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疏郡抬头灿烂一笑,皇帝却如遭雷击,身子微晃,差点要把他摔了下来。
晏重阙连忙扶住皇帝,"父皇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怀中的梁疏郡吓了一跳,却没有哭闹,睁着圆圆的黑眼睛看着皇帝,软软问道:"皇上,您怎么了?阿郡给您呼呼。"
皇帝愣愣地看着怀中的童子,不觉越抱越紧,直到梁疏郡微微蹙眉,才松手将他放到石凳上。
"真是......好像,太像了。"
"像什么?"
"像......"皇帝揉了揉眼睛,猛然醒悟,对着梁疏郡歉然笑道,"对不起,朕今日身子不太舒服,先去休息了。以后,你常来玩。"又回身向晏重阙道:"阙儿,替朕好好照顾两位小公子。"
皇帝匆匆而去,似是落荒而逃。晏重阙看着父皇的背影若有所思,梁疏辰不解道:"皇上他怎么了?"
晏重阙回头淡淡一笑,道:"没什么。"
只不过是他那早夭的幼弟明慧太子晏重阑,若是还活着,也该是梁疏郡那个年岁了。
第三梦·私游
初夏的清早,晨露微湿,京城丞相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大哥,干吗这么早把我拉起来?"相府大门打开,走出两位少年公子。梁疏郡揉着眼睛,微有些睡眼惺松。
马车车帘掀开,走下一个疏落俊美的公子,穿一件青缎长衫,腰间玉佩莹若云英。
梁疏郡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喜道:"阙哥哥!"
那人微微一笑,"阿郡,好久不见,都已经长到我的肩膀了呀。"
正是大晏长皇子晏重阙。
梁疏辰两年前高中状元入朝为官,还能常常与晏重阙在朝堂上见面。而梁疏郡自一年前年满十四从紫澜殿肆业,便再也没进过宫了。晏重阙身份特殊,自是不能随意出入宫城,两人再见,已是阔别许久。
"阙哥哥,"梁疏郡跑上前去拉住晏重阙的手,"你怎么才知道来找阿郡玩?"
梁疏辰连忙道:"阿郡,大皇子在朝上那么繁忙,你别不懂事。"
晏重阙摆手道:"无妨,疏辰,在宫外你就唤我的名字。阿郡,我这次不就特地跑出宫来看你了么。"
梁疏郡恍然道:"怪不得今日大哥那么早就把我叫醒。阙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晏重阙笑道:"宫外我不熟悉,自是作不了主。不过这些年,即使深居宫中,也听说了相府梁二公子在京城风生水起,红得发紫。不是么,梁二少爷?"
梁疏郡弯眉一笑,"好,今日便包在我梁二少爷身上!"
京城第一楼,雨前楼。
梁疏郡带着二人走到雨前楼门口,回头笑道:"我们便在此用早膳,可好?"
晏重阙疑道:"雨前楼不是茶楼么,难道也有早膳可用?"
梁疏郡笑道:"阙哥哥有所不知,京城最好的酒楼是芙蕖馆,最好的早膳却在雨前楼。"
三人正说着,眼尖的小二已从楼内唤出了掌柜。雨前楼掌柜弯腰笑迎,"梁二少爷,您今日来得真早。哎哟,梁大少爷也来了呀。还有这位公子,快往里请!"
梁疏郡从袖口滑出一把折扇,刷的展开,扇面桃花绚烂如梦,轻轻一摇,十足的公子爷派头,抬脚便往雨前楼走去。
晏重阙跟上,忍不住笑道:"府上要养阿郡这个少爷活宝,怕是很辛苦吧。"
梁疏辰微微苦笑,难得开起了玩笑,"还望阙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提高家父和我的俸禄才是。"
雨前楼在京城开业已近十年,相传楼主从南方最负盛名的绿猗茶庄而来,年过半百却依然面若少年,秘诀便在于他每日只用早膳,其余的便以茶代饭。多少人效仿他落了个笑名,雨前楼的早膳和镇店驻颜茶却是越卖越好,童叟皆知。
三碗再寻常不过的白粥,两碟不知名的小菜,几样精致得不忍下咽的点心,放在桌上,便是三人的早膳。晏重阙尝了一款点心,夹了一筷小菜,喝了一口白粥,不禁抬头惊道:"这粥......"
