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情翱天——池花落影

许是爱尽情尽缘尽，心死如灰，女子才给自己儿子起了这样一个不详之名。
那男孩，现在是卓然尽了，被接到宫中，赐予皇子的称号，却很不受宠。其他皇子厌他出身贫贱，总是想着法子一起欺负他，所以有了今天的这一幕。
卓然世也不是什么心肠柔软的人，在这毒蝎猛蛇遍地的皇宫中是不会有心肠软的人的，所以他一脸漠然地走过。
这时，他看到了卓然尽的眼睛。
一双仿佛能看穿万物，锐利，倔强，不屈的眼睛。雷打不动，风折不弯，不向任何人低头，纵然身陷泥潭也傲视万物，睥睨天下！
卓然世被震撼了，那双黑得幽深的眼睛牢牢的印在了他心上。
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震撼人心的眼神！
不可否认，卓然世被勾起了极大的兴趣。所以他技巧性地赶退了那些皇子，把一身泥土的卓然尽带回了自己的宫殿，吩咐几个奴婢照料他的起居，还经常和他在一起。
不明他有什么意图的卓然尽一直对他很警惕，卓然世也明白这么快就让一个人对陌生人没有戒心是不可能的，但也正是这样才有趣。看着卓然尽小心警惕的眼神，卓然世就不由得微笑，想起了虽幼小却既傲气又谨慎的小兽。
卓然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出身低下的七弟这么感兴趣，事实上，这就大概是他们那段异情的征兆吧。
卓然世的温情像春雨一样细而无声地润湿着卓然尽坚硬的心，渐渐的，他卸下了对卓然世的警惕，也开始和他亲近起来。毕竟是才九岁的孩子，在不能享受父母的疼爱的情况下，他对一直对自己像春风一样温柔的卓然世越来越依赖。
看着卓然尽在自己面前恢复孩子天性，卓然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有时坚强得像个大人有时天真烂漫尽显孩气的七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送了一匹白色的小马给卓然尽，那一刻，卓然尽的笑容像阳光一般照亮了他的眼，他的心。
再也掩盖不了的，是心中的悸动……

“二哥，这真的要送给我？”少年惊讶又雀跃的表情让他不禁莞尔，拉过他的手，将那颗黑珍珠放到他的手里。
“今天是你十四岁生辰，这颗珍珠就算是二哥送给你的礼物。”微笑着看着他惊喜的表情，心中不禁感慨。他已经十四岁了，从当年一个瘦小的孩童长成面目清俊的少年。这五年来，自己一直看着他，看他慢慢长大，看着他从来只为自己展开的灿烂笑容，看着他对自己深深的依恋……
不知何时，再也不看对自己暗送秋波的莺莺燕燕；不知何时，心会因他的微微一笑而欢喜一整天；不知何时，自己的目光，自己的心再也离不开他。
不知何时，自己已无怨无悔地沦陷……
为了他，自己无视其他皇子的冷嘲热讽。为了他，自己将父皇赐给自己的罕见的黑珍珠毫不留恋地送给他。实际上，一颗黑珍珠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想要，不管有多么困难，自己都会亲手送给他！
“好漂亮啊……”卓然尽小心翼翼地拿着珍珠，赞叹的目光紧盯着它不放。
这颗珍珠不仅漂亮，还是极少的大珍珠，足有半个鸡蛋大小，纯黑圆润的表面流动着神秘魅惑的光芒，夺人心神。极品的黑珍珠也只是孔雀绿或暗灰色，而这颗珍珠竟然是纯正的黑色，真是世间少有。
“我真是太喜欢它了，谢谢二哥！”望着他灿烂的笑容，卓然世心头一阵暖意。
“你喜欢就好。快回去吧，冬天外边很冷的。”卓然世心疼地轻揉着他冻得通红的脸蛋，解下自己的披风为他披上。
卓然尽知道如果再把披风还回去二哥会生气，就站着乖乖地让卓然世帮他系好了披风，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向二皇子宫走去。
途中经过一个荷花池，夏天时这里花姿丽影，现在只剩下了几株残荷瑟瑟地在寒风中立着。池面结了一层冰，不算厚，约有一寸左右。
正走着，卓然尽脚下忽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幸亏卓然世拉着他才没摔倒，可那黑珍珠却掉了出去。
卓然尽惊呼了一声，看着黑珍珠掉在荷花池的冰面上，离岸边约有四尺远。卓然尽伸长了手臂去拣，但还是力不能所及。看到他急得快哭出来了，卓然世叮嘱他说：“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找树枝之类的东西。”
