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事休息之後,卢文电又恢复了精神。发现梅留云已经离开,心中不禁暗叫一声糟,如果梅留云这时刚好进行什麽要事,那麽他该怎麽向丰四交代?卢文电越想越不安,於是立刻出去亡羊补牢。
『傻小子,你去哪里?』孙隆参看见卢文电夺门而出,也随後跟上。『叫我傻小子?你才是蠢大个。』卢文电立刻回嘴,『我找我师父去,你别管。』
『你以为我喜欢跟著你?如果不是梅千户把你交给我看管,谁管你死活?』孙隆参大声抱怨:『你快回去待著,别给我惹麻烦。』
卢文电不理会孙隆参,自顾自的来到大街上。经过了草药铺子,卢文电突然停下脚步。他突然想起前一晚朱宸济气色不好,应该为他带一点补中益气的方子,既表现自己的关心,也趁机巴结。卢文电心下盘算,丰四曾说他和梅留云是旧识,而曾是武状元、现在又是五品的锦衣卫千户的梅留云对他十分礼遇;有此可见丰四在官场绝对也很有份量。
『蠢大个,你知道丰四爷和我师父有什麽关系吗?』
孙隆参呆了半晌,『寒山寺的丰四?是个极没礼貌的家伙。』偏头想了想,『他说自己是北方人,既没有功名又不是仕绅;和梅千户似乎是老朋友。不过,好像连东厂督头也对他相当忌讳。你问那麽多干什麽?』
『我想多了解我师父一点,你管得著吗?』
『我看你绝对没安好心。』孙隆参怀疑的看著卢文电,『该不会想巴结梅千户,好进锦衣卫衙门做事吧?告诉你,梅千户已经有最佳帮手了,就是我。』
卢文电白了孙隆参一眼,懒得回答。他灵机一动,能让锦衣卫千户和东厂督头都敬畏有加的人物能有几个?丰四或许是个钦差大人!
一想到这里,卢文电不禁心中大喜,立刻买了几帖药方孝敬丰四。
离开草药铺,卢文电继续在大街上閒逛,同时找寻梅留云。来到转角的米铺门口,卢文电不经意的四处张望,突然间他停了下来,瞠目结舌的向後退了几步,倚在墙上动也不动,似乎是吓呆了。
『傻小子?』孙隆参立刻走过来,看到卢文电脸色发青不断发抖,接著猛然弯下腰,吐了一地。『傻小子,你怎麽了?』
卢文电靠著墙慢慢滑到地上,颤抖著伸出右手食指,遥指著前方的一扇窗,『他......就是他......』
孙隆参顺著卢文电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斜对街酒馆的一扇窗户,从窗户里可以看到梅留云正和一个人饮酒交谈。那个人的皮肤黝黑,菱角分明的脸上颇有风霜;孙隆参不曾见过此人,但以身为锦衣卫的直觉认为恐非善类。
『傻小子,咱们走。』孙隆参心生警戒,回身挡在卢文电面前,伸手想拉他起来;整只手臂却被浑身发抖的卢文电紧紧抱住不放,『救我......』他轻喊了一声,接著便昏了过去。
『傻小子!』孙隆参立刻焦急的抱起卢文电,快步赶回锦衣卫衙门。
窗里的两对眼睛都看到了发生的状况,却彼此都假装没事,一句话也不提。
61
『梅留云老弟!』
半个时辰前梅留云离开锦衣卫衙门,突然听到後头有人叫住他。一回头,见到一个身穿青布短打衣著,似曾相识的面孔。他愣了一下,接著才猛然想起:『柳......柳愿宽兄?』
『难得他乡遇故知。』被称为柳愿宽的男子朗声笑道:『几年不见,梅老弟一点也没变,不,看起来混得更好了,已经贵为锦衣卫千户。』
梅留云淡淡的一笑。反观柳愿宽却颇见抑郁风霜,眉心也增了一条直纹;他比梅留云年长三岁,但现在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来得沧桑。『让柳兄笑话了。好些日子不曾听到柳兄的消息,现在看起来成熟世故,想必经过许多历练。』
当年梅留云两袖清风的离开西苑,身上毫无分文,除了胸前的羊脂白玉佩之外,只有一身绫罗锦缎的衣服值钱。於是他将衣服典当,改换青布衣裳;等城门一开就立刻离开伤心地,虽然还不知道该往何处,总之走得越远越好。
梅留云於是来到清河县。一进县境便看到县衙徵求巡捕衙役的告示,虽然被逐出西苑,但梅留云的武状元头衔并没有被剥夺。为了生活,梅留云便揭了告示到县衙应徵。
『知县大人找的是衙役,偶尔也要担任大人的私人随扈。』县衙里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梅留云,『而不是徵求县丞或主簿,以阁下的样子......怕是不适合吧。』
