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虽然有过想除掉他的念头,但是找了很多理由始终下不了手,即使是以夜影去威胁飞影,但他早就明白将师尊看得比自身性命更重的那兄弟根本不可能下得了手......
「你不够心狠手辣,才导致失败。」就像看穿了他此刻的想法,冷千寻突然打破沉默,一语戳破。
陆渐云有点无奈望向他,「心狠手辣也要因人而异,不管怎麽说,你总是对我有恩......」......只是有恩吗?
「我们还有二十年之约。」
「你也该明白,在你於酒中下毒之际,二十年之约就已毁了。」
是的,是那时自己一手种下的因,就要承受那个果。
一如往昔平静如水的嗓音,却有种让人心安的魔力,「剩馀的十年,靠你自己去创造。」
他想扶植自己成为武林第一人的心仍一如当初吗?
「好。我会找回以前那个陆渐云。」那个充满雄心壮志的陆渐云,用他教予自己的一切去重新开创真正属於自己的大业。
「你看。」
循著冷千寻所指方向仰头望去,只见一片蔚蓝青天,疾飞的黑影鸣叫冲入云霄之中。
「你就是那大鹏,他日风起势必扶摇直上青天,所有挡住你的阻碍都该除掉。」
「你不是阻碍!」
一丝淡然的微笑,「其实你没做错,但是你做得不够狠绝彻底。一个人对自己是利或弊会因时势变化而不同,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冷某是你,在发现有人碍到自己的发展时,势必抢先将人除去,而且要做得乾乾净净。」
「你会这麽说可不是还在恼我吗?」
「我不曾恼过你。」对於人性所趋的作为,易地而处自己也会做的事有何好恼怒的?更况......
「真的?」
再看一眼那黑如星夜的面具,不禁叹了口气,「我不想见到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就算你心里还恼我,也别这样伤害自己。」
「你也想拿掉这个面具?」
有谁不想?
应该说凡见过面具底下容貌的,没有人不想。
「皇甫非殇一直想让你恢复容貌好占有你,可能你会认为我和他一样......但是我不只为了自己,也是想让你能过得好一点,不必遮遮掩掩的过日......」
再怎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终究比不上自在的以原本面目示人。
「方法其实很简单......」
陆渐云眼睛一亮。
「只需用某种液体就能使其脱离皮肤。」
他肯松口了,就表示他真的不再对自己存有芥蒂?「告诉我,我去找来。」
「无需找,只要是有血有泪的人身上都会有的。」
再见冷千寻,脸上已不见面具的遮掩,恢复雪白如昔的容颜。
虽然只得一半,确实就叫人够惊豔了,尤其是在一段时间未见之後再得以一见,更让人的目光舍不得移开。
陆渐云忍不住伸出手替他顺理前额前发丝,让其角度得以遮去大半的烧伤。
冷千寻伸手制止他的动作,「不管如何遮掩,存在的东西都是存在的。何必?」
他是想说再怎麽忏悔或补偿,自己对他曾造成的伤害都不能再恢复如初吗?
