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间,鲪悔抬了头。黑玉面具后幽深的眼,竟看到了让他惊愤的人。
"鲪悔!不许你碰九儿!"
一袭轻纱的俊秀男子,缓缓从云端飘落。一双水晶似的蓝眸,充斥着无数纷绕不清的缱绻坚决。
"蚆嗄,你还有脸见我!"
第五十一章 挽歌十夜
我无力地覆身趴在十夜的身上,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侧耳靠着他那早已无声的心。
十夜逝后,凝成的生灵之气,莫名其妙地融进了我的身体。四肢百骸似遇烈火焚烧,渐而涌起一阵又一阵力量,在我身体里翻腾不尽。
懒得去管自己身体的变化,我如同死了一般陪着十夜瘫倒在地。
深邃的眼眸凝滞了,仿佛无尽的黑夜。淡笑浮现唇边,似乎还想对我说些什么。只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了。
暴雨被从天而降的蚆嗄驱散,残雨遗留在十夜的脸上,润泽着他的每一寸肤体,每一束发丝。
生和死的差异,我看见了。懒懒地抬了眼,我侧过身子,斜眼看着十夜的面容,任由自己失了神。
心痛吗?感觉不到。难过吗?说不出来。
刹那间,我竟不清楚,死去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身边静静躺着的十夜,似乎蜕去了黑夜的束缚之躯,悠然地凝视苍穹万里。
我也侧躺着,另一边两人的争执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懒得去听。
"九儿是我弟弟,你若敢伤他,休怪我无情!"身轻似燕的蚆嗄从云端飘然而降,横挡在战败者身前。青丝未束,临风而舞,晶莹蓝眸一洗柔情,透出坚定的冷漠。
"无情......你的无情,我早就领教过。"黑玉面具下低沉的冷笑,蕴了许多恨意。
蓝水晶般的眸子微微闪过一抹软弱,转瞬,蚆嗄不屈地扬起头,美丽的容颜满是决绝:"鲪悔,你恨我也罢了,为何总要牵扯进九儿!"
墨袍腾起凌绝怒意,鲪悔失了自己的沉稳,失态地拂袖而讽:"你竟然问我?竟然问我为什么?!当初是谁对我海誓山盟,是谁移情别恋,又是谁,亲手把我推向绝路!"
冰玉般玲珑秀美的人儿慌神地别开眼,蹒跚着向后退了数步,似是愧对眼前人。
微侧的容颜有如玉琢,低垂的水瞳浮现旧时伤情。几缕青丝半掩花容,冰肌玉骨颤抖着,韵起楚楚动人的风姿。
鲪悔不觉凝了神,似又回到了百年前两人初见的一幕。不由自主地走近,鲪悔俯首望着这个曾令他万般怜惜的人,轻抬的手扶过他削弱的肩膀,绕起一缕长发,依稀是那动人的味道。
"筱儿......"迷离地唤着,鲪悔依然挥之不去对蚆嗄的旧称,"一百年了......你可有想过我......"
指尖划过蚆嗄柔嫩的面庞,眼看着蓝眸里的冰霜点点消融。
蚆嗄注视着眼前人,看不见他的容颜,只看见一张冰冷的黑玉面具。
"你的脸......"蚆嗄抬了手,缓缓触上泛着寒光的面具,一阵犹豫,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只有自己知道,念着面具下的容颜度过百年岁月,是多么痛苦的煎熬。
鲪悔轻轻一叹,收回的手覆上面具边缘。轻轻一声响,黑玉的面具晃动着光泽,应声剥离了脸部。如同金属的色泽晕上明亮的天光,盈盈一闪,面具滑落。
黑发掩映间,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脸。依旧那般俊逸,依旧那般沉稳。只在眉宇间,凝着化不去的黯然,甚至连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眸,都隐生出哀淡。
略显苍白的脸色,更加显衬出左颊上一个印记的凝重。细眼看去,那道深青色的纹印繁复华丽,犹似一处刺青。而那刺青的图纹,却与蚆嗄额间的龙纹神印一模一样。如同昭示着曾经相爱过,才留下那个与爱人额间一样的刺青,把深情刺进记忆。
蚆嗄呜咽一声,纤手抚上那个刺青,喃喃而语:"我以为......你早就把它除去了......"
