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安放下东西,走近几步,轻声说,‘妈,是我。'
‘长安回来了!'老太太脸上绽开了花儿,周宁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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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拉著林长安的手,一叠声叫著他的名字,一双浑浊的眼睛眼泪花哨的,努力睁大了在林长安脸上摩挲,手足无措的有点不知道怎麽才好。好在北方妇女毕竟脾气硬朗,不多时,就雨过天晴,开始张罗俩人坐下,开点心匣子找吃食,上茶递水,手脚干净利落。
‘长安,今天在这儿吃吧?咱们吃炸酱面。'说著她又皱眉头,‘今儿刘姐没来,家里菜码不够,招待你朋友可是太寒碜了。要不你们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林长安赶紧说,‘都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是想著您的炸酱面呢。东西我都带来了,您瞅瞅,缺什麽我再去添。今天还是您掌勺,我打打下手儿。'
天色不早,三个人下到外面的厨房。老太太虽然刚才一个劲儿说,‘你买东西,我放心。'这会儿却又不停的问。
‘长安,买黄瓜了麽?'
‘买了,还顶花带刺儿呢。'
‘恩,恩,闻著味儿了。这黄瓜新鲜。
长安,买酱了麽?'
‘买了,黄酱,甜面酱,都是六必居的。回头您看看味道对不对。'
‘还是你记得清楚。刘姐就喜欢黄酱。老记不住得加点甜面酱。光是黄酱太咸,来点甜面酱,有点甜,有点酒香那才好吃。豆芽买了麽?'
‘买了,还是两头掐不?'
‘是,是!'老太太笑眯了眼,手上揉著面,感觉差不多了就两头拉起来,临空抖一抖,啪的一声打在案板上。如此反复。很快那几两面就被抻的纤长匀称,细如发丝。周宁看的目瞪口呆。
林老太太热情爽快,即便能一眼就看出来她一心铺在儿子身上,周宁也并不感觉受到了冷落,相反听著林长安耐心的回答那些芝麻绿豆的问题,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他也不想干站著,就自告奋勇帮忙切菜。比划了两下,林长安出了一身汗,把刀拿过来说,‘行了,行了。重在参与。重在参与。你参与过了,够资格吃饭了。'然後又小声儿跟他说,‘这屋子里没暖气,你去把大衣穿上再过来。'
刀到了林长安手上就会了戏法,肉成了肉丁,个个都方方正正的,比色子小一点点,有肥有瘦。黄瓜,心里美,白菜心,莴笋都是一边起的细丝,芹菜切丁,葱姜青蒜香菇研末。周宁眼巴巴的看著脚下动不了窝,不过听林长安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冷,赶紧蹿回客厅去拿衣服。
这边老太太听见他去了,就嘘了口气,‘你这回来了,我也松口气。'
‘我这眼神一天不如一天了。希安老撺掇我去做手术。我说我老眉哢嚓眼的,又不象你们有公事。能见光,自己能做饭洗衣服,不拖累别人就行了。想让我做手术,让长安回来。我瞅他瞅清楚点儿,挨一刀也值了。
希安就不吭气。f
後来不知怎麽的,非得找个小姑娘陪我这老太婆去什麽戴河。我说,我老了,看护城河看了这麽多年,还看什麽戴河啊?她不乐意。结果回来一看,这孩子悄没声儿的把我屋子里的煤炉子给拆了。改成土暖气了。气的我好一阵不搭理她。你说我还没落气呢,就倒灶。'
林长安安慰她,‘煤炉子不安全,拉煤也不方便。'
‘那到底不一样。不安全,我这麽些年不也过来了?再说这煤气灶怎麽都不好使。原先冬天你就喜欢吃我熬的花生粥,还就得那煤炉子慢火闷的好吃。如今都吃不上了。希安就不说了,老早就是什麽总儿,还惦著我,知足了。
就是你。这麽些年,老是看见外国寄钱来也不见人。我这一直揪著心。想问问希安,又怕给问悖晦了。反正擦点边,她就装傻不言语,弄的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後来她又给我整房子。那几天眼睛都合不上,我就怕。。。。。。'老太太停下搅动面条的手,拉著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老糊涂了。瞎说。你好好儿的我也放心了。'
‘妈,明天我给您装个电话,回头什麽时候您有事没事的,打个电话给我。'
‘别瞎花那个钱!如今打电话也不用跑大老远的上局子里去了。家门口就有话亭。再说,你没事就好,我一大半截入土的人了,能有什麽事?
