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病历,在脑子里从头过了一遍,似乎找不到什麽疑虑之处。忽然倒想起些有的没的来,‘原来他是七月十二住进来的啊。我们见面是七月十六,他出院是七月十九。请科里吃饭是七月二十三,再见好像是九月。时间过的真快,现在都一月底快二月了。唉,说起来七月不仅碰到了他,还碰到了他前妻,当时倒不知道。好像比见他还早。是什麽时候来著。'周宁忽然一激灵。他觉得自己不该再想下去了,可是又忍不住。
他起身去找了一台公用计算机,在谷歌搜索栏里打上,夕右,心谈。第一条是新浪娱乐,夕右作客心谈(视频)。点进去,时间是去年七月十八日。还好还好,周宁擦了擦额头的汗。
随手点下页,翻页再翻,很多播客网的视频。Tag上标注的上传时间有早有晚。终於找到了最早的手机版,上传时间是七月十二日晚十点零三分。
周宁茫然的看了一会儿,有些奇怪自己的心情居然还很平静。
‘我看见你的时候,比在医院遇见你早几天。那天你在广场门口撞了个人。
周围很多人,可是你很特别。笑起来很特别。又象天使又象魔鬼。'
周宁关了电脑回到桌子前面,打开别的病历和打印出的文章初稿一一校对。工作很简单,很快就完成了。
从档案室出来时间还很早,头上青天白日,周围车水马龙,他却站在一片繁华之中不知所往。
38
林长安赶到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午夜。等天亮起来就是周宁的生日了。
周宁听见他轻手轻脚的开了门,不一会儿感觉床边移过来一团来自室外的寒气,脸上被同样有点凉的嘴唇轻吻了一下,寒气随即又无声的离开了。他知道林长安怕吵了他脱了鞋,听见水声,知道他去了洗澡。
周宁躺不住,起身寻声而去。平时周宁只要有空,总爱在水里泡几分锺,放松放松。林长安则更喜欢淋浴,快捷方便。
卫生间的门没有锁紧,周宁轻轻的推开,透过独立浴室的玻璃墙可以看到林长安背对著他,正半仰了头刮胡子。喷头里的水冲到他身上,化作串串碎玉四下飞溅。
周宁睁大了眼睛,心口隐隐作痛。他生性腼腆,眼前这具身体虽然在黑夜里无数次的用手指探询过,却从来没有在光亮处仔细看过。果然一如想像中的美好。
年轻的他初涉情事,说起来他对性爱显然比林长安要热中,只是个性使然,他从来不会去追求那些奇技淫巧,也不偏爱激烈的方式。最喜欢的是面对面的拥抱,绵长的亲吻,永无休止的抚摸。
爱人的身体永远让他好奇,他曾经不厌其烦的在林长安身上寻找各个解剖结构,明显的骨性标志,肌肉附著点。他甚至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似乎摸到了前锯肌的边缘,又羡又妒,於是就愤愤不平的在林长安肩上咬了一口,弹牙。
跟林长安在一起,他好像改变了不少。周宁不知道那是不是天性流露,比如他在高潮的时候会咬人。等到激情平息下来,心情才是复杂,当然会害羞,暗暗的却也忍不住沾沾自喜,牙印啊,独一无二的标记。
可是也有时,分明到了要命的时刻,林长安却制住他的手脚,又用手捂了他的嘴,让他的快乐无处宣泄。他覆在他的身上,凝视他,身体纠缠,目光也纠缠,不能呼喊,不能喘息,不能逃避,只能依了本能抱紧他,攀附他,依赖他,跟随他。快感在身体里堆积,冲撞,眼泪早就止不住,最後的时刻,竟然灵魂也被击穿,真正的魂飞魄散。
怎麽极乐的事,如今想起却会痛不可当。周宁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著走过去。
林长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见他就露出一个耀眼的笑容,‘吵醒你了?'
