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会是谁?朱宸济在心中不断猜测,难道会是郑贵妃?或是福王?或另有其人?
无论是谁,朱宸济心想,他都得找出这个同谋才行。
『四哥这次过来又有何贵干?』
会审之後朱宸济来到瑞王府。朱宸浩正意兴阑珊的逗鸟,甚至没正式招呼他。
朱宸济双手一摊,要人取来纸笔,写道「我们毕竟是兄弟,难道不能閒话家常?」
『閒话家常?好吧。』朱宸浩懒懒的说:『四哥府上正在盖的新房子,檐角要放仙人还是祥兽?』
朱宸济双臂抱胸,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四哥还是找不到他,代表他不想见四哥。来我这里找也没用。』瑞王没好气的说:『我还不是没能留住他。』
朱宸济的脸沉了下来。
『明说了吧。』朱宸浩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你到底想知道什麽事,四哥?』
107
梅留云伴随著朱宸浩继续在苏州停留数日,之後也北上返京。不仅一路游山玩水,朱宸浩对梅留云更是礼遇。小酌大宴不断,整天吟诗作对,日子过得逍遥而惬意。
瑞王的性格和丰王完全不同,他每天都会问梅留云:『今天想做什麽?』,而梅留云总是摇摇头,微笑著回答:『只要王爷高兴,什麽都无所谓。』朱宸浩最後则会说:『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
梅留云在心中告诉自己既然重获新生,过去种种已如昨日死,重要的是开始新生。但是,却也发现像他这样在过往岁月中久受束缚的人,似乎已经习惯;还没准备好面对突然给予的自由,心中竟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瑞王总是温柔的看著他,渐渐的让梅留云感到有些不自在。而瑞王的温柔的眼神之後藏著一股忧郁,他不想也不忍心伤害对方。
一日,朱宸浩找梅留云到画阁欣赏一批新收来的画。『周东村〔周臣〕的《桃花源画》。』梅留云看著画轴,顺口而出。
朱宸浩点点头,『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他指著画面上灵秀飘渺的山水,『在这幅画里表现的非常贴切。』
梅留云下意识的接口:『的确符合王维诗中意境: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他突然住了口。
『怎麽了?』朱宸浩关心的问道。梅留云摇摇头,『没什麽。是了,韩昌黎也以桃花源为诗: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流水盘回山百转,生绡数幅垂中堂......月明伴宿玉堂空,骨冷魂清无梦寐。人间有累不可住,依然离别难为情......』
朱宸浩就算再不机伶,也听得出来梅留云有心事。『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从来没有这麽快乐过。』
梅留云放下画轴,看著朱宸浩。『小时候,每次经过毓庆宫,看到你陪四哥念书,我心里总想著,如果我也有个像这样的侍读有多好......大概因为我不像四哥那样会闹,所以只有内廷小太监侍读。』朱宸浩故意夸张的摇摇头,『毫无风雅,真是乏味的很。』
『我一直......很羡慕。』朱宸浩将画轴卷起,故作轻松的说:『我和四哥不一样。我没办法勉强决定一个人的去留。所以,如果你待在这里并不快乐......』
朱宸浩轻叹了一口气,『不需要......』
看著朱宸浩的表情,梅留云的心一软。片刻之後他严肃的摇摇头,『过去一切已如昨日死,我想给自己新的机会。』接著,梅留云突然转头主动往朱宸浩的唇上吻去。
梅留云的举动让瑞王有些讶异,却又欣喜。朱宸浩於是拉住对方的衣襟,梅留云则顺势跨到朱宸浩的身上,将他半扑倒在榻上。
朱宸浩笑了,『如果你比较喜欢这样,我也非常乐意接受。』
