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将军斜眼瞪我,一挥战袍披风,身侧一位侍官立刻上前,捧举起一方赤铁令牌。
"传玉帝天旨,命椒图为降妖战将,择日即随神武天将出征下界,一剿尽狐、鲛之妖,钦此!"
震耳欲聋的传旨声,响彻大殿,宣告着不容反叛的天条之律。
我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仍是低垂着头,盯着森冷龙雕投下的阴影。
三哥替我接下令牌,大哥替我谢了恩。神武将军细眼打量我一番,不屑而道:"如此不识抬举!若不是看在睚眦在修罗界立了功,玉帝怎会重用你们龙神宫!哼!"
犹如冷风过堂,天官鄙夷不屑的目光肆意侮辱着龙神大殿的威严。
奚落尽了,神武天将拂袖而去,众天兵侍官追随其后,浩浩荡荡。阴冷的大殿空余沉郁清寡。
"我不想去。"许久,我幽幽出声。见过厮杀屠戮,见过血色漫天,可我承受不住死亡之气的压抑。曾经我只能冷眼旁观,而现在,我若出手,只会招来尸横遍野。
尤其,我不想再看一次熟悉的人倒在身旁。更不想体会,沾了一手的血,又不知究竟终结了何人的经历。
"椒图,这由不得你任性。"大哥低沉的声音藏起一丝叹惋,长者般的语气充斥着命令。
任性?只怕这次任性的,是那高高在上的玉帝。
我一言不发,无视三哥递过来的令牌,转身离去。脚下如御疾风,恍身出了大殿。
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我忽然很想嗤笑这一切的荒唐。
站在一条幽静狭长的檐廊下,身子不由得一歪,倚上一旁的银镂琉璃柱。
呆了半晌,隐约听到脚步声传来,急促紧张地跑向这里。继而,檐廊拐角恍现一抹妖冶的红,三哥焦急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妩媚的杏目一转,他看见了百无聊赖的我。
霎时,他舒了口气。檐下微风带起他一缕青丝,掠过白皙若玉的脸。他眼波盈盈,怔怔地看着我,一时竟不知该劝些什么。
"九儿......"三哥蒲牢轻盈地走至琉璃柱旁,念着我的名。红纱朱锦衬着他稚小的身躯,妖媚的面容仿佛透明水晶。
"三哥,对不起。我不该跑出来。"俯首望着还没我高的娇小兄长,我漠然开口。
蒲牢微然一笑,掩不去眸中些许黯淡。随即,他抬了手,轻轻拢住我的肩,抱住我的脖颈。淡淡幽香自他身上传来,带着他的体温。
"哥知道你的苦......"轻柔的音调犹如梦呓回荡耳畔,"小时候就有神谕说你是祸患,如今又逼你去诛杀妖精......可是,我们违抗不了玉帝啊,你懂吗......"
是啊,玉帝就是天,玉帝的圣旨决定了天地万物的法则。
"我做不来,我下不了手去杀人。"我的声音缥缈如风。
"你不下手,别人就会下手。"蒲牢叹息着诉说,"那个叫鲽梦的,他对你下手时犹豫了么?况且,玉帝容不得背叛。"
我别开头,眼神迷离地望着走廊尽头:"让玉帝处死我好了。我是个祸患,留着只会威胁他。"
蒲牢松开我,柔情万千的眼里闪烁着莫名的怒火:"死?你想死?那金猊呢,你想过他吗?"
"如果命中注定......我也挽回不了......"命运不让我和金猊在一起,只有放弃。
"九儿!"三哥吃惊地后退一步,重新审视着我,"那么天界众生,你也不想管?妖族得了手,天界将易手啊!"
"呵,风水轮流转,天界的宝座,仙神坐得,妖精就坐不得?"我懒散地伸懒腰,"谁管这天下,又有什么区别。"谁规定这天界的主人就得是仙,谁规定妖精必然永世不得翻身?
"够了!"蒲牢打断我,惊愤的眼光凝视着我,"只问你一句,金猊性命不保,你救是不救!世间难得有情人,你若想他含恨九泉,我自是无话可说!"
