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焰（第一卷）阎王宫 下——凤重桓

　　我身体里流淌的血，始终是我无法改变的威胁。

　　父皇临死前不断喊着一个名字。起初，我以为他叫的是我--凡，后来才恍然他喊的是--梵。

　　顾青梵的梵。

　　正如母后疯癫时不断喊的那个名字--凡......梵。

　　顾青梵，他不但是燕国的人，还是燕国皇室流落在外的子孙。

　　也是我的......生父。

　　****

　　燕羽用路人的语气平板地告诉我的身世，仿佛它只是说书里的故事。

　　"顾青梵与顾青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指腹为婚，顾青梵为两国和平牺牲自己未婚妻到敌国，顾青月性情激烈又深爱未婚夫，怒发冲冠下下药顾青梵与其一夜欢好。随之嫁入燕国，燕皇好男色未予理睬，怎料四个月后被诊有三月身孕。顾青月向燕皇坦白，燕皇震怒之下仍留下那孩子。因他本人无留后的打算，反正她肚里的孩子也是皇家血脉，认为没差。那孩子就是陛下。

　　顾青梵原名燕梵，与燕皇是孪生兄弟。太上皇极宠爱他，在他襁褓时就爱带着他四处云游，他的打算是晚年退位后带着大儿子隐退，颐养天年，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一年，他云游到离国皇宫看望故人--他蓦然想起与故人的约定，说两人的孩子若为男女就结成夫妻，若为男男女女就结成金兰。结果，撞见离国皇室的丑闻--他故人妻子为故人诞下对龙凤胎，却不是故人的亲生子。故人为遮丑，赐死妻子，欲杀其中一孩子。太上皇看到后心想那孩子虽是男的，但也可以给二儿子作个伴啊。于是，过五关斩六将救下那男孩，连夜离开离国，给二儿子带玩伴去。等他回到家后，才发现他为了方便救那男孩，将大儿子放在大树上的鸟巢里，忘了取回来。

　　然后，他又马不停蹄赶去离国。大儿子落在故人手里，故人将小孩藏起来抵死不承认捡到他的大儿子。太上皇无奈，那时他刚登基，社稷未稳，不好与他翻脸。确定故人不欲伤害大儿子后，只好等时日成熟，来日方长接大儿子回去。结果，大儿子长大后宁愿认贼作父也不愿认他这个糊涂的生父。

　　太上皇退位时，将这故事告诉给燕皇，并嘱咐他一定要让大儿子认祖归宗。燕皇再三攻打离国便是为此，只有将离国攻陷，将顾氏王朝替代成燕氏王朝，大儿子才会认祖归宗。因为，他一直守护着离国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与皇室姓甚无关。"

　　讲完了，燕羽瞟了我一眼，见我面色平静，听故事般置身在外，又收回目光。

　　故事中又含了太多故事，但已大致了解，便不追问，日后便会明白的罢。

　　顾青梵是个神话，不贪慕荣华富贵，不恋眷功名利禄，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那两个字--忠离。为此，他可以抛却一切，在所不惜。血缘，姓氏，羁绊不了他效忠离国的决心。

　　其中的隐情不为人知，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不愿回燕国，不明白在离国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东西。

　　他很照顾我，却不承认我这个儿子。

　　我得称呼他为父王，可为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我陌生人似得叫他顾青梵。

　　我不怪他。他是神话般的存在，这样的一个人，是我的生父，我体内淌着他的血液，我没有惶恐，只有自豪骄傲。

　　比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父皇，任谁都更希望顾青梵是自己的爹。

　　又忆起单风炎对我说的话--我体内流着最冷血绝情人的血。

　　我体内流的是顾青梵的血。

　　燕羽接下去说道："阎千漓有七位弟子，大弟子天赋千年难得一见，他才破例收其为弟子。那时，他并无生育子嗣的打算，将大弟子作为传人培养，让他修炼无情诀。大弟子不负他所望，三岁被送来，仅六年时间，便将无情诀领悟到第六重，那时他才九岁，假以时日，就连他本人都不是对手。

