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芳坐在榻上哼笑一声:「来就来,怕什么?」
这时门外来了一个惹人心怜的少女,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水瞳里满含不愿,「公子,我真的要去见东方璾吗?」
逝芳起身,坏坏地用扇子一挑少女下巴:「是啊,不然养你干嘛?你不是也一直想接近东方璾,调查清楚你姊姊为什么会死吗?」灭日精心找来刻意栽培的少女,竟然是昔日天下第一美人叶玥的同母异父妹妹,只见她貌若芙蓉,和叶玥一样有着惹人心怜的气质,只有水瞳流露与叶玥大相径庭的坚毅与倔强。
叶怜垂下和叶玥相似的脸庞:「可是听说那个人很可怕不是吗?我有点怕……」
逝芳抱过小男娃,漂亮的脸孔流露一抹不在意的笑容:「怕什么,再怎么可怕的人,也有他的弱点。有人太自信,有人太刚愎自用,只要针对弱点下手,他们就有天大的本事,不怕手到擒来?」
「东方璾有什么弱点?」
***
东方璾有什么弱点?
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两个人可以让意志坚定、从不轻易动摇的东方璾改变主意,也只有这两个人,可以让东方璾严肃的脸上展现笑容。
一个是他心爱的女子,叶玥;一个是他青梅竹马的好友,扬方。
叶玥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美丽多情有如空谷幽兰,与东方璾在一次偶然邂逅时令东方璾一见钟情,半年之内,两人便成亲了。看似幽静的她唯有在翩然起舞的时候,散发着一种绝世风采,与东方璾成亲之后,东方璾最爱看的,便是她在月下凉亭里翩然起舞。
她没有显赫的娘家,只有一个改嫁而不知下落的母亲,叶玥个性温婉,从不过问庄里的事,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陪在东方璾身边,做一个最安静,而最有力的支持者。
扬方则是东方璾最好的朋友,当年东方璾的父母会意外惨亡,就是为了要救扬方而死,所以东方璾对扬方而言,更多了一份以死回报的恩情。
东方璾父母早亡,对他而言撑起无月山庄是他与生俱来当仁不让的使命,而忠心耿耿的大总管扬清便是全力辅佐他的人,扬清的长子扬方,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好友,也是唯一能够与他对等地谈话,没有高下之分的人。
虽然在幼年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扬方却和秉性严谨的东方璾不一样,他的笑声常回响在山庄中,在叶玥还没嫁进无月山庄里时,他就有如山庄里的阳光,温暖地叫人忍不住想亲近他。
每个人都喜欢他,连冷漠的东方璾也会在他面前放下自己肩头的重担,做一个单纯的人。如果说东方璾的俊美有如坚毅巨岩带给人威压感,扬方就有如春风一样飘逸灵秀,宛如少年一样的笑容。
扬方很喜欢小孩和花朵,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从不生气,手上一把桃花扇潇洒挥动间,配上那双盈满笑意的迷人双眼和低柔说话声,宛如少年的脸孔散发着一种和东方璾不一样的特有魅力」。
他手上的扇子,则是东方璾找来天下名匠做了一把有十二支扇骨的绢扇,东方璾还亲手绘制一枝桃花在扇面上,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又有人称扬方为「笑桃花」。
扬方除了爱笑、喜欢小孩和花朵外,他还爱唱歌。他的歌声很美,与笑声截然不同的清冷歌声,配上他酷爱的时令小调,宛如月光洒落湖面的声音。
但是他虽然爱笑,却非一个爱笑的傻子;相反的,他冷静过人,所有的想法都藏在他人畜无害的的笑容底下,就是因为他总是笑嘻嘻的,所以很少人摸得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为了东方璾与无月山庄,扬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最温柔的心,最残酷的心思,所以尽管基本上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只要人不犯他,他也不犯人,但是犯着了他,便是生不如死。
东方璾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他不懂得跳舞,也不懂得唱歌,但是他懂得欣赏两人为他排遣白日的辛劳所做的一切。
那曾经是一种无比的幸福。
现在这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只剩下东方璾,夜深时,总是坐在最初的那个凉亭里,静静地坐着,如今伴着他的只是天边明月与湖上夜风,和幸福的回忆。
所以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故人——绝不!
