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蓝。"
"少爷有何吩咐?"
"这府中可一点都没有喜庆的气氛呢!"
"喜庆?少爷可是指的年关布置?"
"怎么不见大红喜字贴起来?"蔚叶尘狡黠一笑,宛如当初的俏皮少年。
"啊?"
"不,没什么。"
蔚叶尘笑笑,旋身向大门走去,一路嘀嘀咕咕:"果然‘骗子'的话不可尽信......"
留在原地的景蓝显得有些恍神,就好像,回到了什么都未曾发生的最初一样......
市集上很是喧嚣,过久了清寂日子的蔚叶尘一时间竟有些许回不过神来。
闲闲晃荡半日,寻了间酒肆,要了几碟小菜一壶好酒,蔚叶尘优哉游哉地吃了起来。
闭起耳朵,凉凉一笑,管他周遭什么"蔚府"、"祁府"的流言蜚语。
"哎呀呀,我的叶尘亲亲小美人,可找到你了!"惊天动地的叫唤声夸张地响起,直叫人鸡皮疙瘩掉满一地。
蔚叶尘寻声瞧去,还没瞧见人影便给死死地抱了个满怀。
"咳......咳咳,要死了!松开,松开!要......要勒死了......"
"呜呜呜~~~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隔了这数不清的寒暑,怎么美人儿见到人家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兴奋呢?"身着墨兰色长衫的青年掩面作抽泣状。
蔚叶尘缓过气来,看不着那蓝衫青年的脸孔,但如此厚脸皮之人纵是寻遍天下怕也数不出几个来:"滕大哥,你怎么来了?还当你老早就把小弟给忘了!"
原来那蓝衫的俊美青年正是滕逸阳。
"对于美人,我可向来是过目不忘的!~~~"藤椅阳轻佻地刮了下蔚叶尘的面颊,信手抓了颗花生抛入口中,"哎,可叫我一阵好找的!竟是换了门牌!哎,我说叶尘美人啊,你还真是彻彻底底的‘嫁夫随夫'呢!哎哟哟,人家没希望了,没希望了~~~好生伤心呢~~~"
蔚叶尘涩然一笑:"那个......说来话长了。"
蔚叶尘方要招呼店小二,却不想滕逸阳一个闪身来到他的身侧,擎住他的左手腕便是一个翻转。
一时不备,想要再握拳却已是来不及,三枚嫣红的叶片赫然在掌心绽开!
"我说美人啊,你的胭脂可涂错地方了呢!"滕逸阳的眼中已是显出几分冷然。
他素来是个爽直之人,虽不拘小节,大大咧咧,但对于朋友却是推心置腹,两肋插刀。与蔚叶尘、祁轩的结识虽然短暂,可对了他滕大少胃口的自然就是"朋友"。
都是朋友,却也有谁负了谁,一目了然。
蔚叶尘窘迫地抽手掩回长袖中,当下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他素来伶牙俐齿,近来却几次三番因慌乱无措而哑口不语,心下不免有几分懊恼。
"你该不会想跟我说:那是你自己觉得好玩画上去的吧?"滕逸阳弯起一双凤目,笑得很是可亲。
"哈,滕大哥好眼光,一语中......"皮皮的玩笑话却在一口森冷的白牙下尴尬地吞回半句,缩缩脖子,好可怕好可怕,那"花蝴蝶"竟也会露出这可怕的凶相!
"好啦好啦,不骗你了,就是你想的‘那个'......"
"‘那个'?人家怎么知道‘那个'是哪个,美人说来听听啊!"
"......"
"嗯?"
"何必明知故问。"蔚叶尘显出些许凄然,转眼又是容姿焕发,"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滕逸阳无力地揉揉额角:"我说叶尘,这是光凭你保证就有用的事儿吗?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不管,反正你不许告诉他!"
"难不成你还想他去棺材里寻你?"
"不会的!我信他定然不会负我!"
"不负你?不负你不代表他不会伤你!"
"以后不会了。那是我自己无用,与他......与他无关!"
少年倔强地抿着唇,双目灼灼。
良久,滕逸阳无声一叹:"固执。"
"嗯嗯,卓大哥也说过一样的话呢。哈哈,你们果然很搭。"蔚叶尘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
"卓大哥?"滕逸阳岂会不知他那点小伎俩,却也顺水推舟转了话题,"可是美人?"
"那当然!说起卓大哥啊,还是当日回府前在......"
短短一日,须臾便已是日薄西山,唯余半轮残阳如血。
"滕大哥,这回你可得多住些日子,好让小弟也能略尽地主之谊。"
"有美人作陪,区区岂会不从?"桃花眼一眨,无限风流。
"怕只怕你转眼只见‘新人'笑,哪会回头再闻‘旧人'哭?"
"那是‘旧人'根本都不曾理会我啊!哎,可叹我欲将心照明月啊~~~~"
"对了,你说你回家数月而已,那剩下的大半年又是去了何方的温柔乡?"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离家后便目标明确,朝这边的温柔乡出发了,绝无拈花惹草啊!"
"哦?纵使是南芜最南到北梵至北,正常速度也花不了大半年的吧?"
"......"