金猊......我愣了。脑中不由得浮现十夜死去时那空洞的眼神,那张脸,如果变成金猊的......不可以不可以,我不可以让金猊的黄金之瞳也失去光泽!
"三哥,"我叫住转身欲走的蒲牢,"金猊出了什么事?"
红色的身影停下了脚步,蒲牢释然了我刚刚的漠然,返身回到我身边。妖冶的面容一阵犹豫,他颤声而语:"荒天封印......鲛族的荒天封印......"
又是荒天封印。
素手扶在了琉璃柱上,他斜身倚靠其上,目光茫然而视远处苑中的花丛:"乾尊天宫,就是你曾经做镇守将的地方。你知道的,乾尊天宫,是存留天机玉书之处。"
藏匿天机的地方,隐着千古不为人知的秘密。
"鲽梦伤了你,闯进了乾尊天宫,窥知了关于他鲛族的天机。"
什么天机,让他冒险而闯?
"荒天封印。鲽梦知道了荒天封印所在何方,守卫几重,如何破解......以及,破解之后的结果。"
"结果......会怎样?"我不禁问道。
蒲牢垂了头,青丝遮去半边脸,额上赤印更显妖娆:"上古时候,天帝废鲛神灵力,贬其为妖,方才设下荒天封印。封印若破解,鲛族便可舍弃妖身,重取仙神之籍!那时......他们不再是妖,而是和你我一样,是天界之神!"
"被废贬的灵力也会复原,对么?"我轻声问道,"那样,他们拥有与神仙一样强的灵力,再加上几世在下界卧薪尝胆的磨砺,天界诸仙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三哥闭了眼,默认了我的话语。
"那么,这与金猊何关?别跟我说,鲛族占了天界会杀他泄愤。"我扬眉问道。鲛族只想霸天归位,征服诸仙之际,根本没有大开杀戒的必要,顶多只是羞辱一番。
"鲛族不会杀他,"蒲牢咬着下唇,似乎不愿说下去,"是玉帝,是圣鹏天尊!他们会杀了金猊!"
我木然地盯着他,木然地张口:"为什么。"
红衣衬着他惨败的脸色,沉痛凝上柳眉。长长的眼睫颤动着,眼波迷离间泛着水光。他忍不住抬了手,将眼泪埋进袖中,任那水痕在纱袖上蔓延,湿润的红纱更加耀眼灼心。
"九儿......"呜咽啜泣已不成声,"别问了......谁也不想提......你只要晓得,荒天封印若是破解,第一个死的,就是金猊......"
冷不防心中一阵绞痛。我咬着唇,捏紧了拳。
终于找到我的心了。它在痛,痛得我难以承受。
第五十三章 重整旗鼓
"九儿,你怎么了?"蒲牢慌忙扶起我的手臂,惊讶地看着我。
银镂琉璃柱映着我的影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额得渗出了血。
"金猊......"我不禁念着这个名字,心痛得几欲昏死。
难怪蚆嗄宁愿逆天悔情,难怪金猊恨鲛精入骨,难怪蒲牢会斥责我的不屑......只因为荒天封印,它会要了金猊的命!
懒得去管为何要杀金猊,我只听懂了一件事,荒天封印若解,金猊就得送命!
"九儿,金猊对你如何,我们几个兄弟都看在眼里,"蒲牢媚眼如丝,漾起淡淡伤情,"你若袖手旁观,真的对不起他......现在能救他的办法,只有去打仗,杀尽鲛精,让他们无力去破荒天封印。"
路只有这一条,叫我如何抉择。
蒲牢拍拍我的肩,抿唇轻叹:"如果你实在为难,没关系,我......我代替你上战场。"
"三哥......"
他缓缓梳理着发丝,清淡一笑,容颜娇稚,百媚皆生。
"......三哥,你还是陪着大哥说情话去吧,战场岂是你去的,只怕沾染脏了你这倾城容颜。"我弯了眼,终是笑了,"解救金刚大神的任务,还是给我这个炮灰吧!"
"金刚大神......?"妩媚笑颜泛起疑惑,"你给金猊起这外号?真难听!"
