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又是吃饭,周宁就头大,‘我今天还有点事。'
‘有事回头再办。教授都给面子,你不给?再说,不去後悔,'那人放低了声音,‘顺风,京城第一快刀。自己不能去当那冤大头,有人请还是不错的。'
正说著,通风报信的电话来了,说教授门诊结束已然拿车上路。众喽罗赶紧跟上,周宁只好也跟著,就问,‘谁是那冤大头啊?'
‘就上回贵宾那主儿。哥们儿真上路,就一会诊,完事儿请全组吃饭。那人叫什麽来著。'
‘林长安。'
哦,周宁默默糊糊的想起点影子。
4
林长安推门走进包间的时候,看见周宁正坐在小茶几旁边据案大嚼。
他一进餐厅就遇到老朋友,好说歹说才脱身。
这边众人一来没见到主人,大部分都围著副教授说些歌功颂德的话打发时间。等著林长安进门的时候,副教的医术俨然已经被升华到到华佗再生,观世音现世的高度。从小就被外公摇头晃脑的灌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然後又高尚的读了小半辈子书从来没出过社会的小医生周宁说不出这种话来,只好和唯一的一个女进修医一起缩在沙发上吃餐前水果。这麽贵的地方,美国提子,以色列西红柿,火龙果,猕猴桃,什麽都尝尝也没觉得味道比街头小馆强。
‘恩,帅哥!'看著被一众人拥在中心的林长安,进修医赞的啧啧有声。
‘哦'。
‘小周你这个岁数还不懂,青春无敌嘛!就算你穿麻袋片儿上街别人也觉得好看。等慢慢岁数大了就不一样了。那时侯啊考验就来了。所谓三分人样七分打扮,七分人样不用打扮。这人真是个衣裳架子。不象有些人穿上名牌就衬著衣服好看了,难得看到个衣服衬人的。这衣服什麽牌子的啊?回头比著给我老公买一件。
唉。算了,买了估计也是白费,我老公个头比人矮点就算了,没工作几年就变‘中厚'了。腰上那游泳圈长的,郁闷,想当年也是我们医学院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来著。'
周宁听了看著她笑,心说还知道自己有老公啊。
‘别笑啊,时代进步了,看见F4没有?现在是男色时代。尤其是我这样的,老公女儿是我的护身符。标准欧巴桑一只,可以放心大胆毫无顾虑的欣赏帅哥。咦?帅哥过来了。'
果然林长安迈著大步往这边走,心外总住院跟在旁边说,‘林总坚持要和大家认识一下再开席。'然後又转向林长安,‘这是xx省第三人民医院的心外科副主任李医生和我们医大的高才生,周宁。'
周宁看著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只好把剥提子弄的汁水淋漓的手在体恤上胡乱擦了一下递了过去,被那人简短有力的握了一下。两人匆匆对视了一眼,周宁看到一张清峻的脸,下颌因为傍晚冒出的短短胡茬而显出一点青色。这点青色有魔力似的把人从斯文儒雅变的粗犷豪放。北方男人在外观上好像永远比南方人有优势,高大,魁梧,须发重,男性特征分明。
因为身份地位最低,周宁被排在离林长安物理距离最远的地方,正好隔著整张圆桌面对面。一直到终席两人也再无交集。
後来回忆起那个晚上,林长安说,你可真能吃啊!从我进门一直吃到散场,连头都不抬一下。
周宁说,那天我的任务可不就只有吃。
林长安说,我费了那麽大力气,你有没有从此对我印象深刻?
周宁想了想说,那到没有,真有印象是因为後来,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马上就叫出来我的名字。
5
再见面的时候,周宁已经穿上了长袖。他匆匆忙忙从邮局取了包裹,一边往外走,一边迫不及待的就想把那个印著猫头鹰头像的纸盒子打开。结果在门口差点撞上人。那人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叫他周大夫。
周宁踉跄中抬起头先看到削尖的下颌和腮帮子上的青青胡茬 ,脱口而出,是你啊,林长安。
不用叫我大夫了,直接叫名字好了。
周宁。林长安看著他笑。
去哪里?我送你吧。说著林长安就往自己的车子走了。周宁来不及拒绝,只好跟上,心里觉得这人个性真是强悍,好像天下人跟著他的脚步都是天经地义一般。
按照周宁的指点,车子很快上了主干道,稍微有点堵,不过总算还是移动的。周宁暗暗松了口气。
几分锺到了小区门口。周宁道谢下车,又特意绕到车头的另外一边向林长安挥挥手。林长安笑著说,赶紧吧,你不是一直在肚子里抱怨我多事送你回来?只怕还抱怨了很多次吧?