这边快得了,你把东西弄进去。托盘还在老地方。今天有客人,别让人看见咱们手抠著碗边,怪没礼的。你进去就别出来了,张罗你的朋友。'
周宁全副武装的站在客厅屋檐下四下张望,看见林长安一手托了托盘出来,赶快走去踮起脚来看个究竟。只见十来个青花素碟里面分门别类放著不同的菜码,红白青绿十分好看。他皱著鼻子深吸了两口气,说,‘我明明闻到肉香的。'
林长安笑了,‘我可没偷吃,肉还在锅里呢。你等不及可以到灶边上守著。'周宁吐舌头,跑到厨房,学林长安的样子用托盘把刚出锅的面条和炸酱端出去。那酱炸的正好,隐约露著肉丁,金黄油亮,香味四溢。
林老太太还是老北京人的客气,一连声说,‘太简慢了,招待不周,都拿不出手。'
周宁尝了尝,赞不绝口,又好奇的问,‘伯母您这面条怎麽没过水啊?是因为冬天麽?'
‘不是。我跟你说。现在外面做的都不地道。这炸酱油大。吃面还就得锅挑。过了生水,那身子骨弱些的禁不住,可就得拉肚子了。'老太太自己吃的少说的多,高高兴兴看两个人狼吞虎咽。‘多吃,多吃。不够再下一锅。长安他们小时候就喜欢吃我做的面。不过那时侯家里觉著做的太细致,不让孩子们多吃,也就逢上谁过生日才吃一回。後来有一阵我不在。希安和他哥哥两个偷偷自己做,估计是听谁说的过了水,拉肚子拉了好一阵。长安没吃到面条,想我,跑到我家来。我回来一看家里四门大敞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结果呀,进里屋就看见他自己跟床上躺著呢。饿的睡著了嘴巴还一直扁著。心疼的我哟。赶紧给他下面吃了,怕他回去挨打,又给送回去。那回他爸倒是没打他,就说这孩子将来恐怕家里留不住,得到处跑。可不,那会儿他才五六岁就能穿了半个北京城,後来就国外去了。去了也不回来。'
‘妈,您面都冷了。'林长安神色自若的听著自己的旧事,偶尔插一句,提醒老太太别忘了吃饭。
老太太恩恩两声还是絮絮叨叨的说,周宁在旁边听著有时候很想乐。林长安从小到大都是名校出身的优等生这不奇怪,居然还有小学就离家出走这回事?跑到火车站才被人送回来?他他他竟然还曾经是打架王?打掉人半条命差点关大牢?
周宁听著希罕,琢磨著老太太夸大了,又不知不觉给灌了两大碗‘原汤化原食'的面汤,舒服的简直不想动。
说著话不留神就到了九十点锺,外面雪还是慢悠悠的下著,也看不出什麽时候能是个头。到底老人家担心多,虽然舍不得还是催俩人赶紧上路。临走当然是抓著林长安嘱咐了又嘱咐。又拉了周宁,让他没事就过来吃饭,自己来也没关系,别当外人。
□□□自□由□自□在□□□
回去的路上,周宁想著这一天只觉新奇不可思议。‘你知道麽?我原来从来没进过这种四合院。 难怪我们好多同学都说住楼没有平房好,大家都不亲热。我在外边听了一会儿, 真热闹。 头顶上有鸽子哨。你们家唱著戏,有人在看武侠剧,有喊著吃饭的,有打牌的,还有两口子吵架的。老头子骂儿子的。 骂的话都能串起来,真逗。特有电视里演的老北京的感觉'
林长安笑了,‘老北京就给你这感觉。大老爷们没事闲著骂骂媳妇儿,打打孩子。'
周宁也忍不住笑。‘我可没那麽说。哎,你妈手艺真棒!哪天等你有空。我也请你到我们食堂吃韩师傅做的担担面。'
‘他做的好吃?'