这一点也和朱宸济完全不同。梅留云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只有一次半开玩笑似的的推倒朱宸济;就像小时候唯一的一次将他打得半跪在地上。结果,他立刻被对方一脸贼笑的反制,还因为这个不轨意图而被双倍奉还。
当时,朱宸济总对他说:『我会把一切都给你,你只能接受,然後好好享受。』全然不给他选择的空间。
在这种时候,竟然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梅流云一甩头,继续往朱宸浩的耳鬓颈窝厮磨慢吻。朱宸浩陶醉的将手伸进梅留云的衣服里,抚摸他肌理精实匀称的线条。
突然间,朱宸浩摸到一个沁清温润的物品,原来是一块羊脂白玉佩。他原本想将玉佩扯下,却被梅留云抓住手腕,扣到身侧。朱宸浩迟疑了一下,梅留云却彷佛没事似的对他微笑,并继续沿著朱宸浩的胸腔往下的探索。
梅留云在他身上留下的吻很热,但朱宸浩却隐约有些感伤。
108
不久,丰王患疾失语的消息也传进瑞王府。朱宸浩偷偷观察梅留云的反应,发现他似乎无动於衷。朱宸浩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那麽多年的感情,他知道梅留云需要时间;他唯一担心的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我决定,明年到我的封国就藩。』一日,朱宸浩试探的问梅留云,『你愿意和我一起来吗?』
梅留云只是随便点个头,没有给予任何明确的答案。几天後,朱宸浩又问了一次。
『如果这是王爷的心愿,在下一定照办。』梅留云说。
『心愿?我的确期待你一起来,不过......我更希望你是真的想,而不是因为我的要求。』
梅留云於是跪地行礼,『王爷的恩情更重於山。只要是王爷的心愿,在下必定两肋插刀、肝脑涂地,也会尽力达成。』
『恩情?』朱宸浩皱了一下眉头,露出一个忧郁的笑容,声音几乎颤抖。『我不要你报恩......我对你不是施恩。』在恩与情之间,他要的是後者。
『除了恩之外,其他的......我无法回报。』梅留云却摇摇头,微笑的说:『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不值得这麽......请原谅。我相信,王爷绝对能找到更好的人。』
『不需要说这些话敷衍我......』朱宸浩咬著牙,『我只想知道,你为什麽就是放不下?』
梅留云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他摇摇头,笑了。『我想起一件很愚蠢的事。』
朱宸浩不解。梅留云又继续说:『从小进宫当侍读以来,我只有一次威胁说要宫里,不再当侍读了;因为四王爷拿弓箭在御花园里射我。』
『我明明可以跑快一点,早点出城门的,却偏偏等到四王爷带著一群猎狗来拦我下来......真是惨。』梅留云顿了一顿,才淡淡的说:『现在想起来,或许我其实一直都在等著有人拦我下来。』
东厂厂督密谋安排刺客行刺王爷的消息传出之後,朝野震惊。督察院御史联名上疏,说此等大逆不道的密谋绝对并非只出於一人之手,必有内应、外援,兹事体大,请皇上不能沉默姑息,必须明告天下以释疑。
由於庞保曾是郑贵妃的内璫,说到他的同谋,郑贵妃当然第一个受到怀疑。於是在联名上疏之中,还力求皇上速惩庞保,严加拷讯供出共谋。如此谋逆大罪之人,就算是位高权重的要人,不但宫中不能掩蔽,皇上更不能庇护。
言下之意就是要郑贵妃也自动认罪。
『皇上,此事与臣妾的确毫不相干......臣妾是无辜的,皇上明察!』受到牵连,郑贵妃立刻向皇上哭诉乞怜,极力撇清。皇上却摇摇头,爱子和宠妃之间,他动辄得咎,谁也不能偏袒。於是便向郑贵妃表示,这事得要她自己想办法解决。
郑贵妃逼不得已,只有向太子求援。
109
在几个皇子之中,太子向来较受轻视,并且一直与福王派不甚和睦。但或许因为郑贵妃低声下气的态度,让他受宠若惊,竟表现出雍容大度,派人传谕:
刺客擅闯丰王府,然至王府外殿便束手就擒。丰王毫发未伤,可见刺客实为疯癫之人,误入王府,虽有犯罪,却非大逆不赦。之後招出庞保之名,经本宫反覆参详,庞保乃东缉事厂之主,如欲谋害王爷何须假外人之手?此恐为有人故意陷害,才诬庞保为主使。
庞保虽非主使,然於职责有所缺失则无法推诿。其馀内宫嫔妃就居深宫,但有何干?为此,本宫念人命至重,谋逆大事,不可轻处。於此奏求父皇,速速处决两人犯,以安人心。而庞保於职有失,从重论处。而其馀宫人若一概牵连,恐伤天理。当以清浊各自论处,以此奏请定夺。
坐在禅房里,朱宸济看了这份太子手谕,几乎不敢相信眼中所读的。脑中反覆思索著不久前在瑞王府里朱宸浩对他说的话。
『四哥,你还想知道其他的事吗?』
朱宸济沉吟片刻,拿了纸笔匆匆写了「无论发生了什麽事,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所以,知道或不知道,都无所谓。」
朱宸浩瞪著他,『你打算怎麽办?』
怎麽办?朱宸济一耸肩,又写了「不怎麽办。我会等到他心甘情愿的回到我身边。」
『四哥就那麽有把握?』朱宸浩有些气愤。
朱宸济摇摇头,写道「一点把握也没有。不过我会一直等下去。」
朱宸浩背过身,看见朱宸济的表情教他恼怒厌烦不已。
片刻之後,朱宸济绕到瑞王面前,严肃的递给他一个问题:「其实我真正想问你的另有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你怎麽会知道他中毒的事?」
朱宸浩防卫的看著丰王,语带保留,『我有我的消息来源。』他缓缓的说:『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一直很关心他的一举一动,不像四哥毫不在乎。』
「如果不是当初在西苑里他的安全有虞,我也不会让他离开。算起来,那是问题的源头症结。」朱宸济冷冷的瞪著朱宸浩,接著写道:「你在我家里安排了那麽多探子细作,目的就是想挑拨离间。几次伺机在他的东西上用毒,你还敢说这是关心?」
朱宸浩脸色发白,不断摇头。『你还是不懂。』
「我不会因为得不到一个人而想毁了他!」朱宸济气愤的快笔写道。
『四哥,你向来自诩机敏过人、慎谋能断不是?执掌六部重职,朝中栋梁,也不过如此尔尔。』朱宸浩哈哈大笑,『以当时的情况,能清楚掌握梅留云每天行踪的人,除了丰王府之外,还能有谁?四哥竟然到现在还想不透,真教人失望。』
朱宸济向後退了一步,脸色铁青。
当时,梅留云被他派到慈庆宫协助筹备太子生母的寿宴。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切竟然和太子有关。
110 终章
在东厂府衙大厅中,庞保先到厅左的小堂向岳武穆的神像礼拜;接著又走到厅侧的小祠,向历届厂督牌位上香。
『王爷,往後庞保也能在此有一方牌位,享後人一柱清香祭祀吗?』庞保站在祠堂前的厂督百世流芳牌坊下,转头问朱宸济。
朱宸济坐在大厅里,面无表情的盯著庞保。
庞保来到朱宸济面前坐下,他对於丰王的来意自然非常清楚。他和朱宸济四目相对许久,接著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说:『王爷,您和福王斗了那麽久,却怎麽也想不到太子竟会利用你们鹬蚌相争,以逸待劳。不只您,连我也被他那张看似懦弱无害的外表给骗了......』
庞保惨笑几声,『早知道最後竟是栽在他的手里,十二年前就不该放过他的。』
听到十二年前的事,朱宸济皱起双眉,眼带怒火的瞪著庞保。『没错,毒杀案是我下的手。不过最初目标其实只是二皇子,其他人......是意外。』庞保解释,『我当时是郑贵妃宫里的内璫,当然得为主人著想。如果小主子三王爷一人得道,我们这些内璫不就可以鸡犬升天?皇长子不得皇上疼爱,恕我直言,您的排行又比三王爷小,所以当时以为要争这个太子的位置,只要除掉二皇子,就唾手可得。』
『不过事情有错。毒药由郑贵妃宫里的内医:崔神医调配,他下的毒份量太多,结果......才造成那样的惨剧。我其实无心加害黄贵妃。』
朱宸济站了起来,到桌边取纸笔写下「无心加害?我母亲还是为了你们的野心而死!」