第一章之三 化骨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东方璾到寒香馆来?」另外一个男人在深夜来到寒香馆。
寒香馆之主为小男娃盖好被子,虎地一声转过身,语声低沉愤怒:「这不是你们该想的方法吗?东方璾是男人,怎么吸引一个年轻男人到妓院,连这个都要来问我?」
东方泰摇摇头:「如果是普通的邀宴引不起他的兴趣,非得勾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不可,因为我已经失败好几次了。」
「你的目标太明显,何况你们之间又有心结,他对你有戒心当然不会随便赴邀。」
「不可能,东方璾也许怀疑我和灭日有往来,但是三年前扬方和叶玥之死天衣无缝,那时起我也已经将扬方的坟开了好几次检查,应该没漏一点线索才是。」
「坟是你开的?」
「是灭日做的。」
「他们没有告诉你,他们砍了扬方的手?」
「这……他们没说。」
逝芳厌烦地一挥扇子:「你们还真是合作的『天衣无缝』啊!」人家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他瞧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笑桃花会死在这种人手下,简直窝囊透了!
东方泰见寒香馆之主俊美的苍白脸上流露几许不快,拳头握紧了又张开,却也作声不得,当初找上寒香馆是因为唯有寒香馆中的女子才对那眼高于顶的东方璾胃口,想不到与这个男子合作后,对方对他们却始终若即若离,不时流露嘲笑意味。
「算了,我自有方法,把『那个』给我。」如果东方璾不来寒香馆,他就玩完了,于情于理,看来他不下狠招不行。
「『那个』?」
「与其讨好东方璾,不如激怒他,我倒想知道当他看到『那个』后,还怎么坐在无月山庄里。」逝芳雪腕轻翻,红唇在扇后勾起一抹残酷笑意:「如果他还念在旧情,那他一定会大驾寒香馆。」
听懂寒香馆之主话里的意思后,东方泰即使见多识广,也不禁一惊---这个男人有一张柔美如女子的长相,竟然有这么狠辣的心思?
「不然你有什么好方法?」逝芳笑了一声,东方泰接触到他那双清冷的墨瞳后,不禁有点心虚的转过头去。
的确,他提出的方法,却比他们想的好得太多……罢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等确定叶怜掌握东方璾之后,再除掉这男人不晚。
「我知道了,就交给你处理。」
「那你可以走了。」逝芳冷冷地说道:「以后不要在晚上来这里,不然我就不客气!」他的声音很低、很柔,仿佛怕吵醒床上的孩子,但是逐客意味任谁都听得出来。
东方泰看了在逝芳身后,躺在床上睡得安稳的孩子一眼,看逝芳对这孩子呵护疼惜的模样,想必就是传说中寒香馆之主的宝贝外甥,东方泰眼神一转,心下已经有了计量。
这孩子,可以利用。
「哼!尽是豺狼之辈!」当东方泰走了以后,逝芳冷哼一声,寒着脸起身走到窗边。从他的窗子望出去,远处无月山庄点起的万盏灯火正发着炫目灿烂的光芒,照亮他的眼。
半晌,他启口轻吟:「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
「………因此,东方泰和灭日这段日子一直保持密切往来,他们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寒香馆频频接触。」
「寒香馆?」东方璾坐在虎皮榻上,闭起眼睛,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是无月山庄百里内最负盛名的妓馆。」
东方璾睁开眼睛,朱红眼瞳里没有笑意:「怪了,吃喝嫖赌酒色财气中,那个男人一向是以赌为先,连性命都可以拿来做买卖,但是没听过他对女人有特别高的兴趣。难道灭日要改行不做杀头买卖,改开妓院了?」
「我想,或许他的目标是您也说不定。」扬清拿出一张请柬:「这是他今天来的请柬,请您到寒香馆赴宴。」
又是他,东方泰!东方泰,你还以为我是那个被你玩弄任意欺瞒的傀儡吗?