周宁吓了一跳,连说没有。m
林长安摆了摆手,说,快回去看书吧。下次记得告诉我好不好看。说完利索的调了个头,一溜烟去了。留下周宁杵在那里十分不好意思。
在那之後就接长不短会遇到。开始只是交谈一两句就各自走开。偶尔下班的时候碰上,也会一起走到红星胡同口买两只肉夹馍一起吃。仿佛就那麽变得熟悉了。
後来有一次林长安的一个朋友得了甲亢,他见了周宁就咨询有没有好一点的大夫推荐一个。周宁仔细想了想,说,看的最好的当然是那个专家了。不过他一个星期才看两个病人。而且特需门诊也控制的数量特别少,排队的时间等不起。你的朋友如果没有什麽特殊情况的话,找个这方面的主治医或者副教授应该足够了。他想著自己人微言轻,林长安的朋友多半等死也还是会去看特需。结果林长安却马上就请他给一两个名字。周宁想了想,好事做到底,自己跑到内分泌帮忙要了个号。
没两天他收到一封快递,打开是一只画了猫头鹰头像的信封,内有几张大华影院的礼卷。
周宁笑了。接触多了他发现林长安这个人其实很不错。他做事果断,说话行动都很迅速,在细节上又十分细致体贴。
比如只见了一面,吃过一次饭而已,林长安却能记住周宁的名字,这在周宁看来就很难得。因为在医院这样一个地方,大约没有什麽人会特别留意小大夫。就比如你去合作单位谈合同,你会记得给你端茶的小妹的名字吗?就是这个道理。
原先周宁知道有个药厂代表在本院做的特别好,里面有个原因就是她的记性极强,见过的人说过的话绝不会忘。就是见了他们这些小虾米也会主动打招呼,‘哟,周大夫,从骨科转到心外来了?上次送你的笔用完了没有,要不要再给你两只。'周宁见她没两次,人家业绩突出升主管了。药厂代表记得小虾米是为了以後攒人缘。林长安自己要什麽有什麽,记得他又有什麽用呢?
至於被李医生大力夸赞的优点,周宁渐渐也注意到了。无论什麽时候见到林长安,他总是衣饰整齐的。衬衫永远合体熨烫妥帖,衣衫鞋袜颜色永远和谐不会冲突。鬓角是修过的,指甲是干净的。这样的人混熟了以後,会拿著一本正经的公式包和周宁一起站在新月楼门口举著羊肉串大嚼,一边听他讲哈里波特,偶尔会插嘴评论一两句。周宁忽然想起来那天的事就问,你也会看哈里波特吗?我一直以为你会觉得这个很幼稚。
林长安说,的确很幼稚。不过也没必要否认我看过。
如此,慢慢的林长安成了周宁校外的朋友。有时他忙起来消失一段时间,周宁偶尔也会想到,好像,好久没看见那人了。
6
怎麽不来了呢?
反反复复说著一句话的新时代祥林嫂,用筷子把面前的饺子戳的千疮百孔。这个祥林嫂是程勉。
程勉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可怜巴巴的一小团象只小兔子。妈妈怕她活不下来就起了个单字名勉,翻译过来就是小兔子加油。後来家人朋友都习惯叫她小兔子。
川妹子程小兔比周宁鸣放的还要早。第一次科里出去吃饭的时候,主治医问大家喝什麽酒。外科女生少,他们这一组只有小兔子一个,大家就听她的喝干红。
周宁酒量不算差,就是上脸极快。他皮肤又白,几乎是一口酒下去就从头到脚都红了,简直就象合身定制了一块红布给蒙上了似的。小兔子就正相反,一杯两杯轻轻松松,四杯五杯也没什麽反应。喝到最後连科里有名的酒仙都觉得有点上头,她还灵台清明利索的很。後来小兔子轻描淡写的说,这点红酒算什麽。在家的时候,要是我妈不管,我和我爸每人都是至少两瓶泸州老窖的量。自此仁和唯一人,你说谁还敢跟她拼啊?
