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房除了蘸坛施法其余时候总是一身灰青的道服,式样简单而朴实,今日也不例外。因着姿势的关系,此刻衣襟微敞,怀里似揣着什么,莹蓝的光芒明灭扑闪。季怀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确定他是真的睡死了才屏住气息朝着他衣襟里面缓慢而又分外小心地探手进去,一点一点,仿佛就要触到那光芒的根源,蓦得一道金光刺目,季怀措像被弹开了一般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季怀措一阵莫名,再看他胸口那里,金光如芒。便想那紫魂珠定是被他下了什么符咒屏障,除他以外的人都靠近不能。枉费自己花了这么大力气灌醉他,结果还是小看了他,遂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夜风沁冷,许是睡得凉了,张君房皱着眉头缩了下身体,季怀措又叫了他两声,依然不醒,便只好凑下腰去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看了眼怀里睡死的人,季怀措一边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太清观后面那棵大榕树,每年都会有麻雀在上面筑窝,而每次都会有新生的麻雀掉下来。小麻雀自己飞不上去,你又不让我吃,自己养着又不肯,偏要送它回去......那个时候你才那么丁点高,连御风术都不会,还是我一次次把你抱上树......"
低沉温淳的声音,隐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房间里,烛火微明,季怀措动作很轻地将张君房放在床上。
14.
"若是告诉你事实原委,我想你是决计不会相信的......"伸手,将垂落在他脸上的发丝捋开,手指却舍不得离开,顺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
"你对你师父言听计从,然你可知我为何几次三番对紫魂珠下手?......我不过是想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紫青二珠本就是北原狼族世代守护的宝物,当年你祖师爷擅闯北原狼族的禁地,杀我父母伤我族人......这些你都未尝听说过吧。"说着,眼神不禁流露出一丝哀绝,记忆里那惨绝的一幕还仿如昨日。父母,兄弟,还有数不尽的族人,只是离开了几日,回来时看到的却是如坟冢般的死寂。
"这些话,我也只敢这样对你说......"
若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明白自己不应该去恨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遥想那许多年前,忍着悲伤与哀绝和余下的族人重振兴旺,而后独闯太清观准备一报血海深仇,却发现掌门早已换作他人。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那些仇恨未解却已化作尘埃,纷扬散去,多少无奈。他也不是参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毕竟也有千年修为,历经劫难,看俗世沧桑,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便想放手,只取回那个珠子就好,毕竟这本该就是北原狼族的东西。
静卧在榻上的人,气息匀畅,仍是睡得很沉。那一张素颜恬静祥和,两颊重晕微染,不似平日里那般不近人情的肃严端庄,却是多了几分柔软与媚色。看着看着视线不觉又落在那两片抿紧的薄唇之上,此刻因着酒水的浸润而透着淡若桃花的粉,那粉,粉得恰到好处,粉得淡雅而不艳。于是想起之前在醉花葶里的失态,不禁嘴角一勾。
罗纱低垂,烛芯闪烁,明灭摇曳的烛火下,两重人影交相叠映。
缓缓凑上去,在将要碰到时犹豫了一下,上一次是玩笑,或者说是改不掉的想要逗弄他的习惯,那么现在又是为得什么?
不得而知。
应了红绡的请求,从北原往燕京相助,半路上却是折去了太清观......
嘴唇相贴,柔软、湿润,尚残留着酒香醉人,辗转厮磨反复品尝着对方的甘冽,良久才分开来。
"啪"灯花炸响,如豆灯火在季怀措的眸子里跳了一下,映着点点光曜,幽远,深邃。伸手扯过被褥替他盖好,尔后才熄了蜡烛从他房间离开。
张君房一觉醒来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用力摁了摁太阳穴,不禁开始后悔不该学人家醉酒飞觞,肆意不羁。
用过早膳之后便向季坚告辞,季坚甚是客气一路将他送至门口。张君房本打算遁风而行,奈何宿醉未醒法力皆无,只好选择骑马代步。走了一截,才想起从醒来到离开都没见到季怀措。
像自己一样醉了一宿是绝不可能的,以他的性子该是又混到那种地方去了罢。
正这样想着,一抬头,却见前方一人一马英姿飒爽。那马是高头云骢,通体纯白唯头顶一簇银灰,筋骨精壮,甚是神骏。而那人,仍是一身银白的锦袍,披着件绣了银线的玉白大氅,衣袂飘风,发带飞扬,正控着云骢神态悠然地望向他这边。
张君房一挥马鞭,迎了上去,"季公子是来送君房的么?"