三年前东方璾尚无法完全掌握无月山庄,因为他叔父东方泰宛如他背上芒刺,不但时时干涉他的举动和措施,甚至还擅自涂改帐簿与挪用公款,对他娶叶玥也多有不满,扬方在世时因此大发脾气好几次,但是碍于族规和诸长老的压力事情都被压下来。
最后在扬方过世后他正式和东方泰分家,这也是东方家头一遭亲叔与外甥以决裂的方式分家,东方泰带走了不少人和东方家一部份的产业,但是他因为好做投机生意,这些产业已经被东方璾逐渐收回,东方泰也从初分家的强硬到最近主动示好。
虽然是个小人,但是要说他一手主导三年前扬方叶玥之死,似乎又太高估他的能耐,只能说是不无关系。
问题是,灭日的首领他始终无法掌握,只有锁定了几个目标,这一年多来,似乎有人屡次帮灭日逃过他的搜索。
「庄主,您要去吗?」
「不去。」东方璾淡淡说道:「东方泰是一个赌徒,却不是一个有耐性的赌徒。对方越是按兵不动,东方泰会越着急。因为他的两间茶行已经快要支持不下去了,但是让他一无所有还不够,我要等他用性命来跟我做赌注的一天,他那种人死也要拉垫背,我会等他等不及的那天。」他东方璾失去的东西,当然要对方用命来偿!
扬清点点头,眉宇间流露一抹可惜之意。
东方璾察觉到了,轻声一笑:「清叔希望我去?」
蓦地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扬清一头雾水,当东方璾笑声转停,他才难掩笑意地开玩笑:「清叔把我当柳下惠了吧?您实在太高估我了,我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不想抱女人?」他三年来晚睡的原因,不过夜夜寂寞难耐,孤枕难眠,所以才会坐在亭里看书直至明月偏西,他是男人当然会感到寂寞,但是有必要这么不挑,人家邀就去吗?
「可是您并没有,不是吗?」
东方璾敛了笑意:「那也要看对象。」
「什么样的对象,才能让您动心?」
什么样的对象吗?脑海不期然闪过一个柔怯惹人心怜娇影,以及……
一个潇洒自在,谈笑自若间笑眼盈盈,令人摸不透心事的身影。
最后他只是一语带过:「大概是一个……无法轻易掌握的人吧?」
「是吗?可惜了这张『寒香帖』。」虽然是对方不怀好意,扬清却是另有想法,听说寒香馆里都是难得一见的有才美女,而寒香馆来往的都是王公贵族、富豪公子,东方璾镇日为公事劳累,何妨暂时放开自己?
扬烈站在一边帮腔:「对啊,听说里面的女人长得非常美丽,唱歌又好听、又会弹琴呢!」
东方璾挥挥手:「不提这个,扬方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一提到扬方,扬清的表情立刻沉下去,与扬烈交换眼神后,这才缓缓说道:「没什么,右手骨被剁下来罢了。」
右手?东方璾猛地坐起身来:「那他坟里其它的东西呢?」
扬清摇摇头:「据说不只被开过一次,早就什么都没有,唯一庆幸是当初桃花扇没有一起陪葬,但是那几个人也是奉命行事而已,至于是谁主使的一概不知。」
「没错!」扬烈忽然红了虎目,别过头去:「想不到现在有人为了得到大哥最珍爱的东西将大哥的手给卸下来……」
扬清接口道:「还有一件事,根据我们找来的老行家,他说墓一共被挖过好几次,第一次就把值钱的东西就搬空了,但是第一次距离这次很久,可能是方儿刚死不久就挖过,但是这座坟地方那么隐密,会是谁下的手?」
「不管是谁都不能饶过!」扬烈怒声道。当初他们将大哥心爱的东西都埋进去,东西贵不贵重倒是其次,竟然这样对待往生者才是罪该万死。「大哥,把这些家伙交给我们四骑来处置!」
「无谢也回来了?」
「我们四骑都回来了!正等待您的命令!」
「平常叫你们回来像拖牛一样,什么原因让你们一个个自动自发统统回来报到?」东方璾笑叹一声,无奈摇头。
一阵朗笑传进来,走进三个英朗男女,为首一个满面笑容的男子轻笑:「发生这种事情,庄主怎么还问这种问题?」他眼里射出一种狠辣光芒:「不只是这些人,连指使他们的人也要揪出来,庄主不认为已经无法容忍他们了吗?」
「就是说啊!」扬云握拳:「敢挖大哥的坟、剁他的手,绝对不可以原谅!」
一边最沉默安静的飞轻只是双手环胸,一双眼睛盯着东方璾看。
看着四骑义愤填膺的表情,想必庄里也有不少人为了扬方死后还遭遇这种不幸而难过吧?
