秦慕归呜咽得正起劲,眼见耶律莫才拎起最后一个凤眼酥,忙停了停,伸手抢了过来。
秦慕归恶狠狠地盯着这个男人:"你们太子前脚刚回都城,你后脚就来抢我的江南点心......难道看不见美人在这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耶律莫才拿起另一个盘子里的核桃酥,懒洋洋地道:"你早就算准了赵景业不会因为这点军功让你回京城才上了那份请功表章。他准了,你送走一个瘟神;他不准,张秋同也对你感恩戴德。你还在我这里装模作样的哭什么?"
秦慕归白了他一眼,起身弹了弹青衣下摆,道:"说得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挑眉一笑,"我该去找我们的掌书大人。"
看着秦慕归风摆水蛇腰地晃了出去,耶律莫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春天,果然是烦恼多多。
扫干净最后一个小盘,秦慕归还没有回来。耶律莫才百无聊赖地扫视秦慕归的屋子,瞥见软塌上除了圣旨还摊着秦慕归奏折的批复,便伸手拿过来看了一眼。
一双星目猛地睁圆了,批复的最后一行,朱笔行云流水的字迹顿了顿,草草地写着:辽人动乱频多,朕近日微服私访边塞。
耶律莫才皱了皱眉,甩开批复,起身去寻秦慕归。
张秋同仍住在知府衙门的主宅,和秦慕归住的偏厅隔着一个小院,耶律莫才穿过院门,推开了张秋同的房门。
"吱呀"一声,屋内三个人齐齐转头。
一柄锃亮的宝剑架在秦慕归细细的脖子上。
第十六节
张秋同被点了穴道窝在角落里,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耶律莫才。秦慕归的脸被长剑映得雪白,一双眸子一眨一眨,像是被送进屠宰场的小狗见到了主人,冲着耶律莫才扬了扬手,欢快地打了个招呼。
耶律莫才嘴角抽搐了两下,镇定了心神,沉声道:"阁下突然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蒙面人没有答话,手上一个用力,长剑往里送了几分,秦慕归白皙的脖颈立刻划出一条血痕。
"让开。"
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听起来却仍旧清脆,再加上他身形瘦小,竟好像是个少年。
来不及多想,蒙面人压着秦慕归一步步往外走,直到进了院子也没有放开秦慕归的意思,看情形是想带着这位知府大人一起走。
耶律莫才上前伸手一拦,道:"阁下想带我这位朋友到哪里去?"
蒙面人瞥了他一眼,目中满是不屑猜疑,手上一动,秦慕归的脖子上又多了一条血痕,比之刚才更深,鲜血顺着长剑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秦慕归痛得眉梢一跳,可怜兮兮地抗议道:"问题是他问的,你要是不满,划他就是。"
蒙面人半边脸全被黑布蒙住看不清表情,耶律莫才本来去摸剑的手却停了一停,无可奈何地看了秦慕归一眼。
蒙面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耶律莫才心里着急,却连开口都不能,眼见秦慕归快要被带出小院,一挑长剑刺了过去。
这一剑招式平常,剑招却奇快,剑气森然,转眼间已到蒙面人反手,逼得他不得不将剑从秦慕归脖子上撤下来抵挡。耶律莫才右手的剑忽然换到左手,仍旧攻其必救,腾出的右手抓住秦慕归的左臂往回一带。蒙面人一矮身避过剑锋,伸手揽过秦慕归的腰身,重又带回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