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房!"
闻声,回头。
"妖、邪、退、散!"
掌风拂面,张君房甚为不解地看着那个对他结印使咒的人。
"季公子是感觉到了妖气?"
季怀措不回答他,收掌,掐决,再来一次,"妖邪退散!"
张君房眨了眨眼,提醒他,"季公子......你结的印是祛病消灾的......"
季怀措眉头一皱颇为懊恼地收掌,他当然知道那是"祛病消灾",自己就是妖怎么可能使祛邪印?!
上次为了耍他而把他带到青楼去,结果他一身浩然正气、清明自持丝毫不为所动,坐在那里任凭勾诱简直和冰雕的人似的,现在倒是自己跑来这种地方,居然还点了能歌善舞、会琴棋书画的姑娘,还不值一个!!!不是妖邪上身是什么?!
"君......"
虚掩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两人一齐转向门口,便见陆续进来几个身材高佻、碧目深鼻的女子,抱着各式样子稀奇的乐器,个个爽朗英气不似中原女子的婉若灵动,顾盼间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张君房看了眼那些女子,随即转向季怀措,"季公子游遍花丛,品花无数,不知这几位女子能否入眼?"
季怀措不禁愣怔,"你什么意思?"
"季公子曾经说过,想要一睹塞外女子的热情奔放。"
"所以你就带我来青楼?"
张君房抿嘴淡笑,"还是君方考虑不周,像季公子这样风流潇洒、随性而为之人,又不似君房为修养人性而需要斋戒,想整日闷在营地里确实会闷出病来......虽也有军妓,但是义兄说,季公子定是看不上那样的庸脂俗粉,便让我带你来这里瞧瞧。只是......"
"只是什么?"季怀措没好气地问道,心想,怎么说我也修炼了千年,道行修行都比你只高不低,要论心斋常斋也绝不比你逊色,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欲求不满?
(注:心斋,指"谨守天戒,心意同符,内外同仪,无思无欲,无虑无恐,翛然坐忘,德同真人,道合仙格";常斋,指"绝辛去厌,断荤戒欲"《中国道教 第三卷 内外斋》)
"只是这里地方小,又实在偏远,可能不像京城那么容易找到男倌,恐不能让季公子尽兴了。"
"噗!"季怀措一口茶喷出来,拎起袖子拭了下嘴,然后看向他,"男倌?"
张君房点了点头,表情略有严肃,"君房以前不知,只道男女之间才有欢爱,方才才从义兄那里知晓,原来世上还有龙阳断袖之癖。义兄还告诉君房说,自古不论官宦富人还是文人雅士乃至皇宫内院都有蒙养娈童、宠信男宠的风气。季......"
"我没有那嗜好!"季怀措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暗暗咬牙,在心里又将杨义抽筋扒骨碎尸万段了一次。"诚然,季怀措确实风流成性,但不代表风流就一定会喜好男色,也不代表风流就一定要日日纵情夜夜笙歌。"
听他这么说,张君房略显疑惑,"那季公子为什么要对君房......"迟疑了一下子,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措词,垂眸思忖,然后才抬头,"君房以为季公子在那里觉得无聊烦闷,故而处处捉弄君房。只是君房身为男子,又是清修之人,季公子所作所为实在有伤风化,这才想到带季公子到这里来一解忧扰。"
季怀措手里的酒盅啪嚓一声被捏得粉碎,随后眸子深邃地盯着张君房,有如墨玉般莹润通透的瞳孔隐隐映着绯如炙焰的光华。
气息流转,气氛压抑,那几名女子却是杵在那里皆都不知所为,良久才有人大着胆子款款上前,娇滴滴地开口,"两位爷别都不声不响的,来我们这里不就是为着寻个乐子么,让我们来为爷弹两曲......"
"闭嘴!"季怀措冷声喝道,语气肃杀,那女子愣是被惊了一跳,还想说什么却被季怀措抢了先。"出去!"扫了她们一眼,扔下这两个字。
那几名女子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季怀措砰得一掌落在桌上,震碎了桌上酒壶酒杯,"我让你们出去听到没?!"