　　无情诀有九重，到第七重时难以跨越，阎千漓而立之年，整整二十七载才练到第八重，大弟子不过弱冠便修炼到，但他十六岁时才练到第七重。无情诀有个特性--反噬，修炼它的人武功天下无敌，体质却会变异，除非修炼成功，否则，他们武功有多强，反噬就有多强，身体就有多脆弱，哪怕小小的伤口都会导致生命垂危。这个特性在修炼者未练至第八重时会遗传到他们的子嗣上--你体内的无情诀便是如此来的。

　　你舅舅不让你习武，是因为你越强体质就越弱，一旦受伤后果不堪，他没自信你能修炼到第九重。顾青梵只修炼到第八重就停止，他天生体质与常人不同，抗得住无情诀的反噬，遗憾的是，这个体质并没传给你。

　　顾青梵便是那个大弟子，他怕是战场上唯一一个不受伤流血的战士，他很强，却也很弱，弱得一旦受伤便毫无招架之力，生命不会有碍，内力却会迅速流失。"

　　原来如此。照他所说，我必须把无情诀修炼到顶重反噬才会消失？

　　燕凡点头："但你必须做到无情无心，阎千漓不能，顾青梵不愿，你能吗？"

　　无情无心？

　　我没有心了，我的心在单风炎那里。但我对他的情又怎能忘？

　　看来是不能呢。

　　"那先修炼到第八重吧，你不想你的子孙后代都受反噬之苦吧。多情剑名为多情，其实是需要心性单纯感情专一的人来练，你舅舅便是，但你......算了吧。狐魅散容易得多，只要美色就行，但修炼它需要心如止水，否则容易心志混乱。"

　　我慎重地点点头，有墨焰在，不怕它们在体内造反，而且墨焰已将狐魅散收为自己的内功，三样绝世武功在我体内被互相牵制得半斤八两，不练的话太委屈它们了，练的话又太麻烦危险了。

　　对了。

　　"阎千紫跟我一样吗？"

　　体内带有无情诀的功力。

　　"你直接问千重修炼到第几重了。"

　　......

　　"不知道。"

　　......

　　我吁了口气。外头晴日高照，是个出门散步的好天气。

　　"回宫吧。"

　　离登基之日不过半月了。我必须回去。

　　这趟出宫，历时不过七个月，却好象比七年还漫长。

　　发生的事太多，多到我已无力去回想。

　　父皇驾崩，单风炎没了......

　　我过去生命里最常出现的两人消失，换成了别人。

　　怅然地叹气，炎啊炎......再见了。

　　明天又是一个开始。

　　崭新的人生旅程。

　　我还是我，由燕国太子晋升为燕国新皇。

　　脸上多了道疤。

　　身边少了个人。

　　多了一群人。

　　时间还是在推进，不为任何人驻留。

　　我回眸，吟儿醒了，迷迷糊糊揉着朦胧的眼睛，殷妃看着他，微笑。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温柔微笑，慈爱，宠溺，溢满真诚的关怀。

　　那微笑已经不再属于我了，我长大了，不再需要虚构的温暖，伪善的欺骗。

　　我记得舅舅说过，母后嫁过来时身边跟着一位很漂亮的丫头，比母后还漂亮。两人笑起来很象，尤其眼睛，比明月还美丽。母后生下我后，那丫头就不见了，一直没出现过。

　　直到几年前，他在宫廷宴会上再次见到她，巧笑嫣然，一如往昔，她的容貌停驻在当年之龄。

　　她是阎王宫上一代的狐圣君，与火漓焰一样，从小被送往离国，成为母后的贴身婢女，陪嫁到燕国，在母后回离国当月如玉后，她就伪装成母后照顾我。

　　很遥远的记忆了，远到都快淡忘。

　　记忆中母后的微笑与殷妃如出一辙。

　　我问殷妃都是你陪在我身边吗。

　　她说青月偶尔也会来看你，看看就走。叛变那晚，是真的青月，之后两国战争发生，她就回去。后来战争逐渐平息，她又来找你，那次她想你在燕国已无身份，干脆把你带走，和顾青梵相认。可惜，单风炎不让，跟她说只要把你给他，他就让你登基为皇。她便答应了，她一心想你和顾青梵相认，却又想征服燕国，权衡利弊下，她决定先助你登基，再告诉你身世。到时，燕国是她儿子的天下，她母凭子贵再一步步拆掉燕国，让它成为离国的版图。可惜，半路杀出个阎千重，将她的美梦打碎。