"你留给我的痕迹,怎么狠得下心舍弃了......"鲪悔微微启唇,多年未见天日的脸突现出他的脆弱,"筱儿,即使你这样对我,我还是忘不了......"想忘记那份已叛变的爱情,鲪悔曾想烙伤那个刺青,彻底地忘记。可他做不到。终了,他戴上了面具,不让自己,也不让别人看见他的伤痛弱点。
蓝眸盈盈闪动,视线对上黑瞳的一瞬,又猛然别开。蚆嗄迅速收回手,连连后退,避开鲪悔:"不可以,我们已经结束了,不可以再这样!"一百年前荒唐过,此时不可以再荒唐第二次!
黑色光泽滑过,仿佛流星一般。面具脱手,摔在地上,粉碎成灰。
鲪悔那神俊的容颜缓缓浮上冷酷,融入黑暗,成了刺骨的恨。左颊的刺青,竟现出张狂狰狞。
眼角扫视到蚆嗄护在身后的人,鲪悔变回了残酷的他:"全是为他......你说你爱椒图,你究竟爱他什么?他那么弱小,那么无用,那么狡诈......况且他根本不爱你!"
"不!"蚆嗄痛苦地摇头,不愿听他的斥责,"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
什么移情别恋喜欢上弟弟,全是自己编出的谎言借口......什么后悔曾经的爱,全是命运的逼迫戏弄......蚆嗄望着眼前人,心如刀割。
他蚆嗄,自始自终就未变过心。若不是玉帝的暴怒,若不是父王的严惩,若不是两人相去甚远的身份......他怎能狠下心,向自己从未后悔的爱情说出"悔"字......
这一切,却无法告诉鲪悔。这一切,却害得鲪悔把谎言当了真,处心积虑地对付九儿。
"我懂,"鲪悔冷漠的表情就在眼前,"你选择了你的路。那么,我也只好与你分道扬镳。"原本无心去管那本该是鲛王管的事,但偏偏......只得披上黑袍,戴上面具,承接下兴复鲛族的重任,硬是与蚆嗄成为不共戴天的天敌。
"为了王上,我必须杀了椒图。"一脚踏在面具的碎片上,鲪悔周身腾起凌云杀气,"人挡杀人,仙挡诛仙!"
"我死也不会让你碰九儿!"蓝眸横起怒意,衣袂浮动,蚆嗄召出幻水术欲决一死战。他爱眼前之人,也疼惜身后的弟弟,而且,他听从天界玉帝的命令。
抛弃了过往的两人,亦不清楚为何会如此在意,为何会如此拼命。术法幻咒惊震天日,把西湖秀景狠狠地蹂躏,将尘世安宁悉数破坏。
不似为情而战,恰似为情而战。
任他们打得天昏地暗,我仍旧睁不开沉重的眼皮。
金盾阵碎了,十夜死了。这算是什么滋味?我虽麻木不仁,却也知道这种感觉叫悲伤。只是自己始终不晓得该如何表示。
哭一场嚎一场?太累太虚太假,我做不来。
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我竟忘记害怕。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我阻止不了。似乎,离那神谕所言又近了一步,我已成了命运的祭品。
好久,直到躺得头晕时,我才慢慢撑起身子,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十夜。
忽然耳边一声尖叫,蚆嗄似乎受了伤。紧接着,鲪悔怒喝一声,再次召起的海绝阵铺天盖地般向我袭来!
阵术召起的风,凌厉如刀,几乎将我的皮肉寸寸割下。
我听见蚆嗄绝望的叫喊,懒得回头去看,而缓缓地抬起左臂,信手一挥。掌风过处,竟旋结一阵淡紫色的戾气,如同坚硬的壁垒,生生将袭来的海绝阵反打回去!
破了金盾阵的海绝阵,被我随意召起的阵砝法挡回,海啸一般扑向震惊不已的鲪悔!