"哈哈,遮什么遮什么,脸红就脸红呗!不认识路原本就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那你还笑?!"死也不能告诉这臭小子自己决不仅仅只是"不认识路",想他堂堂俊美潇洒举世无双偏偏少侠滕大少,居然......居然是个"路痴"?!死也不说!
"我有笑么?滕大哥你看错了!哈哈。"
"还笑!......撕了你的嘴,叫你还笑!"
"哎哟哟,别别别!我真没笑~~~"
......
笑笑闹闹间,两人向着昔日的"蔚府",今时的"祁府"走去。
* 地形说明:中央为皇朝帝都所在,以北名为北梵,以南名为南芜,以东名为东单,以西名为西泠。仅为按地理位置所分,皆为皇土,不具任何政治独立意味。"蔚府"位于北梵以南,靠近帝都。滕逸阳家则为南芜望族,居南芜以北,同样靠近帝都。
盼君怜我意
"滕大哥,这里就是蔚......祁府了。"
簇新的匾额,新漆的门楣,无一不昭示了这座大宅已改弦易主。只有镇守的一对石狮还透着几许风霜的痕迹,冷冷旁观,任沧海桑田。
"祁府?好字,真是好字!"滕逸阳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道。
"在下是否应当多谢夸奖?"
蓦然响起的嗓音,却让蔚叶尘弯起了一双眉眼,赫然是祁轩方外出归来!
"师父......"
"来者是客。卓,我记得你住的‘阆苑'那边还有几间干净客房吧?"
"师父......"
蔚叶尘连唤两声,祁轩竟都如若未闻一般,直直从他身边经过。
"哼,再让你逃!再让你逃少爷我就不姓蔚!"蔚叶尘咬牙切齿间人却已追赶上去。
"哈哈,就知道你想改姓‘祁'很久了!~~~"
卓熙立于一旁,看那蓝衫男子兀自笑得乐不可支,眉眼唇角统统舒展了开来,整个人竟如若用阳光金灿灿地镀上了一层颜色。卓熙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笑得如此开怀,甚至明明没有什么好笑的。
"喂喂,你就是卓熙吗?"良久,滕逸阳笑够了,擦擦眼睛问道。
卓熙微一颔首,算是应允。
不加掩饰的目光大咧咧地扫上一圈:"啧啧啧~~~叶尘那小子诚不欺我啊~~~~"
那目光直看得卓熙心中微一哆嗦,仿佛生起了一小股寒流在通体游走。
祁轩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几乎是足不点地,连一身绝妙的轻功都使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避,没有理由的,他选择了不去面对。
对着那张脸,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但什么都抵不过心头想狠狠拥抱他的念头,猛烈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惊诧。
理不清,道不明,只有那念头是实实在在。
不受控制的可怕的感觉。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他害怕那种自己掌控不了自己的感觉。
"师父,你难道连见都不想再见到尘儿了吗?"
不想见?怎么会不想见?见不到的滋味能将人生生磨得发疯!
"可恶!祁轩你个大混蛋!胆小鬼!少爷我活泼可爱俊逸无双,你跑什么跑?"
呵,还是那么臭屁的小鬼一个!真不知是他对了那滕逸阳的胃口,还是那滕逸阳合了他的脾性。
"爱你!我爱你!听到没有?我爱你!混蛋!混蛋!"
脚步一个踉跄,不知是为了那声声的爱语,抑或是那连连的叫骂。
"好好好!少爷我轻功不如你行了吧?!别得意,假以时日,定让你追也追不上!"
追不上?就你的偷懒成性,恐怕那"时日"得拉长了来数吧?
"正月十五!古槐树下!谁若忘了谁就是......就是乌龟王八蛋!"
蔚叶尘停下了追赶的步伐,粗粗喘着气。近一年来"七伤"的数度发作,加之疏于调理,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大不如前,再这么运功追赶下去,他怕会撑不住反而叫人瞧出了异样。
虽然有些懊恼,但止不住的盈盈笑意仍是漾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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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滕逸阳到蔚叶尘小院的时候,却看到他正执了笔,细细地在左手掌心画些什么。
"我说叶尘小美人,你这是在干嘛呢?"
"去去去,忙着呢!一边呆着去!"
"哟,只见过人在眉心点花的,今天倒真是大开眼界了!居然还有人在掌心作画?叶尘小美人好生的闲情逸致!"
白皙的掌心里赫然绘着并蒂莲花,红的花瓣绿的茎叶,栩栩如生。倒是恰好把那因"七伤"毒发的三片莲叶给遮了个干干净净。
蔚叶尘抬起掌心左看右看,终于舒了一口气,满意地放下笔来。
"怎样?还不错吧?"献宝似地伸到滕逸阳的眼前。
"难看死了难看死了!擦掉!擦掉!"滕逸阳作势就要将尚未干透的墨痕抹去。
"哎,别别别!我可是想了一晚上,花了一上午才画好的!你不知道,在掌心作画多难呢!那小就不说了,还要防止沁出的汗把画弄糊掉,我可不想重画一次,太伤神了!~~~"
滕逸阳却是一脸凶相地问:"你给我老实交待,是不是昨天又给那姓祁的混蛋欺负了?"