东方璾似乎又看到了远方的那个身影,笑着轻挥桃花扇的优雅模样。
『四骑』,扬清之下的四方总管,扬方留给东方璾遗物中最珍贵的一项。
因双亲早亡,所以东方璾很早就要担负起一家之主的重任,因此背上背着上百条人命的他总是兢兢业业,十三岁不到便开始跟着曾经是武林一代高手,后来隐匿无月山庄的扬清学习如何掌管山庄事务和武艺,快乐的童年被迫中断。
而扬清的妻子夫人要照料全山庄上下的事务,实在分不开身照顾他与庄里的孩子们、比如扬烈、还有寄住在庄里的堂弟无谢,所以山庄里的孩子几乎都是扬方一手带大的,因此孩子们都非常亲近温柔的扬方。
温柔的扬方、坚强的扬方,在这些人眼里,扬方是他们的神,对于他们而言扬方是尊贵如神的地位,东方璾一边感叹,却一边有哭笑不得的感觉。
扬方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哪!他也有他自己办不到的事情,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而且他比你们想得更加脆弱………但是和你们说,你们也不会懂吧?
因为连扬方自己也不懂。
如果他早点发现就好了,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发现呢?尽管他是那么地深爱着叶玥,但是每当自己和扬方说话的时候,玥眼里看着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扬方……扬方,你那时候,是真知道呢?还是真的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吧?所以才叫残忍。
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眸子,半晌才说:「只是查到谁挖坟不够,他们只是拿钱办事罢了,扭断他们双手送府就办就算了。但是要澈查『灭日』到底想在他坟里找到什么,别再让对方逃掉!」
「知道了,交给我去办!」扬烈个性最冲,一拍胸脯就跑出去了。
「你们也下去吧。」扬清对着其它人摆摆手,其它的管事便一一退出了。
「没事的话扬叔你也下去休息了。」东方璾靠坐在椅背上,单手托着下巴,正好好打算厘清思绪,但是看到扬清还立在面前,他挑眉,别又来了吧?
「如果是作媒或说亲就免了,让我一天耳根清净一下。」
扬清皱眉,很显然地东方璾接下来不是发呆就是看书打发时间,一个正当年轻力壮、未满三十的俊俏男子三年来对女色毫无兴趣,怎能说是正常现象?
但是东方璾一脸「着毋庸议」,实在很难让他开口。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但是三天后寒香馆之主再次送来寒香帖,并附上一个需双手捧起的小木盒。
「你们的主人真不死心,寒香馆来往之人何止几千几百,也不见寒香馆挽留过谁、邀请过谁,为何非要在本庄主身上下如此功夫?」东方璾坐在堂上,神闲气定地含笑问使者。
使者只是恭敬低头:「我家公子说去不去都无所谓,只要庄主愿意见一见盒里的东西,一眼就好。」
东方璾见使者如此坚持,暗中提防之后用眼神示意扬清,扬清点点头便把盒子递上去交到东方璾手里。
那是一个方正木盒,打开后是一个扁平木匣,匣上一把打开仅比他巴掌大的小扇,扇面上题着两行小字:
世间宁有情痴,不与风月共醉。
寒香馆之主恭候大驾。
当东方璾拿起扇子时,扇子勾动木匣开关,木匣答地一声开了。
一只皮肉已经褪尽、遍体白森森、令人望之生寒的右手手骨躺在深红绒缎间,无言地凄诉不该有的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