「别钻牛角尖,冷某所指的只是表相底下的真正事实。」
重新迈开脚步前行。
自己想什麽还真的都逃不过这对美得不像样的明眸。
陆渐云随即跟上在他身侧走著,忍不住一笑,但不知想起了什麽,神色又黯然了。
他缓缓侧过头,好像不敢去直视对方。
「你......喜欢过我吗?」
白色的身影顿了顿,放慢却没有停止脚步。
蓝色的身影则杵在原地不动了。
徐徐秋风中传来低哑起了涟漪的嗓音,「在问别人之前,先找到自己的感情在那里?」
转眼已行至叉路口。
「就此分别。」
41
两年後。
在苏州城召开的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在各方江湖前辈与後起之秀共同激烈竞争下,由年方二十四的秋水堂之主陆渐云夺魁,赢得「天下第一」的令牌。
充满传奇性的秋水堂,迅速窜起却在一夕覆灭,当每个人都以为又是一个昙花一现的组织时,又意外地在一年半前重建完成,并在秋水堂主夺魁後声势达到颠峰。
就在武林大会圆满落幕的隔天,正当所有江湖中人的话题都集中在这次武林大会战况多精彩激烈时,最热门的话题人物,也就是武林大会「天下第一」的魁首就悄悄发了封信快马加鞭送回秋水堂,并且离开了苏州城。
云居,是冷千寻居住之所。
竹篱围起的方圆之地,四周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还有不少珍贵的药草,甫接近即可闻到扑鼻的混合花草清香。
这天,云居之外来了一名气宇轩昂的青衣男子。
越是接近,耳畔隐隐约约悠扬飘盪的笛音逐渐转为清晰,如春风一般回盪在花草清香的空气中,这是自从秋水堂初建之後就未曾再听到的熟悉音律。
梅树底下,他看到一名十四、五岁,身穿黑白相间服饰的少年正手持斧头在劈材,手法甚是俐落,只是第一眼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陌生的脸孔出现熟悉的地点,青衣男子不禁愣了愣。
虽然确定了人就在里头,不过基於礼仪,陆渐云仍是上前抱拳询问。
「小兄弟,请问冷千寻在里面吗?」
少年似不听不闻,继续做手上的活。
陆渐云又耐著性子重问了一次,少年仍是不理不睬,陆渐云索性要直接进入云居之内。
少年手上的斧头突然挡在他鼻梁前一寸处。
陆渐云发现少年一直紧闭著双眼。
此时悠扬的笛音停了。
「彧儿,让人进来吧,他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大师兄。」
陆渐云认出从屋里传来的是夜影的声音。
名为彧儿的少年瞪了他一眼,就回去继续劈著材。
这少年大概又是冷千寻不知在那捡来收养的孤儿。
夜影已经是个十九岁的青年,久未蒙面的两人一见面倒像是半个陌生人。
「师父在里面。」没有前置招呼,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陆渐云对这里的熟悉度不下自己,整个隔局和大摆设几乎没变,也无需人带路。
心头思绪起伏。吐气定定心神,挺起胸膛,敲门後直接进入。
「冷大哥。」
案上是一壶刚沏好的上顶乌龙,壶口还冒著袅袅白烟,飘著清香。
一样的白衣装束坐在檀木椅上,手上抱著一卷书,脸上没有任何的遮掩物,暗色的疤痕仍突兀地出现在雪般脸庞上。
听到唤自己的声音时,微微抬起眼。
久别再重逢,眼神仍是淡淡然,没有特别的感伤或激动。
陆渐云本想坐到他身边,却发现唯一一张空的椅搁在他的对面,只好转向到他对面的位置落坐,「你听到消息了吗?」
「嗯。」
「我实践了两年前和你的定。」还是如此冷淡的反应......
「嗯。」冷千寻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斟了杯茶递给他。
「不恭喜我吗?」最想要的只有他的认可。
言语好像也没什麽意义,这几日道贺的陈腔滥调大概也让他听到耳朵长茧了。
冷千寻起身,走到他旁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停了下,又往上提摸了摸他的头。
伸回来一半时被另一双手握住又拉了回来,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你以前从没这样摸过我头发......」
这是一种宠腻的表示,但也是会让对方不知觉产生依赖心情的动作。他以前以为他并不适合这样被对待。
「你要跟我回秋水堂吗?」
不著痕迹地将手抽了回来,「在这挺好的,与世无争,又有几个孩子陪著,也不无聊。」
孩子就是指飞影、夜影和门口那一个小鬼?
这两年来都是他们陪著他的......