那些女子被他的气势吓得纷纷夺门而逃。
张君房坐在那里,依然平静自若,"季公子何来这么大的火气?若是君房说错了什么,君房这就给季公子道歉,季公子不必将怒气发泄在那些姑娘身上,她们最是无辜。"
季怀措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却是欲言又止。
君房啊君房,我要怎样告诉你,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堂堂北原狼王竟也像那痴情的狐妖,恋上了凡人,而那个凡人......恰恰还是个潜心修道、清静无欲的男人。
两人静默了一阵,季怀措率先打破了这股压抑沉闷的气氛,深吸了口气,对他道,"之前种种就当我和你玩笑,你既不喜欢那样,以后不碰你便是了,你也莫要把我当作那种满脑淫欲之人。"
21.
狼心想,如果"季怀措"还在世,听到自己这么说,估计不是笑到内伤吐血而亡,就是气结于胸郁闷致死。不管哪种,自己也算替他正人君子了一遭。
走出花月楼时,已是日影西斜,残阳如血,塞外长风凛冽,暮日余晖尽染残霞。
张君房长身而立,迎着朔风,发丝飞扬,微仰着头,视线落在了天边。季怀措见他站着不动,便走到他身边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苍空净邈,气清云淡,几只纸鸢飘于天际。
"那个是纸鸢,你应该不会没有见过。"
张君房摇了摇头,视线依旧牢牢盯着那些纸鸢,似乎在心里捉摸什么,见他那样季怀措也没多响,站在一边陪他,良久,才听得他低低出声,"有办法了。"
夜已深,逸静悠然,寒风沁骨,空气里凝结着血的味道,一阵阵,透心透肺的侵袭而来。
枝丛树林,疏影横斜,辽军驻地后方的密林里,尘舞飞扬,旋过一阵不大的风,枝丫轻颤,哗哗作响。风息平静之后,竟是凭地多出一队人马来,一二十人左右,铁马戎装,皆是大周将士,一起的还有张君房和季怀措。
桃木剑挽于身后,张君房闭着眼掐指收决,而后抬头,月色如水落于那双明镜一般的瞳孔里,散着光华流转,如星辰熠熠,见一丝乌云笼去月色,四周薄雾渐起,便转向身后那队将士,微一点头,"时机正好。"
闻言,那些人纷纷从马上取下大大小小的物什,在地上轻手轻脚摆弄开,不一会,便搭起数十盏一人高的孔明灯,灯纸上画着符咒。
"君房,你确定这个方法有用?"看着地上已经准备好的孔明灯,季怀措转向那个清雅淡定的人。
"不确定。"张君房淡声道,嗓音温润恰如沉玉,继而嘴角浅浅一弯,一笑熙静淡然,"但是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样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试一下也不知道这阵究竟如何......所以还请季公子帮忙护法。"
季怀措点了点头,向一旁退了几步,而后站定。张君房回身,袖子一扫,那置于孔明灯底座支架上的蜡烛"扑哧""扑哧"地被点燃,烧了片刻,那些灯冉冉升起。遂吩咐将士道,"待阵式发动,你们看我信号,和阵前的杨将军一起行动。"
"是!"一众将士恭敬听命。
天灯高悬,直向天际,火光炎炎,宛若圆月。张君房面向辽营的方向,屏气凝神,翻转手腕,手中那柄桃木剑剑尖指天,默念口诀,而后向着辽营的方向挥臂一扫。
风起,衣带轻飞,那几盏灯顺着风势被飘飘悠悠地吹向辽军阵营。雾,愈发浓重起来,仿佛厚重的布幕,笼罩了下来,连带的将四周的气息也一起沉降,压抑而寂静。季怀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君房,眸子隐隐泛着萤火一样的红光,明灭不定。
天灯越飘越远,辽军阵营有些动静,估计是有人发现了那些灯,继而人声迭起,点点火光盈盈若若。静候指使的那些将士都抬着头眼睛紧紧盯着天空,大气不敢出一声,眼看那几盏天灯就要消失在浓雾里,张君房却没有任何动作,傲然挺立,巍然不动,让那些将士更加提着一口气不敢喘出来。
"欻火大神,五岳齐倾。......"