‘恩,肯定是附近最地道的担担面了。他,我和程勉是四川老乡。有时喉还会偷偷找我和程勉去他那儿打牙祭,吃个爆鸭肠啊,牛油火锅,肥肠粉什麽的。前边有两个月他回老家修房子,把我和程勉给馋的,到处找川菜都不过瘾。不过,还是你小时候厉害。为了吃饭能跑那麽远找你妈。那什麽,你爸不会做饭麽?'
‘我爸,我妈都不会做饭。也可能会,不过我没见过。'林长安语气淡淡的,‘林妈妈是我小时候的保姆,刚好也姓林。跟她太久了,从小就叫妈,叫习惯了。在外面待著希罕的不希罕的吃了不少,可是真要说惦著吃点什麽,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她老人家的炸酱面。我也试著做过,怎麽都没她做的好吃。'
周宁嘿嘿笑了两声,‘那你还挺恋家的。我就总觉得别人家的饭好吃。原来我们家邻居婶婶人特好。她家一杀鸡买肉什麽的就叫我。你知道我们那边很多山嘛。她家住在小山坳里,我家住在半山坡上。我们那儿人嗓门都大,唱歌也好听,都是喊出来的。每次她就在下边喊,'
‘宁娃娃,喊你外公一道来瓷饭唠。'周宁学了一句,果然很像唱歌。‘我每次在门口喊外公一声,就忍不住带著小黑,我家小狗,先冲下去了。外公就要等好久才来。婶婶每次都单给他留一碗菜,再装一小壶酒。他来的时候我都吃饱了,他一边吃一边还喂我一点,或者用筷头占点酒给我。婶婶家的饭真好吃啊。'
林长安看看他,想说点什麽又忍住了。街上车子比平时少多了,开的也不若往常嚣张,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就这样爬行般的速度,也好像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这种感觉就象刚才那顿美味的面条,意犹未尽,周宁恋恋不舍,跟林长安约好什麽时候再去看雪,这才道别下了车。没走两步,後面有人叫他,‘小宁。'他回过头去,司机位的车窗开著。
林长安看见他快速的回过头来,嘴角弯弯的,黑色的眼珠映著街灯,宝石一样的发著光,眉毛上挑,好像在问,怎麽了?什麽事?
‘我想告诉你,下两个星期我都不在。'
‘哦。' 林长安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冬天里的火焰,带著适意的温度,周宁有些困惑的点头,‘那又怎样呢?'
‘没怎麽样。'林长安微笑了,‘你先上去,然後我告诉你。'
‘怎麽告诉我?用喊的?'周宁觉得他在玩笑。
‘好啊。我也喊,宁娃娃,我有话说。'林长安催促他,‘快去吧,外面冷。'
周宁笑著,有些期待的飞奔上楼,开了门立刻走到窗前。车窗还是开著没有摇上去,林长安自己难道就不冷麽?周宁迷迷糊糊的想。
手机铃声响了,没有疑问的是他。
‘到了?'
‘恩。'周宁听著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也放低了声线。‘刚才你想说什麽?'
‘我说我会有两个星期不在。'
‘然後呢?'
‘如果你有事找我,随时可以打这个电话。什麽都可以问的。不要,不用在窗口站半个小时看我。'电话那边的人好像轻轻笑了。
周宁噌的一下就从窗边蹿开八尺远,脸上一下烧的能著火。这这这人太狡猾了!他使劲克制著自己的呼吸,攒足所有的意志力让自己不要挂掉电话,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哦,好,我知道了。'他在心里暗暗叫苦,基督佛祖观世音,哪个路过哪个帮个忙,让这人赶快走了吧。
‘真的知道了?