　　你舅舅并不知道他单纯的妹妹是月如玉，也不知道他单纯的妹妹跟他见面没几次，一直跟他嬉笑的都是我。他真的是很单纯的人，这么多事他都不知道，一直被大家隐瞒得很好，傻傻的只知道保护皇位上的那个男人，保护他最疼爱的妹妹和侄子。

　　所以说......

　　所以说，舅舅仍是世上对我最好最单纯的人，他的爱不夹一丝杂质，正因这爱太纯洁无暇了，我反倒怯弱得退缩，不舍得将这纯净的一抹白沾染。

　　舅舅，我心中永远的净土，即使明白对他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依赖，但他仍是这世上我唯一的牵挂。

　　第二十七章 你的名字--万丈

　　起程前，我去看望舅舅。

　　言棋之说阎千重没为他治疗，他就静静睡着，偶尔醒来，呆呆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人照顾。

　　舅舅沉睡着，安详地象刚来到这世上的婴儿。

　　我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轻道："舅舅，我们回宫。"

　　我把他带走，阎千重没派人阻拦。

　　既然我也会无情诀那就由我来为舅舅治疗吧。以我现在的功力不够唤醒他，没关系，来日方长。

　　燕羽说舅舅就算醒了，也是婴儿般的一无所知，什么都要重新学会。

　　我说没关系，由我来教他一切该会的事情。

　　言棋之终于可以离开阎王宫，比谁都兴奋，小脸笑得眼睛看不见。只是在听到父皇驾崩的消息后，哭了整整一晚上。那晚，他在我怀里睡的，说要继承舅舅的位置，当皇帝的影卫。

　　凤七少很喜欢言棋之，甚至唤他小六师兄，言棋之得意地趾高气昂说是以后有人罩了，不用担心被欺负，然后收他为小弟。

　　我这才知道言棋之是阎千漓第六位弟子，在辈分上，凤七少的确该叫他师兄。

　　火漓焰与凤七少分道扬镳，依依不舍。他没理会我的邀请，只说为表他的诚意，将最心爱的弟子送给我当什么都行，好方便日后跟他联络。

　　那弟子是九灰，头微低，目光垂着，平凡恭顺的模样一点没变。

　　他身后站着白霜，与貌不惊人的他相比，惊为天人。我蓦然想起阎千重将她许配给我的事，她的作用跟九灰差不多，既方便我和阎火二人联系，又光明正大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但我不理解阎千倾怎么也跟着来。

　　阎千倾说她只想要个公主的名分，见识天下美男，逍遥快活。

　　我允了，阎千重抢我母后，我抢他妹妹，扯平。

　　人似乎齐了，出发吧。

　　最后一刻，我立在阎千重常站的地方出神地望着池对面的心月殿，朱红大门紧锁，隔绝着我和母后。我似乎能感觉到两道熟悉的目光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注视我......鬼鬼祟祟的，偷窥成癖。哼。

　　波光粼粼的池面上满是含苞待放的莲花，清雅的白莲，妖艳的红莲，都能找的到。我的目光顺着一簇簇的莲花群望向远方。这莲花池虽窄却看不到尽头，到底是池还是河我也搞不清楚。

　　我只知，这池，在阎王宫任何地方都能看到。

　　这让我想起那条包围皇宫的燕城河，不知这莲花池是不是也通往阎王宫外。

　　阎千倾嬉笑地说："这河的名字叫莲花池，它的尽头在万丈峰脚下，顺着这河走，就能找到通往万丈峰的路，睥睨天下。哥哥常常不在宫里，我一思念他就折小纸船，然后写上‘哥哥，快回来吧'，哥哥不久后就会回来看我了。呵呵。"