转身才走了四五步，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还夹杂着冰碎的声音。卓然世心里一惊，一转头就看到他在荷花池里起伏。
“尽儿！”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卓然世拼了命飞奔过去，用力把他拉上来。
卓然尽全身都湿透了，头发衣服不停地滴水，冷风一吹，冻得颤个不停。即使如此狼狈，他还献宝似地拿出黑珍珠，笑道：“二哥我把它拣回来了！”
看着牙齿不停地打颤仍笑得灿烂的卓然尽，卓然世一把怒火“哄”地一声烧了起来，厉声道：“你不知道刚才的举动会要了你的命吗？！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没脑子！要是你有了什么不测，你让我怎么办？！”
第一次见二哥发这么大的脾气，卓然尽被声色俱厉的卓然世吓住了，随即委屈也涌了上来。他已经这么狼狈了，二哥竟然还这么严厉地吼他！当下神色一黯，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看着浑身颤抖，咬着唇一脸委屈地要哭出来的卓然尽，卓然世心里一软，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紧紧地包住他，拉着他快步向二皇子宫跑去。
即使如此，当天晚上卓然尽还是发起了高烧，吓得卓然世一夜没睡一眼不眨地守着他。谁知这次病来得凶猛，卓然尽一直烧了三天热度才慢慢下去，卓然世也守了三天。直到他睁开了眼，卓然世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病得苍白憔悴的他，卓然世既生气又心疼。
“那珠子掉了就掉了，你做什么那么拼命地去拣它！你不知道你可能因此而搭上性命吗？”
卓然尽缩了缩头，小声说：“因为那是二哥送的嘛……我当然要好好珍惜它一辈子……”
听了这话，卓然世心里像有一道狂涌的热流在翻腾，激起巨大的喜悦和激动。
“傻瓜……”抚摩着他的头发，卓然世轻声说：“什么都没有你宝贵，你只要好好珍惜自己就够了。”还有，让我珍惜你就够了……
卓然尽望着他，眼里充满了喜悦。
到底还是病人，卓然尽过了一会儿又睡了。卓然世轻抚着他的头发，看着他宁静的睡脸，心中流过怜惜和满足感。
确定他已经睡着了，卓然世缓缓低下头，心跳如雷。
轻轻的双唇相碰。
抬起头，却撞见了一双惊讶的黑眸。
心中骤然乱成了一团麻，却见他轻轻一笑，主动地靠近他，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唇上。
卓然世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渐渐浮起了红晕，一双灵动的眼睛四转，就是不敢看他。卓然世的笑容绽放开来，捧着他的脸，一个缠绵的吻落下。
原来，他也早以心相许……
三个月后，在一个暗香浮动的夜晚，卓然世彻底得到了他。那晚月色如银，一轮圆月静静地倾诉着：
月圆，人圆。
月光下，卓然世拉着他的手坚定地向天起誓：“天地为鉴，我卓然世对卓然尽的心意如明月昭昭，倾尽一生只爱他一人，从此不离不弃，患难与共，他生我生，他亡我亡！”

两情相悦时，卓然尽却突然提出要离开。
“我不想做一个没用的皇子，只会扯你后腿。我想站在你的身边，用我的双手帮助你，为你排除万难。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因此我要变强，强到可以保护你，帮助你。”卓然尽坚定地说。
卓然世静静地想了许久，最终微笑着说：“做你想做的事吧。”
于是，卓然尽十四岁时离开京城，拜歧山老人为师，学习武艺。
三年后，卓然尽回到京城，主动请求加入军籍。
卓然尽十八岁时，宛成一战，只身俘获敌军将领，从此名声大震。
二十岁时，被命为大将军迎战实力强劲的平国，大胜而归。
二十一岁时，率领十七万将士大败敌军三十万精兵，天下震动，余国自危。
二十二岁时，总领四十万大军大败最大的敌国金朔，举国欢庆，众百姓匍匐崇拜，称其为“战神”。
而现在，众人口中的“战神”正快马加鞭地赶向京城。一想到他那温柔的笑容，卓然尽就忍不住心中泛起一阵甜蜜，笑容不知不觉地在脸上展开。