没有,你没有吵醒我。只是我想你了,想的睡不著。站的这麽近,我还是想你,想的全身骨骼都在痛。周宁有种失血的无力感,忽然拉开玻璃门走了进去,水迎面扑过来,把闭眼的瞬间流下的眼泪一并带走了。
林长安吃了一惊,顺手把刮胡刀丢到置物架上,把他抱住。
‘小宁?'周宁不肯看他,只是回手抱紧了他,紧的好像想把两个人的身体融成一个。
林长安倒有些放心了。周宁安静懂事,很少抱怨。但是恰恰他也敏感细致。林长安能感觉到最近周宁似乎不太开心。或许这次在外面迁延太久,太冷落他了。
把埋在自己胸口的那张脸轻轻抬起来,小心的两个手捧著,麽指把不断冲下来的水流推开。果然瘦了很多,下颌尖尖的可以裁纸,可怜,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怎麽搞的,好像在哭一样?'嘀咕了一句,一边心疼一边受了诱惑,凑过去捕捉了那两片颤抖著的嘴唇。
湿透了的睡衣被丢弃在地上,两个人从浴室一路纠缠到床上。
凌晨,周宁枕著林长安的手臂,沈沈睡去前,他很想问,‘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也会想我麽?'可是终究累极了,那个问题只在他自己心头刺痛了一下,凝成一颗小小的泪珠,从眼角泌出来。
林长安一直看著他,心里忽然就起了疑,只是看他倦极熟睡,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在再把他折腾起来问,只好等明天,心想以周宁的个性,天大的事,只要说通了就好了。何况明天还是周宁的生日。林长安虽然人在外面也早早的做好了安排。或许不能和周宁费尽心思带来的惊喜相比,但是必然也会是愉快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果然如林长安所想的一般,雨过天晴。周宁从还没睁眼就开始粘在他身上,一刻都不许他离开,下床不行,喝水不行,连去洗手间都不行。林长安被他霸道的撒娇弄的啼笑皆非。最後还是周宁自己的闹锺响了,才十分不舍的放了手。虽然是周末,未来的大医生一贯高标准要求自己,每个礼拜六早上都会去病房看一圈。今天是不是应该例外?林长安看得出他的犹豫,可是最後还是决定要去。
林长安就提议开车送他,自己在广场等到他结束,碰头以後再照计划行事。周宁想了想同意了。
在一条行人少的街上停下,周宁推了车门,忽然又转回来,飞快的探身在林长安脸上亲了一下,才逃跑似的走了。林长安愣了愣,有那麽一瞬间,不知道为什麽,很想追过去把他抓住。等回过神来毕竟还是没有去,只自嘲的一笑,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这麽不理智,等下搞不好腼腆的小东西又要急。
在咖啡店里拿了PDA出来看今天的行程,猛的想到出来的匆忙,准备好的礼物忘记从行李里面拿出来。这个念头让林长安心里一惊,终於发觉事情大大的不对头了。他立刻用手机拨了周宁的电话号码,语音提示用户关机。过两分锺再拨,结果是一样的。
林长安站起来,边走边打电话,从医院总机转到产科病房,接电话的说‘今天没看到周大夫,等等,',旁边有人唧唧咕咕说了点什麽,那人喂了两声,又说,‘周大夫好像学校派出国了。请了长假。'
林长安道了谢,往车库去拿车,路上又拨了一通电话给在安全部门工作的朋友。抱著万一的希望,他回了趟家。周宁当然不在。
林长安检视一番,发现周宁什麽都没带走,家里一点也不象主人要出远门的样子。琴没有套上;看了一半的书放在床头;笔记本切掉了电源却没有合上,好像随时还会再用;衣柜也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朋友很快回话说,今起三天之内,从首都机场出发的国内国际航班纪录里都没有他要找的人,问他还要不要试一下其他途径。林长安拒绝了。必要的话,他可以动用很多人地毯式搜索一样去找。可是,他知道那种冰冷的手段必然会让那个内心柔软的孩子更加伤心。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麽?林长安想不明白,究竟什麽原因会让一直柔和温顺的周宁用这麽极端的方式出走。他站在屋子中央,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小宁。'没有人笑著从藏身之处扑出来蒙他的眼睛。回应他的,只有隐约的回声而已。
39
提醒一下,这一章很多对话是方言,不过俺的四川话很久不用,也很椒盐了啊。不懂四川话的朋友直接看括号()里的普通话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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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宁走後第四天下午,林长安到了川西有名的茶乡。果然不负‘西蜀漏天'之美誉,从他清早进入雅安外围就开始下雨,整日不停,而且始终不急不缓,细如牛毛,空气又湿又冷,隐约有种缠绵附骨的感觉。
四川的交通比他想像中的好许多,当然更不必象周宁玩笑的那样,‘进进出出都还要在树上跳来跳去的'。他从上海飞成都,从成都军区借了车和一个熟悉地形的老司机开车过来,一路还算通畅,直到进了村才开始需要步行。
和其他地方的农村一样,他问路的每一家几乎都是只有留守老人和孩子在。在别人的指点下,他找到一处小院,与众不同的是,这家门外有个大大的天然形成的石坝,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用来晒谷物。现在正是农闲的时间,只有几个小孩在上面跳房子做游戏。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看见他就跑过来,张嘴一口好听的川音,‘你族撒子哩?早哪一过?'(你是做什麽的,找谁?)