"混蛋?哈哈,混蛋!的确混蛋!我昨天也是那么骂他的!可真痛快!"
"别给我转移话题!究竟是不是?"
"不是,不是啦!真没有。还是那三片叶子。哎,你要真不信大不了我擦掉给你看还不行吗?"蔚叶尘讨好似地晃着他的袖子,一脸乖巧。
"哼,算了,就信你一次。"滕逸阳这才脸色稍霁。
蔚叶尘闻言忙点头如捣葱,只差没附和上一句"信我者得永生"了。
"那你做什么还......还画这鬼玩意儿上去?多奇怪啊!"滕逸阳握住他的手腕,细细端详了半晌,憋出一句"奇怪"来。
"万一给人瞧见......"
"天啊~~~我说叶尘小美人啊,经你这么一画,本来瞧不见的都能瞧见了!~~~"滕逸阳抚额作昏厥状。
"那个给瞧见了该多......多奇怪啊......"
"哦~~~原来这个瞧见就不奇怪了?"
蔚叶尘做了个鬼脸,笑道:"至少还能糊弄糊弄不是?"
"算我服了你了。对了,你们昨天......"
"尘儿,可是有人来访?"
滕逸阳正欲再问,碰巧素槿笑盈盈走进来。
"娘,这位是尘儿先前出游时结交的朋友,滕逸阳滕大哥。滕大哥,这是......"蔚叶尘尚未介绍完,滕逸阳人却已迎了上去。
"这位美人姐姐,您好!敝姓滕,名逸阳,小字砚淇。今日得见美人姐姐芳容,实乃在下之大幸也!在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是否有幸邀得美人结伴......"
"汝......汝个登徒子!松手!"
未待滕逸阳说完,萧然却已到来。
蔚叶尘无语望天:怎是一个热闹了得!
日子数着数着过得飞快,转眼便已是过了年。
蔚叶尘总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前些时候总觉得日子被拉到了无限长,漫漫的日与夜似乎看也看不到尽头,看着窗外的流云,数着院里的落叶,闲闲消磨去一日复一日。而最近却又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白驹过隙,什么是乌飞兔走,总会禁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人将沙漏的颈子偷偷做宽了?要不怎的方睁眼却转瞬又是日薄西山?
有时他会怔怔地凝着掌心艳红的并蒂莲花发呆,或许那莫名的忐忑就是恐惧。
他,想和师父长长久久,白首莫相离!
"莲花美人,还是换一种的好,‘七伤'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吃呢?万一小美人见条死狗也伤怀一下,不就要开片叶子了吗?"
突然想起当日再留云山巅滕逸阳的担忧,信心满满地保证自己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未料得关心则乱,愈爱......愈乱!只要事关祁轩,他便彻彻底底乱了分寸,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旦起了伤心的念头,对于他,就将是万劫不复!
但他不后悔,他不后悔当日饮下"七伤"!他只怕......怕那"执子之首莫相离"成为镜中花水中月,成为那人的一世殇痛。
师父,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尘儿一般爱你!再不会!
师父,如果尘儿就是你的幸福,请你,请你千万要牢牢抓住,千万千万莫要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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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儿会有一天厌烦了师父吗?"
"除非是师父厌烦了尘儿,不要尘儿了......"
"明年,后年,每一年,我都要和师父一起来这儿看灯!"
"好,每一年!"
"尘儿......即使负尽天下人,我也不会伤你!......"
莫相离的曲调倏然尖锐,却又戛然而停,唇边的叶片飘飘摇摇落下,忽而被风旋起,旋到古槐树旁的河水里,随水远去。
泪,无声地落下,一颗一颗沁入脚下泥里。心,像被人用手擎住,呼吸不能。
"师父,不要骗尘儿啊,不要骗我......你教我的‘莫相离',你亲手刻上的誓言,难道你通通忘记了吗?执子之手莫相离......神魂依依莫相离......尘儿还想和师父一起青丝化雪的啊!全部......都做不得数了吗?我爱你啊!第六百三十五遍!你可还记得?你可还记得!"
"不要伤心!蔚叶尘你不要伤心!他定然是有事情耽搁了......或许......或许他正在赶来呢?不要伤心......不要伤心......"
痴痴抬头。
墨蓝的夜空,无星。
而月,已过中天。
"正月十六了,师父,你......为什么失约?" 苍白的唇被咬得沁出了血润的珠子,而唇角更是溢出一道殷红的血丝来,和着颊畔的泪凝成颗颗血珠,滴落,溅碎。
他不知道:三天前,帝都来人了!皇朝的玉麟君,当今的皇--睿奚君最宠爱的九皇弟带来了皇的密诏,令祁轩即刻觐见。
他也不知道:正月十五,祁轩望着帝都的月,望着那同一轮月,彻夜难眠。
他甚至不知道:正月二十,快马加鞭赶回来的祁轩在他的窗前站了整整一夜,站到雾气浸湿了长衫。
他统统不知道!
哪料得翌日,却又是陡生异变?
而正是这所有的"不知道",将一切都交织得乱了线,错了轨......
风卷残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