梁疏辰笑道:"我第一次来雨前楼也是这个感觉呢,一顿早膳,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竟然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碗白粥。"
小二在帘外应道:"两位客官真是皇帝舌头。本店的白粥都是用城郊玉山天下第一泉的玉泉水熬制而成的,自然味道不同寻常。"
雨前楼二楼的雅间,珠帘外绿竹猗猗,一道清流顺着廊外弯弯曲曲的小渠,水流无声。晏重阙放下汤匙,闭眼一笑,"雨前楼就是雨前楼,梁二少爷就是梁二少爷。"
梁疏郡却笑道:"阙哥哥可别听那小二胡说,什么粥的用水,什么楼主以茶代饭,都是让人吹嘘出来的。"
"哦?听阿郡的口气,似是认识雨前楼楼主?"
梁疏郡调皮一笑,"天机不可泄漏。"
早膳用得差不多时,梁疏郡唤来小二要了一副笔墨,提笔刷刷写了两张便笺,在小二耳边细细嘱咐完,回头对上晏重阙的眼神,但笑不语。
待到三人步出雨前楼,却见已有人等候在外,对着他们行礼道:"梁二少爷,两位公子,请随小人来。"
京城城中碧鳞湖,湖水碧蓝,掩映着城中山峦,传说由深海圣龙的一枚鳞片坠地而成,山光湖色,宛若天成。
那人领着三人来到湖畔,指着湖畔一艘华而不俗、雅而不素的画舫,恭声道:"梁二少爷,小人一切已准备妥当,请三位公子上船。"
碧鳞湖是京城风景名胜,素来游人如织,游船画舫常常千金难求,真不知梁疏郡究竟用了什么本事才做好这样的安排。
晏重阙上船,轻轻一叹,道:"我生在京城,今日却是第一次游碧鳞湖,阿郡真是好巧的心思,好周到的安排。"
梁疏郡最后一个轻巧地跳上画舫,微笑道:"阙哥哥就不要和阿郡客气了,来,我们都进去吧。"
画舫外室布置得清幽简单,只有墙上一幅桃花落英图,叫人如沐春风。晏重阙看过一眼,奇道:"阿郡,这幅画,和你扇面上的那一幅......"
梁疏郡摇扇掩笑,"阙哥哥好眼力,竟看出是同一人所作。"
梁疏辰细看墙上画作落款,轻轻念道:"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梁府二少与妾同游玉山桃花林,特作。桃隐。"不由抬头道:"桃隐?可是嫣云楼第一人桃隐姑娘?"
晏重阙道:"嫣云楼是什么地方?那桃隐,是个女子么?"
"嫣云楼是天下最大的青楼,桃隐姑娘曾是楼中红牌,当年人称嫣云楼第一人,三年前脱离教坊后便住在碧鳞湖畔桃隐居,"梁疏郡说着,笑了一笑,"而且,她现在就是船上哦,阙哥哥要不要见一见?"
晏重阙还未说话,便听得内室帘幕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妾身桃隐,为三位公子奏曲助兴。"
那声音好听得叫人只想叹息,却接着铮铮弦音,让人的心都揪紧了。
梁疏郡起身打开窗户,微风轻袭,画舫早已离岸,向着碧鳞湖心缓缓驶去。
如此秀景佳音,究竟是人间还是仙境,再难分辨。
桃隐连奏数曲,却始终隐于帘后,不曾现身。晏重阙微微笑道:"桃隐姑娘琴音动情,定然是人间绝色,我真是遗憾未能早些结识。"
桃隐在帘后轻身道:"多谢公子厚爱,桃隐心有所属故能以琴传情,也祝愿公子早日寻到心上之人。"
晏重阙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画舫徐行,渐渐靠岸,停在了一个码头口。梁疏郡先行跳上栈桥,回身笑道:"上岸啦!"