二皇子，不，现在应该说是皇上了，正在京城坐立难安地等待他的大将军的归来。
——世……
——尽儿……
冲进正和殿，不管一身风尘，不管盔甲还在身，两人就紧紧拥抱在一起。
只是分离了半年，彼此的思念就如此强烈，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紧紧缠绕其中。
吻，缠绵而激烈的吻。衣衫渐褪，在彼此的身上点燃无尽的热情。汗珠滑下，呻吟不断，两个身影在激烈地纠缠……
像要把半年的份都补回来似的，两人一直缠绵到晚上。直到力竭，两人才静静地拥抱着，享受着重逢的喜悦。明媚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
情浓如蜜。
然而情到浓时情转薄。
先是无意中听到宫女在笑议皇上“宠幸”永定大将军的事情，心上便有了计较。虽说历代帝王不乏有男风之好之人，但毕竟不是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传出去有辱他帝王之名，于是谈论这件事的宫女便永远消失了。再是私自的一次微服出巡，竟然听到有百姓议论：“咱们的永定将军真如神将一般，照我看，就连皇上也比不过他呢！”帝王最忌讳的就是己不如臣，登时龙颜大怒，将那个百姓暗杀了。最后竟有人传出了永定大将军拥兵造反的消息，虽然查出是小人妄言，但卓然世心里从此有了顾虑。
此时，在七王爷府想卓然世想到微笑不已的卓然尽收到了一个飞鸽传书，纸条上是师父歧山老人的熟悉的字迹：功高盖主，必有忧患。不如解甲归田，悠然山水之间。
功高盖主，必有忧患？卓然尽毫不在意地轻笑，世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会……
然而就在第二天，当着所有王公大臣的面，卓然尽被解除大将军的职务，封为永定王。从此，只有虚名，再无兵权。
卓然尽呆呆地跪在地上，抬头望着那个脸色漠然的人，第一次发现自己看不透他。
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冥冥的沉默中，慢慢地改变了……
从那以后，卓然尽明显地感觉到了卓然世的疏远，抱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卓然尽心中凄然，却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何而起。
难道，他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卓然尽的感情崩溃始于那位金朔国公主的和亲。
民间传说皇上对惊若天人一笑倾国的金朔公主一见倾心，从此宠幸倍至，虽说不会学周幽王为求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但就感情来说也与此差不多了。
事实也大致相同。那天晚宴，金朔公主一身华服，在如银的月光下，在众臣惊艳的目光中，在帝王灼灼的注视下，不卑不亢，缓缓而来。那绝美的容貌，那高雅的气质，几乎不似凡人。
帝王紧紧地盯着她，她回以沉静的目光。在两人的无声凝视中，卓然尽紧握的手缓缓流下被指甲刺破而涌出的血，心中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
也是在那天晚上，他遇到了凌飞寒，惊觉这人的眼睛怎么和卓然世如此相似！同样的傲然和冷漠，让他有种被卓然世看着的感觉。
但是，那不是他……那怎么会是他？他现在估计在那张曾经和自己纵情欢爱的龙床上宠幸金朔公主，他的眼只会看着美丽迷人的她，有怎么会注意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怒火、悲哀、苦涩、愤恨一齐涌上心头，这种若洪水般咆哮的感情又该如何发泄？
他看着凌飞寒，那个有着和卓然世相似眼睛的人，冷冷地笑了。
要怪，就怪那人的无情；要怪，就怪你生了这样一双眼睛！
他百般折辱凌飞寒，为的就是看到那双眼睛中充满的耻辱和仇恨，这让他有报复卓然世的快感，也有无尽的悲哀……
所有的一切终止于小太子的诞生宴。
宴上的卓然尽看着卓然世笑容满面地抱着小太子，温柔地望着金朔公主，不，现在她已经是皇后了，三人尽享天伦之乐。
卓然尽不停地斟酒，酒入愁肠，在心中化为悲苦的相思泪。