"我可没大哥有文化,张口就来诗啊词啊的......"一把推开他,我揉了揉额头,"三哥,谢谢你的说教,否则我还醒不过来。"
"现在醒了,为时也不晚。"他从袖中取出那方赤铁令牌,郑重递给我,"记着,别总是轻易地认命,我龙神宫兴盛万载,不是给人当笑柄的。"
三哥还记着刚才被神武将军耻笑的事。
我淡淡弯起唇角,接过那沉重的令牌:"我尽力。"
蒲牢的笑颜,媚丽如花,颠倒众生,不比蚆嗄差到哪里。
三哥尚未走远,走廊另一端远远传来婢侍的通报:"七公子回宫了!"
我收起领军令牌,向檐廊拐角处走去。睚眦,立了大功,终于回来了。
婢侍的声音绵延传来:"七公子回来了,还有芳儿姑娘!"
呵,鲤芳那小丫头,也跟着七哥在修罗界出尽风头。原本只是个小婢女,现在也有了称谓身份。
拐过檐廊,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苑门进来。睚眦战甲未卸,玄色宝刀横挎腰间,发丝蓬松而披,隐隐遮了额角几处伤痕。鲤芳一身青衫披风,怀中不知抱了个什么宝贝,用锦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藏在披风中,天真小脸少了分欢笑,眼底多了丝成熟。
"七哥,芳儿。"我站在廊下,轻笑着打招呼。
两人齐齐抬头,看见我,既是惊喜又是担忧。鲤芳不动声色地把怀中之物藏紧些,笑语吟吟地冲我叫道:"九公子!芳儿可想你了!"
小丫头高了些许,眉目渐渐生出女子的风韵。
睚眦把手搭靠在她肩头,亲昵地搂着她向我走近,"小螺,任务做得如何?听说玉帝又封了你降妖将军一职?"
"托大哥的福,混了一个偏将位置,"我笑儿答之,"七哥在修罗界立下大功,焚尽魔域鬼巢,可让小弟佩服啊。"
他惭愧一笑,侧目凝视着鲤芳,摸摸她低垂的脑袋,轻声说道:"哪里是我立的功,是芳儿立的......只不过芳儿无官无品,又是龙神宫的人,所以才将功劳记在我头上。"
芳儿小脸一红,不禁露出一抹得意之色:"九公子教导又方,这功应给九公子!"语罢,又低下头,担心似的护着怀中之物。
"功劳给谁都无所谓,"睚眦畅快一笑,"只要父王知道是芳儿立的,定会对她另眼相看......那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芳儿娶进门了,哈哈!"
"谁要嫁给你!"芳儿撅起小嘴,冲他挑眉示威,一双水瞳却是柔情万千。
我也笑了笑:"七哥,芳儿不肯,你干脆就娶那琼娥仙子吧,父王正有此意给你提亲哪。"
"芳儿,你说呢?"七哥扬起神秘笑意,凑到她面前问。
小丫头眼圈一红,对着他耳朵尖声大叫:"你敢娶她!"身子不由得震了两下,她怀中之物竟动了动,像要扯开披风出来透气!
"不是吧,"我瞟了眼在她怀中不停蠕动的东西,"孩子都有了?"
"不是不是,芳儿没有和七公子做越轨之事!"鲤芳急忙辩解,冷不防微风一带,掀开披风一角,露出她紧抱怀中的小东西。
果真是个小婴儿,几个月大,正探出粉嫩的小脸四处乱瞟,双手双脚不停蹬动,鲤芳几乎抱不稳他。
"那这是谁的孩子?模样挺漂亮哦。"我摸摸那孩子的头,小东西蹙着细长的眉毛,忽闪忽闪的眼睛朝我看来。细一瞧,那双眼,进是璀璨如钻,殷红似血的朱赤之色。仿佛修罗邪火灼睛,赤艳榴石化瞳,衬得那张小脸顿生邪气。
"九公子......"鲤芳垂了头,万分愧疚似的低声轻道,"莫让人看见他......"
睚眦四下一扫,确定无人,再给鲤芳披好披风,遮住孩子。既而,他靠在我耳边低低说道:"这孩子......是从修罗界带来的......他是魃魔遗孤......"