画舫载着桃隐向回驶走,栈桥后的码头掩映在林木中,四周毫无人迹。
梁疏辰惑道:"阿郡,这是哪里?"
梁疏郡伏下身子,向着栈桥底下喊道:"船老大,你又躲在这儿睡觉了么?"
一叶小舟从栈桥底下飘了出来,舟底躺着一人,船夫打扮,用斗笠遮了脸。他站起身,戴上斗笠,"梁二少爷又来了么?"
梁疏郡笑道:"是啊,还带来了我大哥和一个好朋友。"回身解释道:"只有船老大才能在那样的河道中划船,本事可大啦。快快上船,阿郡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船老大待三人上船,撑杆一划,小舟便如离弦之箭,又快又稳地驶了出去。
晏重阙脱口赞道:"好功夫。"
老头看他一眼,点上一杆水烟,混浊的眼睛笑了一笑,"梁二少爷常说的那个人,原来便是你么?"
小舟渐渐驶入了一条河道。河道甚窄,水面上野荷渐多。荷叶高高举起,荷花或红或白,微风吹过,荷丛间便隐隐现出条舟行小路来。当真是十里荷花,清香拂动。
晏重阙和梁疏辰从未见过这幅景象,均是暗自赞叹。梁疏郡坐在船沿,托腮看着二人。
初夏暖洋洋的风,舟行荷径,少年清雅如荷。
晏重阙偶然回头,竟一时再也难以转开眼眸。
他从未见过,那么灿烂那么幸福的微笑,仿佛世间所有的悲伤,永远不会降临在这个少年的身上。
而他身边的梁疏辰,看着少年的眼神,温柔如月,暖如春风。
□□□自□由□自□在□□□
释兰殿。
释兰湖中,风荷如画。
释兰殿主人,兰王晏重阑懒懒地靠在湖心长廊的栏杆边,闲闲地看着湖中荷花。
晏重阑自起身后便开始坐在这里看荷,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
贴身宫人阿黎欠身问道:"殿下,可要奴才去准备午膳?"
晏重阑没有回头,淡淡道:"我不饿,不想吃。"
声音有些慵懒,却没什么不好的情绪。
阿黎又道:"那可要奴才去取冰镇莲子汤降暑开胃?"
晏重阑挥挥手道:"去吧。"
阿黎甫才走到释兰殿门口,便看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宫女在到处张望。他走上前去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宫女手端托盘,低头道:"奴婢是御膳房的人,依皇上的吩咐替兰殿下送冰镇莲子汤。只是不想,却迷了路......"
阿黎狐疑地看她一眼,小宫女连忙托起腰间令牌。牌上果然有个"膳"字,阿黎点了点头,唤来释兰殿门口的一个宫人,"你带她进去。"便又回过头,行色匆匆地向殿外走去。
小宫女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连忙跟着领路宫人走进了释兰殿。
湖心长廊,晏重阑缓缓转过身子,小宫女跪地献上莲子汤,一旁的宫人照例用银针试了毒。那小宫女却没有跪安退下,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举高过头,道:"殿下,这是方才梁相托奴婢交给兰殿下的信。"
"大胆!"一旁宫人正要取走书信,晏重阑却伸手先行抽走了书信,一字字问道:"你说,是谁让你送来的?"
"回,回兰殿下,是梁,梁丞相。"
小宫女吓得在地上簌簌发抖--方才梁相在御书房后拦住自己,温柔一笑,笑得她头脑发热,一口答应下来--现在想想,才觉到后怕。
头顶那人静默很久,最后道:"你下去吧。"
小宫女连忙小跑着逃出了释兰殿。晏重阑把信在手中握了很久,竟是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真是想不到,你还有话想同我说,大哥。"
那句大哥喊得好生讽刺,语罢便把四周宫人都遣了下去。
梁疏辰的信简短而又生疏--
明日辰时,宫城南门,望君赴约。
信在手中被狠狠揉成一团,晏重阑咬紧牙关。
--他是丞相他是王爷,井水不犯河水。过往的一切自己已经不追究了,他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明明骗了自己整整十六年,为什么还可以用那么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为什么还可以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温暖?