"不!"蚆嗄失声痛号,顾不上自己的伤,想上前救出鲪悔,却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鲪悔被反噬的阵法击得遍体鳞伤。
我淡漠地瞥了鲪悔一眼,慢慢从地上爬起。
人之圣已亡,十夜的生灵之气融入我身,破除了部分封印。
是的,我的灵力恢复了些许。
蚆嗄与鲪悔难以置信地向我看来,他们从不知晓,椒图竟有如此强大的灵力。
他们还以为我是那个灵力低劣的九儿,殊不知真正的椒图,有着足以毁灭天地的灵力。而此刻,我只拥有了一小部分。
鲪悔已无力再斗下去,索性咬了牙,恍身退向西湖畔,借水而遁。
我自然不会追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我俯下身,小心地抱起十夜的身躯。那样健壮的身体,在我臂弯中,却轻似鸿羽。
"九儿......"蚆嗄唤我。
回头瞥他,我垂了眸:"我要去一个地方。"
蚆嗄迟疑着,颇重的伤势逼他生生咳出血来。他看着我,眼中尽是陌生。
抱紧了十夜冰冷的身体,我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身如轻羽般飞上云霄。腾云而驰,没有让我感到自由的快意,反让我觉得,时间与空间的流逝,都如此轻率。蚆嗄神情微显恍惚,仍是跟在了我身后。
云过重重,我掠下寒凉云端,飘落在京城皇宫。
眼前的宫苑依旧宏壮,一草一木都另人熟悉得心痛。我带着十夜,回到他的青龙苑。
许久无人居住,苑中稍有空寂之感。推了门,我如影子般走进内室,掀去重重纱帐帷帘,走至内室的镶金龙榻前。
轻轻地,把十夜的身体放在绣金滚银的锦被上。我的手抚过他的面颊,合上他的眼。那双深邃似夜的瞳,再也不会睁开。
我合起双手,掌心现出一道烛火似的暖光。将那光凌空在十夜的身体上方游走一周,我收回它。十夜喜欢干净整洁,我替他驱走了阴雨淋过的潮湿,将他的伤口除去。
十夜安静地躺着,衣饰华丽,面容淡雅,仿佛睡着了般。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天色渐渐暗下,似要重归黑夜,祭祷着十夜的逝去。
记得他说过,若他一生只有十夜,他愿三夜给江山,一夜给鲪悔,剩下的,全部给我。
轻叹一声,我走向他的书案。替他写下遗诏,将这江山传给十夜膝下心性颇佳的一个子嗣。人已未我亡,这江山,我帮他守护。
放下笔,我吹熄刚刚点起的烛台。十夜需要寂静的夜,不要这些虚无的光。
蚆嗄站在宫柱旁,看着我淡然地做着一切,不禁忘记了咳血,泪珠潸然而下。
最后一次,我坐在床榻边沿,凝视着十夜的容颜。
第一夜,你温柔似水,眼底炫耀着黑夜的漠光。
第二夜,你浅笑低吟,青丝如蔓掩藏去黑夜的神秘。
第三夜,你轻佻优雅,指间缠绕的仿佛是暗夜的罪恶。
第四夜,你傲然冷淡,俊颜蒙上嵌着金色光芒的黑纱。
第五夜,你沉默坚韧,阴霾只不过是你怀中的温度。
第六夜,你幽幽叹息,抹去了金冠才看清你眉间的忧郁。
第七夜,你寂寞如月,双手捧泉埋藏最后一道清宁。
第八夜,你愁入衷肠,盼穿秋水只为遥远天涯道声离别。
第九夜,你意欲疯狂,血泪叛逆了夜的惆怅。
第十夜,你含泪安详,亲手撕裂了天野黑幕,以及那破碎不堪回首的记忆。
若非梦魇由夜生,何偿逐情彻夜怜。
不求九夜情长,宁要十夜情深。
我放了身,放下榻旁的金纱帐,蒙胧了帐中人的容颜。转过身,我掩门离去。留下最纯澈宁静的夜。
第五十二章 路荒神叹
天界已不是曾经的天界,我也不是曾经的我。
龙神宫,依旧一如我上次见到时那样,恢弘庄严。龙婢龙侍恭敬地候着我的归来,闭口不提战乱的天庭。
蚆嗄重伤,一双水瞳含着不知是怨是悔的波澜。我默默地将他送回房,自己绕着龙神宫浩大的宫墙游荡了一圈又一圈。
毫无生气的厅殿,阴森可怖的神龛,花枝败落的亭苑......龙神宫的龙子们,早已不知身在何处,顶着怎样的危险抵御妖魔。只剩无用的我,和重伤的六哥。
独自推开香云殿的门,摒退侍女,我斜身坐在满是熏香味道的内房地板上。记得很久以前,我在这里被十几个燃了追魂香的金炉围着,熏了许多天。那时,有个模样高贵典雅的小金人天天对我暴跳如雷,扯着嗓子斥骂我。
不由自主地闭了眼,努力嗅着空气中残留的味道,寻找记忆深处那双金瞳的色泽。
瞑神半晌,我起了身,走到金猊寝房里,打开一只镂金宝箱。箱子里只放了一件垫着绸缎的破旧玩具,既不名贵,也不漂亮。
指尖探入,轻轻摸了摸我的那个变形金刚,不觉想起这一切的不可思议。
命途的轮转,何时方是尽头?