林长安弯下腰,‘我来找周宁,你知道他在哪儿麽?'
小女孩听著他的普通话,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撇下他向屋里跑去,边跑边大叫,‘婆,婆!有过找宁锅锅哩'。(奶奶,有人来找宁哥哥。)
立刻一阵婴儿的哭声传出来,又有人嗔怪的说,‘哎呀,先人些,小声索嘛,弟弟刚碎昨。哪个来找宁娃娃?你先把弟弟背到起,我汽看一哈。'(小祖宗,小声说话,弟弟刚睡著就被你吵醒了。谁来找周宁。你背著弟弟,我去看看。)
说著走出来个中年妇人。和大多川中妇女一样,她身量不高,微微有些发福,眉目之间风韵尤存,身上的衣服普通而廉价,却拾掇的很干净。林长安想,这就是周宁小时候照顾他的坝子上的婶婶了。她看了一眼林长安的衣著打扮,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早宁宁索?四他爸爸那头哩亲戚哈?宁娃娃昨天给他外公放老火炮儿,晚桑走老的麻。你不晓得索?郎个他没给你讲诶?'(你找宁宁啊?你是他爸爸那边的亲戚吧?宁宁昨天给他外公上过坟,晚上就走了啊。你不知道?怎麽他没跟你说麽?)
林长安听明白了以後,有点失望。他四下看了看,暮色慢慢拢了上来,和枯黄干燥的北京冬季不一样,这里漫山遍野都还是郁郁的绿,此时一切都浸在清雾般细雨里,偶尔远处有犬吠和人声,除了他脚上的泥泞和心里的失落,宁静的山村很象世外桃源。
略略想了一下,他说,‘宁宁家在哪里?我第一次来,方不方便让我去看一下。'
‘要得撒!今天晚老。你走也多不好走哩,我带你汽看一哈,晚上你逗族在肋点。宁宁的铺盖我都还没搜。你等一哈哈儿,我跟我们妮索哈子。'(可以啊。今天天晚了。你不好走。我带你去看看。晚上你就在这边住下吧。宁宁用过的被褥我还没收拾。你等等,我去跟孙女说一声。)她劈里啪啦的说完,也不等林长安拒绝,自顾自的转回屋,一会儿就牵著刚才看见的那个女孩子走出来。女孩伸了一个手指在嘴里含著,眼珠不时骨碌碌的转过来打量著林长安,她身上背了个小竹篓,里面有个小小孩。
‘看到弟弟哈。等你公回来,索晚上有客。'(照看好弟弟,看见爷爷就告诉他晚上要招待客人。)
周宁的婶婶是个热心人,她带著林长安往半山上走,一路都在说。她先自己介绍了一下,姓刘叫刘蓉,大家都叫她蓉!!。
‘宁娃娃小哩俟侯乖惨!他妈妈年轻哩俟侯,长的仙女儿一样。宁宁逗象他妈妈。黑乖。一逗都笑眯老。(宁宁小时候很可爱。他妈妈以前漂亮的象仙女。宁宁就象他妈妈,很可爱。一逗就笑眯眯的。)
他妈妈老汉儿都不在的嘛,他外公哎老了撒,跟不到他到处跑,逗养个狗崽崽跟到起。我汽他家门口,一喊,宁娃娃,他和狗儿两个都跑起来老,一个抱到左腿,一个抱到右腿,爬上起,缩下来。笑眯眯哩。乖惨老!(他父母都不在家,外公老了,不能跟他到处跑,给他养了一条狗看著他。我每次去他家门口,喊,宁娃娃,他和小狗就一起跑出来了。一个抱著左腿,一个抱著右腿,往上爬。爬上去又溜下来。笑嘻嘻的。特别可爱。)