季怀措一笑,和张君房并辔徐行,"听说塞外美女高窕挺拔、热情奔放,怀措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那季公子何不遁风?也好免受这马匹颠簸之苦。"张君房看着他故作疑惑道。
季怀措脸一沉,"明知我法力有限,遁不了那么远,张君房你偏要捅破才可?"
"呵呵呵,君房不敢!君房要赶去北疆,先行一步!"张君房双腿用力一夹马肚,那马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季怀措看着他背影,眉角一扬,狠狠抽了一马鞭,催着马从后面追上去。
"君房,等我。"
官道之上,朔风紧起,两匹神骏奔蹄飞踏一路向北,而身后,云縠低垂,尘沙飞扬。
15.
长风啸日,墨云残卷。
空气里满是血和泥土混杂的腥气,视野所及,尸横遍野,满目仓夷。
金属抨击的铿锵之音,血溅出时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涉身世外,意识脱离了那混淆杀戮的世界,所有的声音凭地消失,只听得自己粗重急喘的呼吸,一下一下,似要将这血腥惨烈全吸进五脏六腑来。
疲了,倦了,但是手臂却停不下来,手里长剑泛着冷冽的白光划开长空,白茫的剑气在一片血色中傲然纵横。红,满目壮烈的红,跳动雀跃的红,连那原本是苍蓝藏蓝的天也染上了这灼色。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一场杀戮,而是一场庆典。
止步回望,似在寻觅什么,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双凤眸清濯凛然。
抬眼,血肉横飞,如烟花火,在天绽放,盛开,然后飘散......而后,他听到,烟火窜上天空的那一声长哨,长箭破空。
肩膀上钻心椎骨的疼,把他拉回了现实,一瞬间,金戈铁马,风云变纵,所有的声音冲击着他的鼓膜。
这是一场属于杀戮的庆典!
"将军!"
副将从一片混乱里杀了出来冲到他的身边,"将军,您的手!"
"不碍事。"他语气平淡,挥剑斩断裸露在外的大半截箭,"方才失了神,不过这一箭倒是让我清醒了不少。"
昂首云天,含指吹哨,不一刻一棕毛鬓马铁蹄扬尘,似从天而降,越过刀剑奔踏而至,他一甩剑飞身跃上马鞍,缰绳用力一收,那马儿登时前肢离地,一声长啸。
风凌乱了发丝,衣裾飘飞,眼怔怔地望着前方,大辽那固若金汤的阵势,何时才能击溃?
"吾为天神下坤宫,巡震兴雷离火红!"
一个清冽冷静的声音蓦得响起,如一柄利刃划破长空,盖过兵器的碰击以及血腥惨烈的尖叫,仿如来自天外,令所有人为之一憾。
杨义也是一愣,四下寻找这声音的源头,一回头,却见一人自山崖之上飞身而下。
"巽户下令召万神,禹步交干登阳明。"
那人一身灰青色的道服,手执三尺青锋,广袖飘飘,神态自若。脚刚一沾地,便又跃身而起,登云纵风踏过人群落至另一处,如是几次,最后却是落于敌军阵前,将手中长剑往土里一插而后双手掐决。
"天昏地黑,日月不明。邪神鬼道,无路逃形。急急如律令!"