借酒销愁愁更愁。
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他还是如此清醒？
宴后，卓然世私下叫住了他。
“我们之间的关系，若被世人知晓，对你我都没好处，对我的江山更没好处。从此，你只是永定王，我只是皇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卓然尽大笑而去。
你要你圣君的名声，你要你的江山永固，曾为你打下这么一片江山，曾为你倾尽所有为你所不耻的感情的一个小小的卓然尽，自然应该无声地消失了！
卓然尽笑着拔剑，砍出所有的情思，舞出所有的悲恨。天地间只有一人，一个为情所伤的人。
太苦了，太痛了，太累了……
师父说得对，不如归去。不过，他的归宿应该是那无尽的夜……

剑穿胸而过的那一刹那，卓然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放下了所有的爱和恨，就这样无声地逝去，原来是这样美好……
他看着浑身虐痕的凌飞寒，忽然感到自己伤这个无辜的人如此之深，他那仇恨的眼光如剑，一直刺到自己心底。
原来……我如此对不起你……
我也要谢谢你，因为你让我从这无尽的悲苦中解脱。我欠你的一切，只有下辈子再还了……下一世，我要用一生来补偿你，凌飞寒……
下一世，我要忘记关于卓然世的一切，再也不动他动心！再也不要记起他温柔的笑，再也不要记起他宠腻的话语，再也不要记起他爱恋的眼神，再也不要记起对他心碎肠断的爱！
从此永远忘了你，永远不要爱你，世！
世！
世。
世……

龙予洛猛然从梦中惊醒，一摸脸，又是冰冷的泪珠。
夜色笼罩着一切，所有的秘密都在夜中显现。
前世……今生……
一段孽情……
龙予洛望向窗外，一个苍白的月牙挂在天上，像极了天空的一道伤痕。

武林盟主邢图蓝，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想一举剿灭我圣翔教还太天真了！凌飞寒客套地向各位武林人士告别，平淡无波的表情下掩藏着无人知晓的冷笑。
踏上去客栈的归途，凌飞寒的心思转到了龙予洛身上。自从昨天见到了邢图蓝之后他就很不对劲，今天则推脱身体不适拒绝同去朝家庄。难道……他与那邢图蓝有什么纠缠？凌飞寒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阴冷的光芒。卓然尽，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他静立在窗前的身影，似是有几分忧郁，几分惆怅。
“怎么了？”凌飞寒关上门，向他走去。
他慢慢转过身来，背对着光线，脸上的表情在凌飞寒眼中有些模糊不清。
“寒……”他轻叹了一声，似包含了无限痛苦和挣扎，还有浓浓的歉意，最后竟有几分委屈。
凌飞寒没有说话，走过去轻轻地拥住了他。安慰，无需多言。
龙予洛浑身一颤，声音已带上了几分哽咽：“寒，我……”静默了一会儿，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推开凌飞寒，后退几步，脸面上带上了几分决然和凄凉。
“寒，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我，就是卓然尽。”
一瞬间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屋内静得出奇，偏偏窗外人声喧杂，与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听得到飒飒的风声。
听得到窗外树上一对鸟儿的婉转啼鸣，缱绻对唱。
听得到屋外几个小孩子的清脆笑闹，齐声念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猜疑。”
听得到不知何处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水晶帘不卷，凄凄罗帐寒。昨日鸳鸯同床梦，今朝冷簟泪独倾。哎呀叹一声冤家，恨不相逢却无情！”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心头杂乱无章，却又似极静，一个反复回荡的声音压过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