待那几盏灯就要消失在浓雾之前,张君房蓦地执剑而起,结印剑身,"......吏兵神将,速赴吾身。霹雳神君,速振乾坤。急急如律令!"最后一字落下,烈焰缠剑,火光灼灼映着执剑之人却是一脸冷冽如冰、肃然如萧。
对着那几盏灯挥剑而出,只见那剑上的火焰汇聚一团,燃烧着扑飞出去,紧接着横臂一扫,又是几团火焰飞将过去,冲破浓雾,照亮天际。眼见那火焰就要撞到灯上,却未曾料到自那辽军阵营里同样飞出几团火焰,两两相碰,火花熠熠,夜空通明。
脚刚沾地张君房便又旋身再起,手中之剑接连扫了数十下,焰如流萤,势如破竹,谁知仍是被那阵中高人给挡了下来。
张君房落回地上执着剑上前了两步,眉头微蹙,"我们打草惊蛇了。"
那几个将士不禁露出失望之色,准备收兵撤回,但张君房却仍是盯着辽营的方向,季怀措走了过去,"君房,该发信号给杨义,再不退的话若是被发现我们恐怕敌不住。"
"既然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季公子麻烦你带那些将士用土遁先回,君房要去会会那个高人。"说罢,翻掌,结印,跃身而起,竟是驾着风直朝敌营而去。
"君房!"季怀措伸手去抓但为时已晚,手指只捞到个衣角却被生生滑走。
那一个绛色的身影,清迥绝尘,翩若惊鸿,如翥凤翔鸾,一影而逝。
季怀措不禁又气又恼,冲上前几步不顾形象地吼道,"张君房,你个笨蛋,快给我回来!!!"
22.
听到身后有人叫喊,但叫了些什么却已听不见,孔明灯就在眼前,张君房执剑掐决,剑尖一挑,便听得几声巨响贯彻云霄,天灯爆裂,纸絮散飞,夹着零零落落的火星子,撩乱了辽军的阵式。
原本是想让天灯阵在对方虎翼、蛇腹之处发动,引起对方骚乱,待到阵式一动,他们便和杨义前后两边一起行动打他个瓮中捉鳖。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被阵内之人一搅和,天灯阵发动之时已处于握奇位,正是辽营中军之处。
随那些纸絮落入阵内,四周景物一转,却俨然到了另一方境地,青山影绰,古木葱茏,林间禽鸟鸣声上下,一汪湖水幽碧如蓝,闯阵时明明是子夜时分,而这里却是青天白日,云淡风轻。
张君房在原地转了一圈,不敢妄动,想自己定是落入对方布在中军阵营的疑阵之中,便提醒自己一切皆为虚像,万不能被眼前景物所迷惑。就在此时,忽然听到身后树丛窸窣响动,转身,只见一道黑影冒了出来,同时张君房结了印的桃木剑已经朝他砍了下去。
"喂!!!"
季怀措向后跳了一步,以便对方看清,却不想对方见了他却仍不收手,季怀措只能一边闪躲一边解释,"君房!是我!你看清楚!"
张君房停了一停,"何以证明?"
"这......"季怀措稍一迟疑下一刻剑身贴着脸一扫而过几乎削掉鼻尖。
张君房道术高深,剑术上的造诣也是不低,一抹一撩如行云流水,移步换势身形似蛇,虽使得桃木剑,但剑花撩绕间仍是气势横秋,招招致命。
"君、君房,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季怀措。"几个回合来去,季怀措已是气喘连连,用青魂珠封了妖气便也封了自己大半的法力,土遁本就费神,没想到张君房还这么固执难缠。
"若是拿不出证据,休要怪我剑下无情。"张君房暗中掐决,那剑再挥出之时,却是一道道寒光熠熠的冰刃,冷锐如铁,迅疾如雷。
季怀措有些招架不住,一咬牙,身形一晃,倏地到了张君房面前,伸手成鹰爪抓向张君房的肩胛。对方擎剑一撩,遂手臂顺势缠上剑身,一抓一握,硬生生地停住了张君房的剑。
"好了,我说实话。我不是季怀措......"