梅留云谦虚的表示自己曾参加武试夺魁,自信可以胜任衙役巡捕的工作,师爷半信半疑的进去请知县大人定夺。听到有「武状元」上门应徵,县衙里引起一阵讨论。当时的捕头柳愿宽瞄了一眼梅留云的模样,身材修长的确不是软弱猥琐之辈,但是气质温和文雅更像个中举的秀才,自称是武状元未免太夸张。
『武状元?我看多半是欺世盗名之徒。』柳愿宽语带轻蔑,『如果知县大人允许的话,小人愿意试试他的斤两。』
清河知县对这个自称武状元的人既期待又怀疑,正愁没办法验证,听到柳愿宽的提议自然高兴不已,立刻准许了他的提议。
『清河县衙捕头。』柳愿宽从花厅走出来,朗声说道:『阁下自称是武状元?』
『梅留云。』梅留云像对方抱拳作揖,『并非「自称」武状元,在下的确在武科殿试夺魁。』
『正想领教,名门大派的武状元和我这个自学出师的小捕快倒底谁比较厉害!』柳愿宽将袖子卷起,咧嘴一笑,略带轻蔑的说:『只要阁下赢了,就能成为清河县衙的巡捕衙役!』
梅留云淡淡一笑,侧身一站伸出右手。『请赐教。』
『好!』柳愿宽大喝一声,立刻双拳疾出,虎虎生风的直取梅留云的檀中穴。梅留云立刻像旁边轻轻一闪,并且拍出左掌以四两拨千金之势砍向柳愿宽的手腕处。柳愿宽见状随即改变攻势,转而往梅留云的腰部劈去。
柳愿宽的实力原本和梅留云在伯仲之间,如果专心对打或许有赢的机会;但是他心里已先认定梅留云只是草包,轻敌并且不太认真。而梅留云却毫无退路,只能胜不能败,意志坚定的用心应对。於是交手数回合之後,梅留云趁著柳愿宽的破绽而胜出。
62
『好身手!』柳愿宽败後认真的称赞梅留云,『钦佩!』
『承让。』梅留云也拱手作揖回敬。隔天,梅留云便开始在清河县衙当差。
梅留云的个性原本就平和朴实,加上被逐出西苑这件不算光彩的经历,使他的行事更为低调。而柳愿宽则豪迈大方,拳脚功夫又好,在地方上相当吃得开,基於如此,他身边经常围著一群跟班小弟。但是这群跟班大多都是不学无术之辈,於是在清河县境里对於柳愿宽的评价颇为两极。
由於个性大相迳庭,梅、柳两人不但算不上挚友,私下甚至不太往来。然而在公事上两人相互配合得宜,为清河县解决了不少大案子,因此获得了「梅柳双捕」的封号。
正如同应徵时师爷所说的,梅留云平时除了当衙役捕头之外,也必须偶尔担任清河县知县的私人随扈。一个正七品小知县会有什麽人身安危非得加强警戒?原来清河知县马菲才,除了官职之外,家里还经营赌场;虽然赌场老板名义上是知县的胞兄:马菲贤,但明白人都知道资金来源是知县。於是马菲才白天是知县大老爷,晚上摇身一变却成了经营赌场的马员外。
梅留云才突然想起之前在西苑整理太子生母寿宴的礼物清单之中,马菲才挤破头越级托人孝敬了一顶东珠金丝冠;清河县不算富县,知县却如此阔绰大方,送这麽昂贵的东西,钱从何来、怎麽来?当时朱宸济还要他多加注意。
想起朱宸济,梅留云的心头不禁一紧。他躲在清河县,表面上总是告诉自己不希望朱宸济找上门,然而在内心深处却时时注意西苑有无派人寻访的消息。从一开始满怀期待的躲藏、接著不死心的继续等待,直到最後已经心灰意冷。好一段时间过去,西苑方面根本毫无音讯,他才确信朱宸济真的对自己不闻不问。
小时候他是供皇子取乐的狗、长大之後成为让王爷泄欲的枕头,梅留云不禁感叹自己的低贱和悲哀。
在清河待了将近一年半之後,梅留云突然收到锦衣卫镇抚司发来的徵召令,命他进千户所办事。临行前县衙里的兄弟设宴为他饯行,宴後他私下语重心长的提醒柳愿宽必须小心知县。
『柳兄,在下有幸与兄台共事,承蒙关照。你我虽称不上好友,但在下依然有一言相赠。』梅留云说:『马知县身为地方父母官却素行不良,官德不佳,在下猜测不久之後必然会惹祸上身。希望柳兄多加提防,以免遭受鱼池之殃。』
柳愿宽却摇摇手,『我跟著马知县那麽多年,他的确贪财,但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梅老弟多心了。』接著斟了一杯酒,『祝梅老弟前途似锦,心想事成!』
63
梅留云离开清河县三个月不到,马菲才贪赃枉法的事情便东窗事发。从京城督察部派来了佥督御史协同刑部钦差一同调查,结果丢了乌纱帽并且北送刑部大牢。马菲才为了减轻罪刑,到处反咬身边亲信下狱;连柳愿宽也被陷害而被判充军,成为长生军远调西北。