便见他之前落地之处,光华璀璨,华丽夺目,紧接着自那几个点分别射出光线,各自连接。被圈在光线之内的将士皆都愣神在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因着所处地势较高又坐于马上,杨义这才发现那地上点点线线竟对印天上星宿,显然是一道阵法。再看那摆阵之人,迎着敌方傲然而立,口中默念了什么而后一掌落于地上。
顷刻地动山摇,狂风肆作,天地间一片肃杀,乌云拢聚电光寒闪。忽得一声炸雷,震耳欲聋,几道闪电横空而出,落于那阵内,接着便是漫天飞沙走石,地崩山裂。
杨义紧紧抓着缰绳控住受惊发狂的马,风沙迷眼,耳边隆隆作响,只见那地面仿佛被撕开几道大口一直龟裂至敌方阵内。
那人起身一把将剑从土里拔出,腕臂一转,剑指敌方。
"火、炽、风、驰、变、为、狱、院!"
话音落下,天雷勾地火,烈焰如龙,呼啸着向敌军席卷而去,只一瞬,对方便陷入团团火光,全军溃散。死守半月,终见月明,杨义这边顿时欢呼如潮,众所雀跃。
见敌军退去,张君房这才施咒收了地火,然眼前已是一片焦土,灰烬漫天。轻吁了口气正要转身,却闻站在一旁之人大喝了一声。
"君房,小心!"
随之猛地被摁倒在地,同时听见压在身上的人闷着声音哼了一下。
"季......?"张君房伸手去扶季怀措,触到的却是一手温热的粘腻,"季公子!季公子?!你怎么了?季公子?!"
季怀措微微睁开眼,脸色苍白,嘴唇动了两下想说什么被张君房一手捂住,"别说话,你没事的,我一定会救你。"
季怀措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将他的手从嘴上搬下来,而后包在自己掌中,"来不及了......我想我是撑不住的......只可惜......只可惜......"
"季公子,你一定要撑着,我会救你的,我会想尽一切方法保住你性命的!"张君房显然是有些急了,驱妖除魔他再拿手不过,但是面对生死却是无能无力。
"只可惜......我......见不到......见不到......"
"季公子......"
"见不到塞外美女了......!"
张君房一愣,然后才看见那斜插在地上的箭,于是脸色一沉,摸出张符纸在季怀措面前抖了抖,季怀措一惊连摸带爬从张君房怀里逃开,还没爬两步便听得一个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雷、霆、号、令!"
季怀措想,这次是真的见不到塞外美女了。
16.
辽周边境 周军驻营
月落星辰,远山如簇,营地上燃起簇簇篝火。火光温暖而明亮,围坐在篝火前的军士喝酒说笑,兴致来了随便拖个人练上两手。肉香阵阵,柴火噼啪作响,真是好一派庆胜欢腾之像。
"自从辽人来犯,将士们死守抵抗几乎日夜不眠,很久没有这么高昂的气势了......"说话的人很随意地披着件大氅,裸露在外的肩膀和胸口上都缠着厚厚的布条,隐隐透着血迹。"这都要靠张真人,简直有如神助,杨义有伤在身只能以茶代酒敬真人一杯。"
张君房执起茶盅回敬,"君房只是略施薄力,杨将军文韬武略,手下个个英勇神武,有将军和将士们镇守边疆这才是大周之福。"
杨义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张真人你就别再取笑于我了,若是杨义有父亲当年一半的英明才干,这会也不会伤得连酒都不能喝,这么值得庆祝的时候却不能痛饮一番,实在是......无酒不欢,无酒不欢啊。"
"呵呵呵。"张君房被他与外在极为不符的孩子心性逗得不禁笑出声来,"杨将军不用客气,称呼我为君房便可。"
听到张君房这么说,杨义转过身,火光跃动下眸子锃光瓦亮,"好啊,我总道那些道人真人的都是白发长须,鹤骨仙风的模样,哪里想到竟然像你这般年纪轻轻,叫你张真人还真不习惯。对了,我今年虚龄二十五,君房你多大?"