张君房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霎时霜寒凝结、冷冽凛然,季怀措却是撇了下嘴一脸的无可奈何又有好气。
"我不是季怀措,我是云雨,总是被你贴不举的云雨,这下你总该信了罢?"
张君房怔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禁抿着嘴角扑哧一下轻笑出声,收了剑挽于身后,脸上又显怒色,"季公子怎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找你这个笨蛋的!季怀措心想,但没敢这么说,"我......"还不等开口,天边传来隆隆之声,紧接着四周寂静如死,鸟叫虫鸣皆都消失不闻,无风无痕,就连空气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两人四下望了一圈,远山叠翠逶迤清丽,湖波如镜云落平水,看来并无甚异状,但心里却仍是隐隐发怵。
"君房,这是哪里?"季怀措问他。
"应该是辽营中军。"对方淡然道。
"那我们要怎么出去?"
张君房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季公子若是不进来,岂不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季怀措鼓了下嘴,眼睛瞪天,自己自然是担心他才闯进来的,想说了你也不领情,干脆赌了一口气。"你不是说这是上古奇阵,什么有幸目睹此生便也无憾,既然如此我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那季公子慢慢研究,君房不奉陪了。"说罢便转身独自走开,季怀措眉头一皱,更是恼得厉害,三两步追了上去,"唉!张君房,你就忍心把我扔在这里不顾死活?"张君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淡声道,"季公子既有胆识前来闯阵,想必定是抱了必死的打算,君房又何必多事自取烦恼。"
一言漠然,听者不觉心冷如冰,季怀措只道心底深处有什么"各登"一下掉了下来,碎成一块块,裂成一片片,堵在胸口那里不上不下,气不顺畅,郁闷得紧。
我知你淡薄,也知你寡情,更加知道你明镜于心清尘绝俗......但我就是忍不住想把你拖下俗世,和你共沾情欲。人生在世不过数十有余,倘若一日你真的得道飞升,往后纵使堕入轮回也无缘再见......
你我终究殊途,只此一生,再无来世。
见那人走远,季怀措追了上去,没走两步,天边又传来隆隆巨响,只这次声响如雷、震耳欲聋,带着催动天地之势似无停歇之意。季怀措回头,下一刻竟是杵在那里。
不远处的峭壁山崖间,乌云连天,山洪奔泻,立壁千尺,浊浪飞溅,俨如千军呐喊,势如万马奔腾。
23.
"那不过是幻像。"张君房的声音冷冷淡淡地从他身后传来,季怀措似有不信的转身,"你确定?"被他这么一问,倒是真的不敢妄下断言,两人就这样盯着眼前汹涌而来的洪水,水色浊黄,轰声鸣鸣,如山崩土裂挟着滚滚巨石倾倒而至。
季怀措越看越觉不对,待到面前尘土飞烟蓦得惊觉竟有水花溅到脸上,立马回身冲向张君房,胳膊一伸一把揽过他将他护在怀里,吼道,"吸气!"话音还未落下,已被淹没在隆隆水声之中,一如黄河决堤,倾巢汹涌,混浊的水如从天降没顶而至将两人吞噬下去。
两人就像落于水中的树叶,兜兜转转上下沉浮根本无法定住身形。"君房,抓紧我!"季怀措一身力气几乎全在那双箍着张君房的手臂之上,将他控在他胸前以身抵挡那湍急的水势以及随洪流而来的巨石、断树。
"季公子,你......咳......你顾好......自己就行......"见季怀措已是血流满面,心想,自己不熟水性,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于他。又见两旁峭崖突起,遂结印掌心,挥手划了道弧,两人骤然离水跃上半空。将落未落之时,张君房翻手一掌拍在季怀措胸口上,季怀措惊愣吃痛之下手略略一松,被张君房反手又是一掌击中,这一掌直接将季怀措推向山崖上,而他自己却是直直坠下,落入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