梅留云静静的听完对方的一席话,二话不说的为两人都斟了酒。长生军也就是恩军,是犯罪免死之徒,过的是极苦的日子;担任的都是伙夫、养马、戍守边陲的重工作,好一点的也只是驿吏或屯田兵。军馀出身的梅留云知道本朝正规军的日子已经不算好过,长生军更是凄惨,有些甚至与流民乞丐没有两样。编入长生军之後至少要十年不逃兵才能修成正果,获得大赦的机会;然而许多人根本等不到那麽久便已经丧命、或是受不了而逃兵。逃後如果再被捉回去罪加一等,於是逃兵只能沦为草寇。
也难怪柳愿宽会显得如此风霜沧桑。
『敬柳兄,一切尽在不言中。』说完,梅留云便将酒一饮而尽。
柳愿宽也拿起酒杯,『只怪我当初不听梅老弟的金玉良言,才会遭小人诬陷。』
梅留云又为对方斟了杯酒,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那麽,柳兄怎麽会到此地?』苏州地方富庶,在此驻军算是肥差,正规军彼此都挤破头了,怎麽可能轮到长生军的份?柳愿宽明白梅留云的言下之意,立刻略带防备的说:『梅兄弟大概怕我是逃兵吧,不愧是锦衣卫千户,事事以国家为重。』
梅留云虽然面带微笑,眼神却转为严厉;一手拿著酒杯、另一只手则蓄势准备出招。柳愿宽哈哈大笑:『当梅兄弟是自己人,还是实话实说吧。我是领了「上级」密令出来执行机密任务将功赎罪。』
『上级?』梅留云眉头一皱,『指挥司?千户所?』
柳愿宽摇摇头,压低声音:『兵部密令。』
当卢文电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锦衣卫衙门里,梅留云正在门口命人送大夫离去。接著他回到卢文电身边,温和的说:『卢四公子,觉得好些了吗?大夫说你是失心惊吓,只要休息安神,没有大碍。』
『师父......』卢文电心情一激动,又有些呼吸不顺。梅留云连忙安抚他:『慢慢说,别急。』
卢文电遭逢父兄惨死的冲击才几天的时间,表现却非常平静,梅留云才在心中佩服他的镇静,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假象,他其实下意识的强压著恐惧不安,所以才会记不起当时发生的事。然而他会突然惊吓过度,必然是看见了什麽勾起当时回忆的关键所导致。
『卢四公子。』梅留云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卢文电神色不宁,偷偷的左右张望似乎正找著什麽东西。『你在找这个吗?』
梅留云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包东西。卢文电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那是给丰......』
『真能干。』梅留云笑著说,『不过这些草药现在正好为你自己派上用场。』
卢文电沉默不语。梅留云决定不逗他,神色严肃的接续之前的问题:『卢四公子,你为何突然失心惊吓?到底看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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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先前的画面,卢文电忍不住又开始颤抖。梅留云握著他的手,『是因为先前和我在酒馆对饮的人?』
卢文电点点头,想说话却断断续续的说不出来。『他......是他......』
『是他捉走卢庄主?为难你们兄弟?是他杀了你的家人?』梅留云双眉紧皱,『若是他......这也难怪。他的功夫的确高於你们兄弟。』
卢文电点点头又摇摇头,接著深呼吸一口气,才吃力而缓慢的说:『是他和另一个人在路上埋伏,将我们兄弟捉到破庙里。至於拷打......』卢文电想起两个哥哥惨死、父亲吐血身亡的情景,忍不住泪如雨下。『拷......拷打和杀死我哥哥的又是另一个。他、他们总共三个,和东、东厂的人一起......』
『三个人?』梅留云相当惊讶,连忙问道:『你确定?』