没的妈妈的娃娃黑括怜撒。他妈妈黑早,几个月大逗给他隔奶老。他外公四医森迈,不会带娃娃撒,遭老凉老,整个餱班儿。哎哟,满岁哩俟侯,我带到他和我们三姑娘去城头遭相,他脑壳zua起,眼睛黑大,小细颈颈儿。多括怜哩。现在逗好老,长楞个高,样儿又好。我们妮妮多喜欢他。不喊粟粟,喊锅锅。小俟侯哪里想的到嘛,读素棱个得行,还跑到外国去老。他外公逗四怕他活不层,不敢给他汤哟磁多老,每天跑多远起给他打怎。(没有妈妈的孩子很可怜。他妈妈很早,在他几个月大的时候就给他断奶了。他外公虽然自己是医生,但不会带孩子,宁宁著凉以後转成百日咳一直不好。他一岁的时候,我带他和我自己的三女儿去城里照相。他的脖子特别细,脑袋耷拉著,眼睛特别大。看著好可怜的。现在就好了。个子长高了,人也长的好看。我们家小孙女最喜欢他,不叫他叔叔,叫哥哥。小时候可不敢想他今天会这样。读书又好,还到国外跑过。那时侯他外公就怕他活不下来,也不敢给他多喝汤药,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带他去打针。)
後来他外公不得行了,他妈妈要送他起美国,宁宁跟他外公多好哩。躲到後头擦山上,早老一天才早到起。哭的黑括怜。(後来他外公身体不好了。他妈妈要送他去美国。宁宁舍不得外公。跑到後面茶山上躲起来,找了一天才找到。哭的很可怜啊。)'
‘到老。诶?搞撒子?郎个没锁门那?妮妮早桑拿热岁瓶搞忘老麦?'(到了。怎麽回事?没锁门。是孙女早上来取暖水瓶的时候忘记了吧。)院门虚掩著,走进去,院子,屋里都并没有人。
蓉!!进去看了看,没发现什麽异常,就问林长安是跟她回去还是在这里呆一会儿四处转转。林长安说想四处看看,她就说‘那等哈让妮来喊你磁饭哈。'(那等会儿让孙女来叫你吃饭。)
等热心的蓉!!走了,林长安在屋子里走了走。刚才蓉!!还说,周宁外公过世後,他妈妈把老家和蓉!!的房子都翻新过,起了全砖房。在当时还算很少见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念旧的缘故,屋里的家具看起来都有年头了。
林长安从堂屋转到旁边开著门的卧室。东西很少,一目了然。桌子椅子都光秃秃的,估计是因为常年没有人住,和堂屋一样所有零碎东西都收起来了。床是老式的,还挂著布幔。这时有半边垂著,让人看不清里面。他走过去,把布幔撩起来,用边上的铜钩挂好。被子和周宁平时的习惯一样没有叠,甚至没有铺好,不知道是不是当时走的匆忙。
林长安伸手摸了一下,粗布的被面有点潮。想著周宁前两天还在这里睡过,现在却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心里顿时有种空空荡荡的疲倦涌了上来。连日奔波都抵不过此刻的感觉,或许真的找不到了?他下意识的捉紧了被子,却忽然愣了一下,伸进去摸,被子里还是暖和的。
匆匆走到门口,他想了想绕到屋後,果然院子还有个後门,半敞著。外面是一片竹林,从院门口延伸出去的一条小路直往纵深里去。
天色晚了,渐渐看不清东西。林长安走了一会儿,脚下的路分成两条岔道,他不得不做个选择,左还是右?
‘他在後头茶山上躲了一整天。'想起这句话,林长安仔细回忆了一下来时的路,他们是从右边来的,沿路都没见茶园,所以多半是在左边。
走著走著终於快到竹林的边缘。离出口不远依稀看见有个凉亭。林长安走过去。雨似乎更细更稠了,已经分不出到底是雨还是雾。走到近前,他才看见亭子里有个人抱膝坐著,脸伏在手臂上。林长安渐渐可以看清那人粟色的头发和身上衣服。心头一紧,眼睛有点热。周围太安静,他也不敢出声,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把眼前这个竹林中的精灵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