　　小纸船？

　　幼稚的玩意。

　　......我好象也玩过。

　　想起一些事，年幼无知的事，很遥远的记忆，现在突然清晰起来。

　　小时候每次诞辰都是母......殷妃和舅舅陪我过的。每到那天，便会有人送我很多很多的玩具，多是民间的玩意儿。我很高兴，兴奋地将它们收起来。后来，母后叛变我跟着舅舅逃走，那些玩具没能带走。逃亡的两年里依旧会收到。后来回宫，每年生辰仍会有许多的玩具，可单风炎看到后就会不高兴，我也不再珍惜它们，随手丢掉。

　　犹记得每年礼物里都会有个精致的小纸船，殷妃骗小孩地说只要将心愿写在上面，再放到燕城河里顺水漂走，就会有神仙来实现你的心愿哦。

　　当时我信了，偷偷地把心愿写在上面。最初几年我还不会写字，就用图画来表示，六岁后开始习字了，那些图画才成为文字--

　　六岁时我跟着单风炎习字，逼着他教我写"我要和舅舅永远在一起"；

　　七岁时我讨厌老是对我凶凶的单风炎，在纸船上写"我讨厌单太师，再也不要看到他！"；

　　八岁时我跟着舅舅逃难，憎恨对母后无情的父皇，于是写道"我要父皇永远消失！"；

　　九岁时我遇到一个极丑的人，却对我很好，就写道"丑哥哥永远陪着凡儿就好了！"；

　　十岁时我最后一次写："我要从父皇手中得到皇位！我要从单风炎手中得到权势！我要舅舅！我要当天下的主宰！"

　　我可怕地发现，这些愿望一个一个在实现。真的有"神仙"在实现我的愿望。可他还欠了我七个愿望，也不知道我后来的心愿--

　　我不要七个愿望，只要把炎还给我。

　　"白霜，你要干什么？"火漓焰突然厉喝，吓了众人一跳。

　　火圣君发威堪比火山爆发。

　　往莲紫楼第三层走去的白霜回眸，转身，恭敬地回答："宫主要将三公子送给凡陛下，说凡陛下可能需要他。"

　　阎王宫主有四个挂名男宠，顾影之，火漓焰，凤七少都是熟人，第四个我还不认识。按称呼是第三位送来的吧，离国的质子。

　　火漓焰脸色从未有过的阴冷："我不准！"

　　白霜道："宫主的命令不能违抗。"

　　凤七少适时地缠上火漓焰，在他耳边低语什么，火漓焰的脸色也不见好转，最后凤七少亲了他一下，才稍霁。

　　我突然觉得火漓焰没跟我也好，我看不得人幸福圆满，免得棒打鸳鸯。

　　那位三公子下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到脸上。言棋之惊叫一声，他大方地向他微笑，顿时，阳光也失了三分颜色。

　　他长得极丑，笑起来却极好看，但他不常笑。

　　他的五官正常，右脸上却长满红色的胎记，乍看过去，象团团火焰燃烧，仔细一看，那些红颜色极鲜艳，象血淋淋的肉。

　　可怖的是他左半边脸，腐烂的血肉没有皮肤的包裹，暴露在空气中，可以看到森森白骨。

　　他的脸，天气一热，就容易腐烂。白森森，血淋淋，辨不清哪是烂肉，哪是脓血。

　　我疼惜地捧住他的脸，一边滑腻，一边粘湿。

　　"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你可以叫我丑。"

　　"一点也不丑。"

　　"你身边的小朋友吓坏了，我还是戴上面具吧。"

　　"不，你的皮肤需要新鲜的空气冰冷的药液。"

　　"药很贵很稀有。"

　　"皇宫里有。"

　　"丑得跟着你呢？"

　　"对。"

　　手下移，收紧他的纤腰，真细，却很强韧，并非柔若无骨。

　　贴上他的怀，还是那么宽阔温暖。

　　深吸他身上奇特的清香，那是一种药香，为遮掩他脸肉腐烂时的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