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能请到中野为东动刀并不容易,足见他对东并不如他刚才说的"公事公办"。
锦明白自己错怪小西,但他来不及歉疚便又想到另一件事,东的肩伤既是中野动的刀,并且经过他的评估才被球团退训,那就表示...
「真的...没办法了吗?!」
小西摇摇头,不无可惜的说道:「中野说复建最好的状况能恢复八成,一般运动还行,业余投手也能勉强试试,但是...」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息,看着锦没再说下去。
知道小西未竟的话语代表什么意思,职业赛场虽然风光却也是最现实残酷的地方,就算不断精进惕励也随时会被别人追赶淘汰,更别说退步二成。
球团做的决定是对的,退训或许现实却也是对东最好的决定,恢复八成...这可能比告诉他整条手臂报废还来的残忍,因为他还是能投、甚至可以投得很好,但却永远再也跨不进职业赛场。
锦一下如泄了气的气球般,心中更是涌上无限悔恨,如果...如果他没有因为自己无聊的想法和情绪故意不看录像,就会早点发现教练的问题...东也不会再次伤了手臂...
自己真是愚蠢,竟然一错再错!
二人之间沉默了好久,低垂着头的锦丝毫没注意到小西脸上的表情换了又换,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也无法挽回了...重重呼出一口气,锦站起身来,说道:「我走了。」
那口气是小西从来不曾自锦身上感到的疲乏虚软,竟还带着绝望的惨淡。
「锦,你已经尽力了,别想太多...」拍拍锦的肩膀,小西只能给出这句安慰。
无力的点点头,锦闭上眼睛,说:「我知道,但我无法不想...在我站上打者席看着投手时、在想到一名优秀的投手因我而毁时...我还能像从前一般平静、还能把它当作趣味的对决吗?恐怕不能了...」
「锦...」听出锦话外之意,小西紧张的扳着锦的肩膀。
「小西,」锦张开眼睛望着小西,眼中却是一片清平,刚才波澜不断的情绪在一瞬之间归于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千钧之重:「宣判东职业生涯的死刑...也等于宣判了我的死刑...」
「你胡说什么?!」小西朝着他吼道:「我知道你对他歉疚,但有必要为他赔上下半辈子吗?!锦,你这样赌气会后悔的!」
「不,我不是赌气。」锦淡淡笑开:「如果赌气能为东挽回什么,我会做的,但就是因为什么也挽回不了...在有这个觉悟的时候,我明白,我再也没办法站上球场...我心中最神圣的净域圣土,已经被我自己污染摧毁。」
「一个几面之缘的人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你舍弃你所有的成就和毕生追逐的梦想?!」
「我不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锦的口气仍是淡淡的:「但我知道,他是我这辈子唯一抬不起头、挺不起胸膛面对的人。」说完不再管小西的反应,锦转身便自离去。
「...等等...」在锦走到门口时,小西还是忍不住开口:「...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08
其实是不想再回来的,因为被退训,这里的住处也就变成可有可无,但就算要退租,也得亲自跟房东说清楚,而且屋子也要整理好交还给房东才行。
懒懒慢慢的走近住了半年却没什么美好回忆的房子,不料在门口看见一位从未想到的访客,那人就坐在檐下长廊的椅子上,浅笑的望着自己,神态自若彷佛那是他家,而他正等着归来的家人一般。
「锦织先生怎么来了?」东懒洋洋的开口,根本没心情应对。
「肩上的伤都还没好,怎么就到处乱跑?」锦站起身来,脸上笑容温暖柔和,说着再自然不过的关怀话语。
「你也知道了?」抚着自己的肩膀,东落寞说道:「我再也回不到你的球队...」倏然抬起眼来,冷冷的瞅着锦:「嘲弄不是你这种身份会做的事,所以是来表示一下同情怜悯啰?」
对于东的尖利反应,锦早有预想所以并不觉得难堪,没有回答也不做辩解,锦轻声问道:「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东淡淡自讽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吧!」
锦看着眼前强做坚强的人,眼中流泄着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心疼不舍。
东一面掏出錀匙,一面冷淡说道:「锦织先生的关心我收到了...」