我收起箱子,试着摆脱心底对命运的不情愿。还是认命算了,无谓的抗争,徒劳而已。
十夜的死,就是证明。
躺到金猊的床上,把自己陷入噩梦。无论怎么挣扎,也不想清醒。
"六哥,伤势好些了么。"我坐在听源阁的寒玉椅上,望着六哥蚆嗄失神的脸。
蚆嗄养了半个月的伤,我在龙神宫发了半个月的呆。
"嗯。"未曾梳理的青丝瀑布般垂落肩畔,遮去他眼角的伤神,"没什么大碍......听说,大哥和三哥从修罗界回来了?"
"他们是从幽冥回来的,"我整理着堆了一桌的药物,"好像睚眦跟他们交换了使命。你知道的,七哥好斗,说幽冥的厉鬼太弱,主动要去魔域修罗对付魃魔什么的。果然幽冥好对付些,大哥三哥提前完成了......"
不知怎地,我竟有些罗嗦。拼命地讲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压抑着心底追问金猊下落的欲望。
"九儿,"蚆嗄突然摁住我的手,神情闪烁,语音透着一丝沉重,"实话告诉我,鲛族......是不是出了大事?"
迟钝片刻,我点点头:"鲛王归海了。就是上回狐阴山,他跑出岩洞,被鲛族找到。"
蚆嗄轰然坐倒,神色复杂,懊悔地扯着头发:"难怪......难怪钱塘江河域的鲛精一夜之间全部撤离......我还当他们使诈......原来是因为新王即位......"
"是我看护不利。"抽回手,我继续收拾着绷带药瓶,"惹了一身腥,还被追杀。"
"八弟还守在狐阴山,"清灵的声音忽而荡起惧怕之意,"他还不知道......荒天封印......"
我停了手,转身正对着他,漠然开口:"你们总是提到荒天封印。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荒天封印究竟与金猊有什么关系。"
蚆嗄猛地抬了头,苍白的容颜难掩柔秀之美。蓝眸泛水,似惊起千层海浪。他的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哀伤蔓延眼底,凝上眉头。
"不说算了。"我转了身,捧起一堆药瓶欲走,"你好好歇着吧,和鲛族的仗还没打完。"
掀帘而出,隐约听见帘中一声呜咽。
离愁延万载,祸只因荒天。
出了六哥的听源阁,即有侍从上前,禀报说有天官驾临,让我去大殿迎驾。
大殿肃穆空旷,缠绕龙雕辉煌如故。龙侍退至两侧,天兵矗立一列。正席前方,剽悍的神武天将一身金缕宝甲,红缨天剑在手,气若凌风地冷视众人。大哥与三哥侧立一旁,神色颇为凝重。
估计都在等我。
我幽灵般地走进大殿,径直走至神武将军的前方,木然地俯身行礼:"椒图迎驾来迟,还望仙官恕罪。"
神武将军冷冷地扫视我片刻,继而昂首而语,声重浑厚:"闲话也不多说。椒图,你曾为乾尊天门镇守将,却玩忽职守,被下界妖精闯入,窥知了天机。你可知罪?"
那是九儿犯下的错,被鲽梦害了性命。
"玉帝已处罚过九弟,撤了他的职。我龙神宫也罚了他。"大哥上前,为我辩解,"近来他受圣鹏天尊调遣,已负重任,不能再......"
"玉帝再下的命,岂由你多嘴!"神武将军生冷地打断大哥,粗暴地呵斥,"如今玉帝重新启用椒图,已是对龙神宫格外开恩,你有什么资格推三阻四!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三哥连忙拉回大哥,眉梢扬起妖娆笑意,对着天官盈盈一笑:"我等并无此意,将军莫怪。玉帝圣明,能给九弟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是对龙神宫的莫大恩典。"
我垂着头,不禁心底冷笑。什么恩典,不过是找不到人去送死了,才想起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