小兔子有个心上人是高中时代的学弟。周宁看过照片,男孩长的有点象年轻时的歌星张宇。小兔子上高三的时候,学弟转学进了同一所高中。精力充沛的男孩子常常在高三楼下的小操场打球,打著打著就打进小师姐眼睛里去了。高考在即,小兔子患得患失,终於写了封信鼓起勇气放在传达室。结果第二天下了早操,小学弟走过来拦住这群嘻嘻哈哈的女生问,你们谁是程勉啊?於是啊,於是啊,接下来就是才子佳人一段佳话。
後来程勉来了北京,学弟两年後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读电子。两个人候鸟很多年真情不变,烂漫依然。
周宁听了小兔子的话还以为是小学弟犯了错,结果小兔子说,‘万言书'今年没有来。
万言书是小兔子的秘密爱慕者,每年小兔子生日的时候都会用专门的画筒寄一封情书过来,洋洋万言成一手卷,全黑纸金粉锺王体小楷。站在双层床的上铺展开可以从屋顶直落到地板。哇,什麽是浪漫?怎麽浪漫都被一个人占完了?
万言书或许从来就没抱著希望,一直不留姓名,让人无从拒绝。小兔子和小学弟情比金坚,对万言书只是有点歉意,倒也不上心。直到这次。
‘可是,忽然它就不来了。'程勉有气无力的说。
‘也可能是寄耽误了呢。过几天说不定就到了。'周宁安慰她。
‘开始我也这麽想。可是我生日是你做节目的那天。这都一两个月过去了。就算从成都走过来也该到了。'
‘你说我都不知道这人是谁。原来也没感觉怎麽著。怎麽忽然它不来了,我倒反而放不下了?怎麽回事啊。'
‘人家也等不耐烦了呗。都这麽些年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说不定他这麽做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麽意思。'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同学说。‘嘿嘿,小兔子。我觉得你动心了哦。'
‘乱索。我脑壳坏罗?'程勉急著反驳说上了方言。冷不丁头上敲下一把大钢勺,‘诶,讲川普儿的罚款。'结果是袁宾。他穿著手术衣,得手了之後也不停留就走了。
程勉揉揉脑袋,叹气,‘你看,心动有时就是一种错误。'
小兔子在苦恼,大家都在笑。周宁也笑。他觉得苦恼中的小兔子真文艺啊。
可是没多久出了点状况,他腹诽不已的时候,不自知的也文艺了一回。
7
小医生的生活往好听里说是简单,往无奈里说是单调。早上七点锺之前进病房看病人,早交班,早查房,手术,开医嘱,下午查房,换药,病程记录。七七八八折腾完,下班吃过晚饭还要自己冲冲电,操心一些零碎的事,比如对照解剖图谱琢磨一下今天的术式,想想个别有合并症的患者有没有好一点的处理方法,明天另外一组有台很酷的手术,自己这边能不能早点结束可以跑去看一眼。
原来本院有个林大夫说,想做好一个手术匠很容易。就是我们身边一个普通的清洁工人,让她每天跟著观摩学习,再指导一下,保证三年之内能做好一台完美的子宫全切术没有问题。做医生难在操作以外的东西。另外一位著书立说的黄大夫也说,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仅仅会做手术是不够的,他还必须同时是一名出色的内科医生和病理生理学家。谈何容易。
小医生周宁和别的同学一样,伦理课上的昏昏欲睡。只隐隐约约记了些掌故,听到的时候那种激动的感觉象是在心头划了一道痕,偶尔瞟见一眼便引发鞭笞自省。这麽大人了,天天哭著喊著立志要成什麽什麽家是不太现实的。现实的就是待在这麽一个全国每年招收几十口,淘汰近一半的地方,主动的也好,被动的也好,不拼命的人是不存在的。周宁自己觉得他不算天赋好的那一类,只能算是比较用功。