「不请我进去坐吗?」知道东在下逐客令,锦干脆打断他的话。
「没有这个必要。」口气依旧淡漠。
「我有项东西遗失在这儿。」即使被无情的拒绝,锦仍是温温的笑着。
想起锦上次发烧在这里睡一晚的事,东眉头一皱:「我没整理到你的东西,或许是掉在别处了。」
「我肯定是掉在这里,可以让我进去找找吗?」虽然是很温和的询问口吻却透着一股非进去不可的坚持。
东耸耸肩膀:「随你。」
开了门,二人一起进到屋里,锦一眼就看到地板上的纸团,那是厅里唯一的异物难免显眼,但真正扎得他难受的却是那几个隐约能辨的墨黑大字"退训通知",整颗心一下就跟那纸一样,被狠狠揪成一团。
走上前去,锦捡起那纸团丢进垃圾桶里,若无其事的说道:「难得见你垃圾没收好。」
瞥了垃圾桶里的纸团一眼,东连声冷笑,道:「被当成垃圾的是自己,自然难以收拾。」
没有答这话,锦转过话题,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复健?」
「复健?」东拉开窗帘,漏进一室明亮,话却晦暗无比:「如果不能继续投球,复健有什么意义?明知没有希望,又何必浪费力气。」看着自己握起的拳头,声音飘忽:「这手臂从今以后只要做日常事务就行了,复不复建又有什么差别...」
东这般放弃一切的绝望看在锦眼中实在难受,他走到东身后,将他转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不是我知道的东山纪之,几年前遭遇同样的事时,你不也站了起来?难道你没有重来一次的勇气?你的决心呢?你的毅力呢?」
「不一样...不一样的...」东握着自己的手臂,摇摇头低喃道:「你以为我去哪里,我去找以前不准我放弃的医生,但这次连他都宣判它的死刑,而球团也宣判了我的死刑...」
「但是你还活着...」锦握着他的双臂,强迫他看向自己。
东低低笑了起来:「没错,我还活着,所以只能承受。」接着挣脱锦的拑制,沉下脸来:「明明是你决定让我下放二军,现在来说这些算什么?!实在太矫情了。如果没有其它话要说,请你出去。」
被挣开的锦,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用着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喃:「我刚才说,我在这里丢了东西。」
「随你找,找过之后请你离开。」东不带丝毫感情。
「找不到了...我遗失的是心,」锦抬头看着东,露出一个意味难辨的微笑,道:「现在确定,掉在你身上。」
09
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东眼底有着明显的困惑,但似乎要嘲笑他的困惑一般,锦脸上的神情却是轻松无比,那种轻松是困扰许久的事终于解决后的怡然。
「...别开玩笑了...」
丝毫不介意东现在的惶惑,锦絮絮说道:「因为我,你才会下放二军,但就是这么糟糕的开始让我不得不在乎你、不得不注意你,于是在我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已经深陷...无法自拔...」
「...别开这么恶劣的玩笑...」东仍是喃喃说道。
「我也很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个玩笑,但...」锦无奈的笑道:「事实如此。」
东凝望着锦,但迎面而来的视线虽然和煦却十分认真...确实不是玩笑!
低下头躲开锦灼人的视线,东说道:「...对不起,我不能接...」
「别说对不起。」锦截掉东的话,即使被拒绝,他眼神仍旧坚定清彻:「你不用接受我的感情,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必感到歉疚或不安。」
如此理所当然的话顿时激起东的敌意,他脸色再次凝起,冷声说道:「对你,我可不会有任何歉疚和不安,因为那是你欠我的。」
虽说不在意,但不代表不会受伤,锦眼中飞逝而过一抹哀伤,他强做平静,点头说道:「是我欠你的,所以,我会竭尽所能让你重回一军,在此之前,请你好好的利用我拿回你该得的一切。」
「重回一军?!这是另一个笑话吗?!」被戳刺到心中最痛的地方,东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请你不要拿别人悲惨的人生来开玩笑。」
「不是玩笑,只要你改变投球方式。」
锦短短一句话就像仙女的魔法棒一般,倏地点燃东的眼睛。
「虽然做过韧带重整,但受过二次重创的肩部已经无法完全复原,即使熬过最艰辛的复建也只能恢复八成...」
听着锦一字不漏的重复医生针对自己伤势面无表情的说明,东好象又重回那时的情景...