卢文电点点头,想张口却说不出话。
其中必然另有蹊窍,梅留云心想。柳愿宽的突然出现绝非偶然,他说自己领兵部密令执行任务好将功折罪,却隐瞒他和另外两人一起行动的事实。而兵部掌管全国军务,麾下有多少可用之才,为什麽偏偏得密令带罪的长生军执行任务?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个见不得光的肮脏任务,一旦事迹败露或失败,兵部可以全盘否认,并藉口处决出任务的长生军;就算任务成功,恐怕也将杀人灭口。
梅留云心中一懔,掌管兵部的人是丰王朱宸济,对於兵部密令的事不可能不知情。他既然有意加害卢阳庄,为什麽又要假惺惺的解救卢文电?难道一切都是为了引出卢文雨的诡计?
而昨夜朱宸济来找他,口口声声的说坦承一切,结果根本是为了圆一个更大的谎言。而他竟然相信了朱宸济的虚情假意,差点又真的动了心。梅留云自责又惭愧的摇摇头。
『卢四公子。』梅留云看著卢文电,语重心长的说:『你叫我师父,有一件事......我想站在师父的立场提醒你:要小心丰四......』
话还没说完,卢文电却抬起头,断断续续的说:『师、师父,丰、丰四爷可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
梅留云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朱宸济如果有心加害,哪会需要说坏话。『总之,丰四不是你所想像的人。』
卢文电早就怀疑丰四的身份,现在梅留云等於间接证实了他的想法。『师父,你和丰四爷到底是什麽关系?』卢文电试探的问,语气中带著微微的敌意。
『卢四公子,不管丰四说了甚麽,千万不能完全相信。』梅留云回避对方的问题,『否则只会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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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上三竿朱宸济才从梦中清醒,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麽香甜。盥洗之後他神清气爽的散步到寒山寺的後院,看到渡能正帮著白二卸下白米蔬果。後门半敞开著,由於外头经常有一条小黄狗出没的关系,於是平时门总是被渡能小心闩上的。朱宸济於是好奇的问道:『渡能小师父,後门打开著,你不怕黄狗闯进来吗?』
『丰施主早......不,其实不早了。』渡能礼貌的对朱宸济打招呼,『我不怕了,白大叔教我怎麽和小黄狗做朋友。』
『是吗。』朱宸济微笑著说:『白大叔真有本事。』
白二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反而更低著头自顾自的做事,完全不予理会。
朱宸济看了白二一眼,然後笑著对渡能说:『有白大叔当靠山,小师父可神气了。不只黄狗,就算是在寺里借住的东厂和锦衣卫乱发脾气,小师父也不怕了。』
白二的肩头震了一下,接著很快的恢复镇静,转身继续整理蔬菜。渡能却说:『锦衣卫的梅施主是个亲切的人,我本来就不怕。』
听到渡能说梅留云亲切,朱宸济心里不禁得意。『梅千户很好,不过,东厂档头王公公就很难说。』
『王施主的脾气大了一点,吃东西也比较挑剔。』渡能搔搔头,『所以住持大师父才会要火房准备好一点的素斋,不要亏待了贵客。』
『原来如此。』朱宸济随口回答,『小师父,不打扰你做事。我出去逛逛。』说完,便散漫的从後门走出去。
朱宸济几乎边走边哼歌的来到大街上,前晚向梅留云坦承秘密之後,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轻松快活。不只如此,他甚至已经开始计画在事情办完之後,回到西苑重新再盖一座宅子、绕宅种满梅树;思考著该用什麽理由把梅留云从千户府调回京里,或者也不用理由,直接下令要他回西苑就行了。越想,他越自我陶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