「我能留下来住上几日吗?」
其实这里也就算是他的家,冷千寻自是没反对,「你以前的房间还留著,稍微整理就可以住了。」
陆渐云遂地起身,「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几年没回来,连回房间的路都忘了?」
很是理直气壮,「我想和你多聊一些。」
要到陆渐云的房间必须先穿过中庭,此时中庭之中,只见少年正有模有样地比划著手中大刀,夜影则在一旁指导。
「那少年是......」忍不住好奇问。
「二年前和你分开後,在回来的路上捡的,就顺道带回来了。」
果然。「他性格很冷漠。」
简直和逝去的流影有过之而无不及。
「彧儿眼不能视,口不能言。」
「呃......」难怪他发现他总是闭著眼也不开口。
「不过他的听力和触感神经相当敏锐,是个不用让人操心的孩子。」
听这语气好像很喜欢这叫彧儿的小子......不禁扬眉,「那我呢?」
「你并不是孩子。」
陆渐云笑了笑,万分同意这句话。
二更。
一条灵巧修长的身影出现月光之下,穿过中庭,停在烛火荧荧的书房门外。
想敲门,却先让一只胳臂挡在面前而停下。
「师父尚在研读医书,有事明天再说。」
不悦,「飞影,我有事找冷大哥,他要不要让我进去不关你事吧?」
「是不关我事,可师父专心研究医书时不喜被人打扰。」
「医书?」
「彧儿的哑疾是天生,但是眼睛却是後天遭药物毒瞎的,这一两年师父一直用尽各种药物和方法要让彧儿的眼睛恢复,尤其是他昨天才又得到一本新的医书,这两天潜心研究,好像已经有所得了......你尽可能别去扰他清净。」
「哦。」挑眉。
那等他不看医书时再扰他总行吧。
三更。
书房烛光熄了,所有房间的烛火也都灭了。
冷千寻的房门被袖风无声无息地推开又关上,一条修长的黑影悄悄进入,熟门熟路地爬上床。
42
「嗯?」
察觉有人靠近,一双刚闭上的眼立即睁开。
「我想和你一起睡。」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长密的睫毛眨了下,随即就阖上眼,翻了个身。
见对方用背对著自己,陆渐云以手臂撑起上半身,缓缓靠近他。
感觉有热气朝自己逼进,那一双眸立即又睁开,皱了皱眉。
眼前的脸突然压近,连仅剩的一点微薄月光也被遮去,眼前一片漆黑。
靠近混合两厢极端的脸,吻了吻美好的唇形,对方不易被发觉的愣了愣,陆渐云笑了笑,又吻上骇人的火纹疤痕,引来更明显的僵愣,好像对方碰了什麽不该碰的地方。
「这样就好了......没错,物相的美丽是百害无一益。」
他能够了解皇甫非殇一心一意想要这张容颜完好如初的心情,因为那是让人望一眼就会想多看一眼的无法形容超脱性别的美貌,不只美、还有那份不似世间能有的清奇出尘,都让人无法忘怀,任谁看了都想要完全据为己有。
可是既然本人无意,他也不愿勉强。
美丽的外表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尤其是女人。但对他而言,也许这样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不被无谓的外相所扰。
「别动......」湿润的舌尖再轻轻舔过狰狞的坑坑疤疤。
「这样也好,如果你的容貌恢复了,我才真的要烦恼呢......」
在阴山行之前,到那里都会惹来一堆注目眼光,不过大都慑於冷千寻本身的气势冲击不敢逾矩,但不长眼来骚扰的登徒子也不在少数,以往冷千寻自身武艺技冠群伦,倒也没什麽,但今非昔比,若真恢复容貌一出此地,只怕他每天得花上十一个半的时辰用来赶苍蝇蚊子。
他也不免开始想像著,如果有一天,容貌得以恢复,他定要说服冷大哥若是出门依然维持他以往的头纱罩面装束,一来可免苍蝇蚊子的骚扰,二来让这人间绝色仅是自己专属的......