八成...还有一丝希望呢!而且医生总是保守,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九成、甚至完全恢复也不是不可能...正当自己抱持着继续努力下去的乐观意念时,却在家门口看到退训通知,将他些微的希望全部摧毁...
锦清晰的话语再次将东拉回现实:「但那是针对你现在的投球方式而言,你用的是高压全肩式投法,对肩膀的负荷最大,如果改成平肩式或四分之三肩式,即使是重整后的肩膀也能负担。」
东瞳眸发亮的盯着锦,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面,锦已经看到熊熊燃着的欲望火焰,果然是只要有一点希望都会勇往直前绝不放弃,多么单纯、可爱又让人心疼的个性。
内心因为东的眼神而澎湃起来,但锦仍是力持平稳的说道:「但是,长达一年的艰辛复建期是你首先必需克服的,再来,新的投球方式也意味着必需放弃你以前所学,从零开始,不,比从零开始还难,因为你必需完全摆脱已经刻印在身体记忆里的旧姿势,但即使你都做到了也无法保证成功,因为没有任何数据可供参考计算,我们也无法预知你变更投球姿势的结果,或许更好,也或许更糟...」
「听起来是以我的人生为赌注的大豪赌。」虽然这么说着,但东的眼中哪有半点退缩不安,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火苗。
10
「没错,赌不赌在你。」看着东的表情,锦也不禁露出真心的笑来:「复建和练投期间球团会给你全力的支持。」
虽然没有邀功,但东知道没有锦的帮忙,球团不可能做到这一步,心里是感谢他的,但转瞬一想,如果不是他,自己又岂会落到今日下场,当下感激之情便少了一半。
「我可不会感谢你。」东瞪了锦一眼,但因为心虚的缘故,表情和话都没什么杀伤力。
这付样子在锦眼中实在可爱的不得了,他不禁笑了出来:「你已经说过了,这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就安心享用吧!」
「什么安心享用,你又不能吃。」东嘴里嘟嘟囔囔。
锦听了这话,笑得更加开心:「吶,我也进来这么久了,看在带来这么好的消息份上,也赏杯水喝吧!」
这才想起自己待客不周,东倒了杯水,拿给锦时又想到,他又不是自己请来的,可不算自己的客人!
皱了下眉头,当下没好气道:「喝完水你也该走了,我还要整理行李。」
「啊...」锦装了个委屈的表情:「我从一早等到现在,怕错过你,连饭也不敢去吃...」
「你不会想在这里吃饭吧?!」东不可思议的瞪眼说道。
锦没有争辩,只是更加委屈的说出事实:「我等了你五天...」说完瞅着东,那双带着水气的漉漉双眼,跟只等着主人喂饭的狗儿哪有两样。
明知自己什么也不欠他,但东已经在嘴边的一句"你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恨恨道:「冰箱里没东西。」
「那我陪你去买。」锦这句回得超爽俐,完全看不出已经饿得回不了家。
「你不是没力气吗?」
「陪你买菜的力气说什么也得挤出来。」锦说得理所当然。
东磨着牙道:「那你还不如趁着这时滚回家去!」
「那多不上算!」锦一脸皮赖:「拚着命才挤出来的些微力气当然得表现给你看才行啊」
「你才说了不会强迫我接受你的心意!」东忍不住提醒锦才说过的话。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要时时刻刻表现给你看呀!」锦露出一个迷死人的甜蜜笑容:「虽然不要你接受,但也绝对不能让你忽略忘记,等到你春心荡漾时就会第一个想到我。」
「绝对不会!」东一口否绝。什么"春心荡漾"!这么恶心的形容词,他以为在演少女漫画啊!