最近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是不是该搬回北京来住。'林长安不象周宁那样如同有猫在抓心,他似乎悠闲一如以往。
‘我很犹豫,拿不定主意。'林长安等了一会儿,周宁不敢去问他,为什麽,生怕问出个自己承受不了的答案来。
‘要是你不累,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妈这辈子挺苦的。'周宁松了口气,听故事总是好的。
‘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又能干,可是摊上两个混蛋弟弟。京城有名的狠角色。我妈年纪老大了,没人敢提亲,阴差阳错的在我们家做了一段时间。後来赶上严打,俩弟弟都给抓住重判,枪毙。那时侯有个老师中年丧妻想娶她。她就辞了我们家准备办喜事。结果我跑过来找她。就是吃面那回。那时侯不懂事,反正就把她这事儿给搅黄了。那以後我妈就死了心了,在我们家做到我上中学住校。我走了她觉著在那边没事做,闲不住,这才搬回自己家去了。
我妈跟希安说过,她不後悔。半路夫妻,不一定合的来。後来落实政策,院里的房子也都还给她了,就更摸不准人是看中了她还是房子。拖著拖著,妈老了。
我在国内的时候,逢年过节都陪她,特别是春节。她很知足。
但是我不行。小时候虽然隐约知道她不是我亲妈,感觉也差不多。对她说,妈跟我过吧。我长大了也能养你。现在当然知道那时太自私了。
如今也是一样。
其实,我很想回北京。可是我又很担心和那次一样。
小宁,'周宁听著他的沈稳的声音,心跳的恨不能从喉咙里蹦出来,自然说不出什麽。
‘小宁,你明白我的意思麽?这麽说不是个好时机。我也会有点不甘心。可是,我不想对你不公平。
所以,再下个礼拜六我回来,如果你还想去看雪,给我打电话。或者什麽时候去吃韩师傅的面也行。
你说好不好?'
周宁很想说不好。可是说不出口。他沈默著走回窗前。林长安的车窗是开著的,里面的顶灯亮著,流泻出橘黄的光。就象他这个人,任何时候都给人一种温柔安稳又体贴的感觉。这种温柔体贴分明从开始就错了,他做出来却似乎那麽光明正大,顺理成章。周宁心情复杂的看著。电话里只有丝丝拉拉的电流声,天地间皑皑的都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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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里,周宁整个人迅速的空了,那是一种从里到外的虚无感。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下的医嘱张冠李戴,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虽然不是什麽大错,患者名字和药品都是对的,只是弄错了相邻的两个床号,这种疏忽并不少见,往往护士核查的时候会过来知会一声,关系好的开个玩笑,关系不好的数落两句就没事了。对他却成了一个警示,越发谨慎自律起来。
而且他在这个科日子不好过。
带他的住院医有意无意的给他制造些麻烦。身为一个小医生他能怎麽办呢?曾经电视里演过一个美国医学生,高额贷款完成学业以後没有做完实习第一年就退出了,这样的比例在美国还不在少数,那个人说的话倒是很能代表小医生的处境。As an intern, everybody, senior doctors, nurses, technicians, patients, everybody can throw crap on you.(小医生是所有人的出气筒,受气包)。没错,中国的小医生也一样,国情所限敢於退出的人还不多,所以只能被迫做一只张大嘴的垃圾箱把那些crap吞下去。
周宁不动声色的对付住院医的刁难,爆发的却是程勉。
礼拜三下午住院医要周宁去老楼把乙肝化验单取回来。周宁看著他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程勉头也不抬的吭声了,‘邱大夫,您不是常教育我们,做医生应该踏踏实实的,多干活,多学知识。我觉著挺有道理。不过您都高年住院了,不会还不知道吧?本院乙肝检查只有礼拜二四两天出报告。就算不知道,礼拜一您支使人护工去拿,人在楼道里嚷嚷,全科都听见了。难不成您老又忘了?'住院医支吾了两声逃走。
晚上周宁和小兔子在食堂一起吃麻辣烫。小兔子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周宁没什麽大反应。小兔子忍著,没用红汤浇他。这时候袁宾也拎著饭盒坐了过来。小兔子可算见了亲人了,呱呱呱又数落邱某人n多罪证。
袁宾一乐,‘忍了吧。他爸虽然是咱院副书记,他跟我一样不是医大出身,不是你们这种家生子儿。而且等他考研考进来的时候快到手的媳妇儿又被你们一师兄抢了。就是周宁这种细胳膊细腿儿的小白脸。你说他能不折腾你麽?'
‘竟然还有血仇?'小兔子眉毛又竖起来了,‘那也不能公报私仇啊!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抢了他老婆找谁去。还有你,你最近怎麽这麽面啊?他让你交班的时候去拿片子你就去啊?你一走他就在教授面前说你,医大的学生架子好大,早上交班都不来。你的脾气呢?气死我了,今天真想用病历夹拍他。'
‘拍完你就该走路了。'袁宾假惺惺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