可是--他微微握起双拳。
可是--
偏偏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从梦中感受到的时候,清晰若昨日,竟然至今历历在目。
梁疏辰--
次日清晨辰时一刻,宫城南门,晏重阑在侍卫的跪送中走出宫门。
门外,夏日已然明亮的晨光中,一个年轻公子穿了一身白衣,抵靠在赤色宫墙,仰头看着晴空万里。
他在等人,却站得那么悠闲,似乎只是在看天。
正是早朝的时间,朝臣从宫城东门鱼贯而入,南门外却是殊无一人。
只有一只鸟停在墙头,啾啾叫个不停。
墙外之人站得那么悠闲,晏重阑却觉得,他等的人要是再不来,那个人就快要崩溃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梁疏辰微微扭过头,看到了宫门外衫便服的晏重阑,一时之间,仿佛所有的喜悦都涌入了他漆黑如墨的眸中。略略张开嘴,似要唤一声"阿郡",终是闭了唇,良久才开口唤道:"兰殿下。"
晏重阑稍稍别开眼神,"既在宫外,梁公子还是换个称呼为好。"
梁疏郡目中一动,最后还是道:"晏公子。"
晏重阑走到他的身边,洒脱一笑,道:"梁公子今日怎么不上早朝?"
"我向皇上告假了。"e
"哦?那想必找我定然是有很重要的事了。究竟有什么事,就请梁公子直说吧。"
梁疏辰抬眼看向晏重阑,"在下想邀请晏公子在京城游城一日,不知晏公子是否赏脸?"
晏重阑用一种"你有病么"的眼神看着梁疏辰,梁疏辰眼角微缩,却坚持着没有移开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晏重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二人之间的旧时恩怨不说,他突如其来的示好又算什么?
但一闭上眼,浮现的却是梁疏辰在梦中看着自己的笑眼。
温柔如月,暖如春风。
于是开口,缓缓道:"好。"
二人并肩走在京城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竟也能弥漫起一种和谐的气氛。
好像他们本来--就是能够这样笑着一起逛街一起出游似的。
"那么,"晏重阑停下脚步来看他,"梁公子要带我去何处?"
梁疏辰看着他,微笑道:"我们先去雨前楼用早膳好么?"
晏重阑微微一震,随即拒绝道:"我已经用过早膳了。"
"那么,"梁疏辰温柔的表情未变,"我们去采蘋楼听早场戏。小青凤两年前还是个青衣,现下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台柱花旦了。今日早场,她唱《彩翎记》,晏公子可有兴致?"
--小青凤是梁疏郡当年最喜欢的戏子,总是拖了梁疏辰来捧她的场,并豪言她将来定能成为采蘋楼的台柱。
"我们前几日才在雁堂听过小青凤的《彩翎记》,梁公子难道忘了么?"
"那不如,"梁疏辰继续柔声道,"我们去琥珀滩后的集市门口,去看钟家班子的杂耍。钟家老二从前胸口碎大石总是失败,前些日子终于练成了。钟家老三倒立在椅子上,已经可以在脚尖转十余个碗了。"
--琥珀滩集市口的钟家班子,全京城杂耍玩得最漂亮。梁疏郡从前总爱拉着梁疏辰看杂耍,小时候一度的梦想更是跟着钟家班子走遍江湖。
晏重阑艰难地闭了闭眼睛,"不要,这种民间的粗陋把戏,怎么入得了我的眼。"
"那我们去嫣云楼喝花酒。"
"你有病么?哪有大白天去青楼喝酒的!"
"听说嫣云楼前花魁桃隐姑娘被心上人遗弃,数月前回到了嫣云楼。若是故人前去,我想她一定会出面相见的。桃隐姑娘的琴声那么动听,可惜在下只听过一次。"
"你听过几次关我什么事!"晏重阑不耐烦地打断他,胸口微微起伏着,"你到底要和我在大街上说多久话,没看见来来往往的人都被我们堵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