「看吧,我就知道东一定也赞同。」锦笑得一脸得意。
「赞同什么?!」
「等到你春心荡漾时"绝对不会"忘记我。」
混...混蛋!自己的"绝对不会"才不是这个意思!狠狠瞪着锦,东眼神的锐利度比之刚才不知提高了多少倍。
另一个人却是不痛不痒,笑得眼睛都瞇了起来:「东这样"情深意切"的看着我,真是让我心脏怦怦乱跳...」
自己真是得了失心疯了,竟然会相信他那些不求回报的鬼话...
正当东恨的咬牙时,锦已经脸色一整:「你肩伤还没复原,在这段期间,请允许我担任你的司机和跟班。」
东转头一看,在锦脸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玩闹的痕迹,只剩诚挚的恳请,那样温润清朗的眼神让人无从拒绝。
「好...」像被催眠似的,东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个字来。
11
锦还真的说到做到,隔日起天天到东家门口报到,除了当司机、跟班,还兼差清洁妇和跑腿,除了厨师这项实在资格太差,其余能做的几乎全都一手包办。
东原来想着这么个高高在上的人物能认真多久,过了几天腻了味自然会消失,所以根本也不理会。没想到锦倒是坚持的很,不论刮风下雨一早一定出现,弄到最后反而是东不好意思。
虽然那时冷漠的说着,对于锦的任何付出绝对不会愧疚不安,也决定要好好"利用"锦为他所做的一切,但他本身就是极为单纯善良的人,初时凭着愤怒不甘还能冷淡相待,时日久了,根本做不出自己说的狠心无情。
所以,早餐很自然多做一份,晚餐虽然不会主动挽留却会不自觉准备两人份的食材,浴室里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套盥洗用品,上超市也会不小心拿到锦喜欢吃的东西,最后连和室里都多了一组简单的床褥,因为某人起的太早有补眠的习惯。
期间锦陪着东回医院复诊几次,一个月半之后终于在中野的首肯下,东开始进行复建。
运动员都知道运动伤害难免,但像东这次严重的肌键断裂,即使重整手术再完美,复建工作仍是非常漫长、艰辛、孤独而痛苦的,尤其还要面对毫无把握的漫漫前途,更是要靠个人坚强的意志力才能面对克服。
日复一日送东去复建,时间到了再接他回来,每每看到被折磨的近乎虚脱的人,锦真的十分心疼,有时甚至要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
就算东完成复建,后续的练投是不是就能尽如人意?如果不能,那么他现在吃的苦又算什么?
但是每天早上看到那张满怀希望的俊美脸孔、看着那个神清气爽准备接受复建的挺拔身影,锦又不觉庆幸,庆幸上天仍然为他们留了一丝光明。
看着手表,又比预定时间晚了,锦无奈的摇摇头,他倚着车子眺望着医院门口,心里倒是没怎么担心,虽然每次复建都比预定时间长,但有中野这位名医看着也不致出什么差错。
掏出香烟...想到最近东鼻子过敏的毛病又犯了,很自然又把烟塞回口袋,这时正巧手机响了。
「喂,锦织一清,你好。」锦接通手机。
「锦啊,你在医院外面吗?」电话里是中野的声音,他知道锦每天接送东。
「是。」锦问道:「东还没好吗?」
「嗯。」声音犹疑了一下,又道:「你进来吧!东要休息一会儿才能走。」
「诶?!」锦有些紧张:「怎么回事?」
「体力透支过度,人现在正睡着,」中野的声音有着明显的笑意:「我想你也舍不得把他吵醒吧!」
说睡着不如说是虚脱昏过去,只要复建完一上车就是这种情形,锦天天看还能不知道?不过今天竟没撑到上车,想是真的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