张君房笑笑,淡声道,"杨将军长我三岁。"
杨义捶了自己手心一掌,几步走到张君房面前,"那你也别将军将军的,若是不嫌弃就以兄弟称呼好了。"
"那君房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执杯而起,"君房同样以茶代酒敬义兄一杯,祝愿早日击退辽师,大获全胜。"
"好!"杨义兴奋之下一掌落在桌上,却是忘记自己有伤在身,登时痛得呲牙咧嘴,蹙眉顿足,待到痛劲缓去,倒是自己先笑了起来。
哈哈哈!主帅帐内笑声朗朗,帐外军士更是畅无顾忌、肆意尽兴。
杨义性情甚为爽放,和张君房几杯茶水来去便已至无话不谈的境地,和他说了之前两军对阵的情况,又粗略地描述了下对方在自己阵营前摆的奇阵。张君房听后蹙眉思忖了下,表示要详加考虑便向杨义告辞出了主帅营帐。
皓月沉钩,星汉如璨,四下一片寂静清廖,喝醉的将士三两成堆瘫在地上,张君房细细绕开他们回到杨义为他安排的营帐。
刚一掀开门帘,便听一沉敛醇厚的声音,"谁?"随之一道光刃迎面袭来。退了半步,闭目凝神,那光刃眼见就要刺中眉心却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消散碎去。
"你走路都没声,我还以为是夜袭的人。"季怀措正光裸着上半身,背后一道狭长的伤口横在左后腰。
只道那箭没有刺中他,却没想到竟也留下这么重的伤口,眼睛一瞥又看到他身后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便淡淡道。"那伤口还是不要碰水的好。"
"不碍事,我只是怕你受不了我身上的血腥气。"
听到季怀措这么说,张君房不禁心里一震,污秽脏邪乃修身大忌,每逢法事前后必要斋戒沐浴,就算不做法事,平时对自己也一直恪守着这个戒律尽量不让秽气沾身,只是没想到季怀措心细至此,连这个也顾忌到了。
见季怀措正抬脚要跨进浴桶,便走过去一把拉住他,"血腥气待会燃香熏一下就行了,出门在外这里又是军营不需要这么讲究。"
季怀措看着他,眨了眨眼,突然嘴角邪恶一撇,"这样......那这水岂不是浪费了?不如你来洗,我帮你搓背,如何?"
"我不......"
那个"要"字还未出口,季怀措拽着他胳膊用力一扯,张君房没能站稳脚跟直接跌进浴桶里。
"季公子你......"从水里爬起来,张君房一脸惊诧和怒意,浑身下上当然是全浸透了水,沾在脸上的头发,发梢还在不断地啪嗒啪嗒往下滴水,看起来甚是狼狈。
季怀措很想笑,虽然以前也常常和他两个在太清观后面的溪水里打来闹去搞得好像两只落水狗一样,但是这会张君房的表情可是比小时候有趣的多。
"季公子觉得这样很好玩?"张君房冷声问道。
季怀措知道再不收住估计又要挨雷劈了,遂摇了摇头取过挂在一边的干净的浴巾,"君房,你别生气,我不过开个......"
哗啦一声。
"......玩笑。"
不知从哪里泼来一瓢水将季怀措从头淋到脚,季怀措呆了一呆,抬头,张君房半倚着浴桶,手里一张湿透了的符纸。
"我居然忘了......你不光会召雷......"
季怀措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然后一笑以迅雷之势取过桌上的茶壶往空中抛去,茶水尽洒,季怀措双手合十然后划弧,那水滴像是被凝固住竟然漂浮在半空中。"君房,休要小看于我!"言毕,手朝张君房轻轻一撇,一部分水滴直朝他而去,趁着他抬臂遮脸的空档又连着撇了几拨过去。
连着被泼了几下,张君房也耐不住,暗暗掐决准备在像之前那样再淋他个痛快,却没料到自己这次召来的水居然被季怀措张的屏障全数拦下控为己有反倒任其所使。于是更加恼怒,翻掌,结印,手一扬,浴桶里的水化身为龙呼啸着冲破季怀措的屏障。
整个营帐内顷刻倾雨如注。
"君房,我投降,可以收手了!"
季怀措箭步上去抓住张君房的手,不想张君房的手一动,那条水龙掉了个头直接朝他们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