『野心?这个皇城之内谁没有野心?就连王爷您也是野心勃勃,不然怎麽会和福王爷缠斗那麽久?』庞保轻蔑的一笑,『不过,两位最後还是败在太子手上;他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
朱宸济拿出太子手谕,替给庞保。『我知道他把我给出卖了。派刺客上丰王府,早知道绝对打不过您,就是故意让您抓刺客送审,好拖我下水。这份手谕,更是把责任推卸得乾乾净净......』
「你是三哥的门人,为什麽要和太子同谋?」朱宸济在纸上写道。
『我的确支持福王,但我更是司礼监秉笔,东厂厂督。能保住我这个位置的不是福王,而是皇上。当皇上千秋万岁之後,我如果还想保住富贵,就得为自己留一手进可攻退可守的活棋。有谁能比和下一任皇帝,更能许我一个未来?』庞保恨恨的哼了一声,『却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想利用我!我这条命是赔上了......好,我发誓绝对不会让他那麽好过!』
万般计算都为了当头利益,但是人算却不如天算。朱宸济摇摇头,感慨不已。
隔天,朱宸济私下求见皇上,父子长谈甚久。稍後皇上立刻颁谕,说惊闻忽有疯癫刺客闯入丰王府伤人,引起外廷许多猜忌閒语。普天之下谁无父母子女,当可明白朕的痛心焦虑。见十八堂会审获得实情,将供词牵连者:杨尚容、叶伟、庞保分别问罪即可,其馀不许波及无辜一人,有伤天理正义。
由於圣谕的指示,於是刑部定了杨尚容与叶伟的充军罪名;庞保则另交司礼监及三法司,并翻出十二年前的毒杀案一起会审。最後,由於郑贵妃害怕受到毒杀案的牵连,想到杀人灭口的方法,於是私下怂恿皇上,将庞保判除内廷击毙之刑,在宫内处死。
事件虽然落幕,福王派的势力却大不如前;反而是支持太子的国本派扬眉吐气。
由於太子手谕的辟谣,让郑贵妃免於遭受波及。为了感谢,郑贵妃便献上了十二个妖娆多姿的美女至慈庆宫给太子,同时还将一盒以秘法精心炼制的金丹,送给太子妃。
『这是我宫里的崔神医调配,固本培元、滋阴补阳的仙丹妙药;还能增进夫妻情感。我当初就是用这个获得皇上的宠爱。』郑贵妃私下对太子妃说:『记得定时给太子服用,效果奇佳。不过,记得别让太子看见,不然就没效了。』
太子妃非常高兴的收下,秘密让太子服用金丹。一开始,太子果然精神奕奕,如龙似虎;慈庆宫里日欢夜乐,笙歌不息。
一个月之後,慈庆宫里传出太子突染恶疾的消息。太子的身体每况愈下,皇上相当担心,命太医多次探诊,几个太医却都私下表示太子的病症恐怕已入膏肓。传闻说皇上因而开始有了易储的打算,并私下找了丰王进宫密谈数次;对於这一点,当事人照例不予置评。
不久,太子卧病不起,皇上也对立储一事做了最後打算。为了避免萧墙之祸再起,这次皇上拒绝表态;只谨慎的以玉盒御书立好传位诏,藏於大高元殿内。
为母亲报仇之後,朱宸济去除压了十二年的心中大石,精神显得轻松得多。他维持著单纯的生活作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禅房里,每天木鱼青灯参禅念佛。
而西苑内的新宅也依旧按照计画进行。朱宸济吩咐工匠在那里除了房屋楼台之外,还要造一处曲水流觞的凉亭。建筑即将完成,朱宸济却开始为了命名和横匾对联字画等等的装饰伤脑筋。有人建议他找朝内大臣集思,每人一件作品装饰;瑞王则表示,他有熟识的名家,如果需要,无论吴门或浙派都没问题。
朱宸济却摇摇头,试了几种都不合他的心意,使得工程迟迟不能竣工。他一时意兴阑珊,表示乾脆取名无名园,横匾字画等等的装饰都不要,省得麻烦。
宅子正进行最後的细部修饰,为了早点完成,工头找了一批手艺好的新工匠来帮忙,整天搬运废土整理清洁,搞得尘土飞扬,朱宸济也懒得过去看。
『不好了!』一天早上,有个搬运工紧张兮兮的叫工头过来,『大事不好了!』
公头急忙过来,『什麽事?』搬运工什麽都不敢说,只是用手指比了两下。工头一看,吓得惊慌失措。『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