想著想著,就要动手替对方宽衣解带。
一只手掌抓住不安份的手。
愕然,「你以前从没有拒绝过我。」
「那这就是第一次。」
「为什麽?」
微弱银光中,陆渐云有点承受不了一双盈盈发亮却是拒绝的眼光望著自己。
「你还是没原谅我吗?」那为什麽还要让自己进来?还让自己上了他的床?
「我从来都没有对你生气。」
「那为什麽?」
视线逐渐习惯了黑暗,眼前的轮廓逐渐明朗,「你找到自己的感情在那里了吗?」
按下起伏的思绪,「我喜欢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可能是日久生情,可能是因为不管我做什麽你都还是会对我好......可是当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不理我了......」
正躺在床上的人不明意味地摇了摇头。
「我曾说要你的心脏,你还愿意给我吗?」
见对方眼睛眨都没眨一下,青年开始冒出紧张的情绪,「如果你不肯,我就先交出我的给你。」
紧紧抓起对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我把我的感情都放在这里全部交给你,好不好?」
终於缓缓开口,很平静低沉的嗓音,「轻易承诺的後果你承受得起吗?」
「这是我两年来唯一执著的事,也是我努力追求更高巅峰的动力,什麽後果都无所谓,我不想再做让自己後悔的事。」
星夜般的眸子微微一眯,「什麽後果都无所谓,不後悔?」
「对。」很肯定。
「那就把你的心脏摘下交出来吧。」
43
「好。」昏暗中只见一抹淡淡绽开的微笑,「这也是你送给我的东西,这条命也是你给的,也是因为你帮我换了这颗心,我才慢慢透彻自己原本的不好。照理你什麽时候要收回去都可以的。可是现在还不行,因为我还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如果死了就办不到这些事了。
所以先暂时放在我这里,我可以保证只会是你一人的,我也会一直陪著你,我的心和我的人都是你的。等我死後,你就把它摘下来随身带在身边,这样我即使死了也一样可以在你身边。」
见人仍是无动於衷的样子,青年不禁开始感到心急。
「如果非现在给你你才相信,那我──」
「我什麽都没说,你无需紧张。」似乎他若再不开口,就会有血淋淋的画面出现。
「冷大哥......」叹了口气,「你心里到底想什麽,可以告诉我吗?我不是你,我无从知道你的想法、你的心情。」咬咬下唇。自己不像他那麽敏锐能够看穿人心,老是猜不仅是累更容易误解。
他想更了解他。
「你既然知道人死了就什麽也办不到,就别轻易用生命去证明任何事,那造成的遗憾才是会让人後悔莫及。」
「我知道我知道。」
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他牺牲生命,而是为他好好活著......
死掉的人可以一了百了,被留下的人却可能为死去的人痛苦一辈子......
「你说的我记下了,这颗心是我给你的,只有我能收回。」
「嗯......」
「你要好好保管。」
「嗯,我会保管好并且好好珍惜。」
轻轻应了声。
「冷大哥,这个给你。」
将一面手掌大小的东西塞进冷千寻怀里,「我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这本来也应该是属於你的,你是最有资格得到这面令牌的人。」
令牌的中间镶嵌著青玉石,繁复的刻龙画凤形成「天下第一」四个大字,做工乃是天下独一无二,也是武林大会夺魁的证明。
「这是你努力才获到的,不该送人。」
「可是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得到。你收下好吗?我知道依你性子,你并不在乎外面的眼光、虚名的,也没有什麽东西能看得上眼,唯有这个,是唯一能配得上你的东西。我希望你能收下。」
长长的睫毛半垂著,好像尚在权衡考虑。
「冷大哥......」
再拒绝大概又会伤害,轻应了声,手掌探入怀里,按了按握令牌的手,然後将东西接了过来,翻了侧身重新阖上了眼。
床上躺得平稳正准备继续入睡的男人,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那个双臂撑在床头两侧的青年,还欲求不满这件事实。
无奈地望著翻身侧睡的男子,再望望血液集中的下半身,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爬下了床,推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