"难怪他一身邪魔之气,"我皱了眉,"你们,应当杀了他才是......怎么给带回天界了?若被发现,你们也自身难保。"
"都怪我,"鲤芳微微叹气,"我看他躺在修罗宫的乱尸堆中,浑身是血......却又不哭不闹,安静得像等死一般......我,我不忍心下手......"
果然是个爱惹麻烦的主。我都懒得说她。好不容易立了功,有望从一个卑微婢女变为宫中新贵,偏偏又闯下这祸......
那个小孩挣扎着从披风下伸出一只手,无助地抓着,似乎在找他的族人亲友。看着那只雪团似的手,我的脑中霎时忆起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还有那柔柔弱弱的笑颜如那奶声奶气的一句"他妈的"......遇到小沙子时,我也是彷徨如鲤芳吧。
小沙子......我的小沙子,已经成了鲛神血裔,琥珀瞳中染尽风云戾气,血色面庞铸着亘古未变的天神霸欲。
心底腾起难言之情。如今,我亦要披上战甲,站在江涛怒浪上与鳞沙兵戎相向!
"九公子,你罚芳儿好了......但芳儿绝不将这孩子交给天界处置!"鲤芳稚嫩的面容泛起母性的慈爱,"就算命运定了仙魔两立,我也不愿任这世道残忍......命中注定他是魔,命运又决定不了他的心性......"
芳儿性子直率倔强,从不肯轻易屈服......就像不屈服她生来为婢的命......
"你觉得,你能改变他的命运?"漠然一句质疑从我口中吐出。我想知道,究竟是命不可逆,还是人定胜天。
"我的芳儿什么不能,"睚眦笑道,"她颠覆了强盛千年的魔域修罗!那些魔头以为永生不殆的命运,还不是被芳儿的一个小伎俩给改写了?"
鲤芳挺直了腰板,笑得骄傲自信:"芳儿还是鲤鱼精的时候,族中长老断言我终生为妖,是个成不了器的废物呢!什么命运之言,芳儿才不信!看,芳儿现在是龙!"
我一直认命......看着芳儿的笑颜,我生平第一次对命运有了怀疑。像她那样,不屈服,不信邪,真的可以改变我的命运,金猊的命运,还有鳞沙的......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令牌。所触之感,冰冷坚硬,仿佛一种硬气的信念。
如果说刚刚答应蒲牢的话是七分愧意三分情愿,现在我就是满心坚定地要去战场。
我要证明,我不是神谕所说的祸患,金猊不会因荒天封印而死,鳞沙也绝不因所爱之人而应验诅咒丧命!
"芳儿,"我俯首在她颊边轻轻一吻,"要不是七哥抢了你,我就娶你过门。当然,这话别给金猊知道。"
睚眦斜了眼,一脸戒备地把脸红发烫的鲤芳拉进怀中,不忘警告似的冲我咧嘴:"别怪为兄的霸道,芳儿我可不还你了。以后叫她七嫂,不准再动手动脚!"
"不许凶九公子......"小丫头还嗔怒地瞪睚眦一眼。
"行行行,我就等着喝喜酒了......七哥七嫂!"我挥了袖,傻笑着走向苑门,"我去神武将军那儿报道了,别太想我啊!"
我得感谢九儿,他给我留了一个鲤芳。如同阳光般的明媚少女,无意中帮我拨散了命途迷雾。她告诉我,命运只是骗人的玩笑,尽管去改写吧。
虽不晓得如何打破我心底对命运顺从的枷锁,但,不妨一试。
想起一句广告词,一切皆有可能。
我就试着去创造"可能"吧......
荒洪之大,风涌雷鸣。群妖乱起,与天为敌。
江海之畔,大营对阵。天地圣战,一触即发。
妖族,以鲛、狐二族为首,垒营大江东岸,以海为源。鲛精大军统领鲽梦,率洛、涣、泽三部威震江海。鲢冰、鲭凝、鲯榕各为偏将,率其余各部分守一方。狐妖倾巢而出,狐王冷月霸驻陆岸,四领将水月、风月、花月、雪月呈燕阵排开,谋将火月亲守中营。如此阵仗,水陆皆占,再有羽族妖精守卫上空,实如铜墙铁壁,难以攻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