每天就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出了医院门进家门,出了家门进医院门。除了自己的同学,周宁很少有其他朋友,林长安算是很特别的一个。
两人慢慢熟悉了,周末的时候偶尔也会一起吃吃饭,喝喝茶。林长安带他去的多数都是些偏门又雅致的地方。象交道口北三条胡同里的一个馆子。外表是个简单的小红门,进去一个小四合院,可是顶多坐一会儿就会发现特别之处。地是旧式的青砖地,桐油勾缝。顶上一盏八宝琉璃灯,正和不偏不倚至中至正之道。包间是用窗棱木门隔开的,和外间声色相闻,小而不逼仄。墙上的字画疏朗有意,随便找一幅看看竟然也都是响当当的名字。不显山不露水的风雅。林长安说这是朋友推荐的一处潭家菜,主人原是北京饭店的主厨。周宁一听就吐舌头,心说,不会吧,难不成今天又要去刷盘子?等看了菜单,虽然不比街头小馆倒也算得平易近人。这才踏下心来享受了一顿美餐。
林长安带著他猎奇,周宁回请的时候选在了自己地头上。两人就在仁和门口吃本帮菜。那里的墨鱼大烤,程勉和周宁都很喜欢。林长安好像倒更中意後面送的红薯小米粥,喝了一大碗。最後评价,‘保持了一贯的水准。
你们这儿三个地方数的上久经考验屹立不倒。川办,旁边的茶餐厅再加上这一家。都有年头了。'
周宁有些吃惊,‘你还挺熟的。'
‘奇怪麽?我啊,'林长安笑了笑,‘虽然出去了一段时间,不过怎麽也算土生土长的土著,内八旗外五城都很熟。什麽时候可以带你到处逛逛。
一直忘了问了,你是哪里人呢?'
‘四川,雅安。'
‘是麽?那每年都回去麽?四川交通是不是还不太方便?'
‘的确不方便,'周宁忍著笑,‘每次出来进去我都还得在树上跳来跳去的。'
林长安被他自嘲式的反击逗乐了。周宁小小出了一口气。男孩子总归是好胜,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有意无意的试探之下,却发现你所知的,那人无所不知,他所知的你却不尽知晓。就象投了一块石子进一口枯井,没有听到落地的那一声响,心里总是不得安宁。这种感觉叫好奇。年纪长了,才知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过那时侯周宁还很年轻。他对林长安很好奇。
接下来那个星期五果然是黑色的。周宁从住院楼走出来觉得脚步都飘了。拿出手机一看几个未接来电,有两个标著林长安的名字。还有一条短信混在周宁定的新闻中间。内容简短,准备好的时候给我电话。这时候周宁才想起来,本来今天约好了一起去豪运听崔健的,结果自己忙的昏天黑地居然忘的一干二净,招呼也没打。
打通了电话,才发现林长安自己竟然也没有去,而且很快就从附近过来接他。
坐在车上,暖气一开,周宁不由自主的身体就往下滑,眼皮也开始发沈。隐约听见林长安笑他,‘还是小大夫呢就这样了?将来成了名当了大医生可怎麽办?'
周宁口齿不清的说,‘大医生?大医生现在还在手术台上呢。'
他闭著眼睛,车子平稳的移动著,车内安逸舒适。过了一会儿,人好像歇过来了,便慢慢伸展了一下。林长安专心开著车,听到动静,微笑著说,‘快到家了。'
‘哦。路上是不是很堵?'周宁有点懒懒的。‘你知道麽?今天可能是我进了外科以後最忙的一天了。上午一台whipple做到三点多。还没结束院内呼机就响了。本来今天该程勉应急诊,她临时有事跟我换。
真糟糕,我居然忘记通知你了。'周宁很是不安。
‘後来呢?'林长安催促他。
‘後来?急诊来的是xx学院的书记,被人用霰弹枪打了。两枪都打在肚子上。据说是有人请的职业杀手干的。根本也没打算杀人,就是让人活著难受。
真的,打开肚子里面全是碎片,到现在都还没理清楚。还有内脏损伤的地方。一边清理一边还要修补。受罪大了。刚才我出来的时候手术都还没结束。手术室门口堆满了人。居然就有人送了个花圈来,还写著他的名字。不知道什麽人这麽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