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伏珠之花漾宫主 (下) ——治水

反正不值得自己去关心，来与去，重要吗?反覆地自问间，他始终是一个人，从不寄望有人来接触自己。
直到另外一个人出现。
直到凌九天出现，并温柔细心地重新续上每一条弦，为自己奏了一曲思之若狂，那相思发出的声音像是千年苍松摇落满身的冰霜。
* * *
没有九天?他会变得怎样?洛云心不知道，也许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不断累积憎恨，然后一天发现自己除了憎恨之外什么都没有，然后就这样疯狂死掉吧?
此刻坐在鱼贵妃之湖湖心的凉亭内，洛云心靠在栏杆边轻轻洒着揉碎的糕点，一群群鱼几纷纷靠过来寻找难得的点心。
远处的山景迷蒙中，一个个令他爱恨交加的容貌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每一个人都是欲言又止，毕竟这世上总是能说的话少，不能说的话多，所以他现在有事想说，不说给九天听该说给谁听呢?
他终于找到可以和他说话的人了。每说一句话，他就觉得心里的恨意少了一分，束缚他的枷锁也少了一道，这是不是代表他终于可以从自己架构的牢笼里获得自由?
“九天，其实我待在霸天宫里从不离开，并不是完全自卑于自己的外表，我其实不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变成怎样，我害怕的是……年复一年的怨恨里，我会变成披着人皮的厉鬼，我很怕自己失去理智。”
十几年来洛云心心里一直想着的，就是他要看轩辕战能做到什么地步，他想知道轩辕战牺牲他到底会是造成什么结果，不管天下还是王位，他都会留在霸天宫里，他要看到最后!
“很不甘心吧?”凌九天轻声问道：“所以才想知道最后他的结局到底是如何，如果轩辕战败了，那等同于你放弃的东西毫无价值，你会觉得死也不瞑日吧?”
洛云心淡淡地笑了：“应该就是这样吧，那个男人因为拥有了皇族血统，就认为自己非做到什么事不可，这是被一种无聊的使命感驱使。我竟然为这种理由而把我的半辈子赔给他，也真愚蠢!但是我当时的想法就是：他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他都得到了，而我都失去了?这不公平！”
凌九天坐在洛云心身后，这心爱人儿一脸怅然若失的表情，看似平静地望着湖水，握着栏杆的双手却越来越紧。
“但是，云心还是打从心里关心他们两个人的吧?”就是因为关心，所以在意，但是又无法原谅被背叛，所以心情才始终反反覆覆的。
洛云心凤眼睁大，啪地一声站起来走到栏杆边，瘦小的肩膀剧烈抖动，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充满怨恨：“我不是可以轻易原谅别人的人，我心胸狭小，我爱记仇，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我不是关心他们所以才救他们的，我是……我是……”
“总不会是为了天下人吧?”凌九天叹了口气，他的口吻像是叹息，又像是讥讽：“云心，为什么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真心呢?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却有情有义的自己，无法抛弃关心自己兄弟的深情，所以还是会想尽办法救石小雅、救轩辕战……”
“不是的!”洛云心一反常态的强烈反驳，他的凤眼射出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凌九天：“你不懂!你不懂的……你没有恨过一个人，你不懂的!”
“我懂!我怎么不懂?”凌九天一把抓过洛云心，原本爱笑的幽魅双瞳如今闪着一种激切的光芒，他炙热的眼神望着洛云心，忘情地用手抚着洛云心的脸颊，他低哑地说道：“我也曾经恨过一个人，恨到极点，恨他不爱我、恨他故意不将我放在眼里……在我最恨的时候把我自己杀了，这样我就不会再为他痛苦……”
洛云心怔怔地望着凌九天，纤手覆上凌九天的，轻声问：“那为什么……不将你恨的那个人杀了?这样才不痛苦不是吗?”
“我做不到。”凌九天的双眼缓缓阖上，长长的眼睫覆盖了那双令洛云心无法招架的幽魅双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恨到极点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那么喜欢他，像疯了一样地无法把视线从那个人身上移开……我……只想留在他身边，对他好，让他看着我……”
他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已经泪光盈然的洛云心：“我喜欢那个人，喜欢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傻的地步。”
“傻瓜!真是个傻瓜……”洛云心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喃喃地说道：“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徒弟?”
凌九天吻着洛云心脸上的泪珠：“因为我是傻云心的徒弟啊，一对傻瓜配在一起正好，是不是?”
噗!一句话让洛云心破涕为笑，他推开凌九天，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什么?谁跟你正好一对?”
凌九天假装一脸凶恶地盯着洛云心，双手大张：“哦，不是吗?你别跑，我要逮住你，好好的问问你，前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小美人儿是谁呀?”他往前一扑，将格格娇笑的洛云心一把抱住，开始一次次绕着圈圈。
“啊——住手，我头晕了、我头晕了……哈哈哈哈哈……”好晕!视线在晃动、洛云心在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转圈中，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凌九天的肩膀，他忍不住大笑出来，笑出了泪，泪又逼出了笑，到底是笑还是泪他也分不清……
直到凌九天自己也晕头转向了，他俩才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凌九天抚着洛云心被摇得散乱的长发，温柔低语：“你能为他们做多少就算多少，但，不要再为他们伤心难过了好吗?”
“做得到又如何?他们……并不领情。”他明白轩辕战和石小雅不会回报的，他也不是要他们的回报，但是为什么……除了不回报，还要这样伤他的心呢?
他想听的，永远只有一句话，只要这句话被诚心诚意地说了，他就会原谅，为什么他们不懂呢?
“可是那就不是你的错了，是他们不了解你，始终都不了解。如果云心想要的，只是他们一句道歉的话，而他们始终不懂，那是他们不了解你，可是这又不是云心的错，又何必因此而伤心呢?”
洛云心闻言怔了半响，他的表情很迷惘，像是带着悲伤生气，却又像是受到震撼，一时间，他只是茫然地盯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长发遮掩住他的表情，凌九天只能看到那单薄的胸膛不停地剧烈起、伏、起、伏……
“或许吧!”洛云心忽然说，然后抬起脸，那张清丽的容颜虽然还是满布泪痕，但若说方才的表情是阴郁而充满恨意，现在他的表情却已经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或许吧!”洛云心又重复一次：“或许我真的还关心他们吧?也或许……”他很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或许只是因为我觉得累了，觉得上半辈子已经给了他们，已经够了，我不想再花心思去怨恨他们，我可以做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什么事?”
虽然凌九天只是随口问了这句话，不知为何洛云心忽然一阵红晕缓缓地泛过脸颊，每次当这种表情浮现的时候，凌九天就知道洛云心在想的，只有一个人。
他捉住石桌上那只小手，洛云心动了动，没有挣脱。
“其他的事情，是指……和我在一起吗?”
洛云心没有回答。
凌九天忽然大叫一声，起身抱起洛云心又是一阵剧烈狂转，两人在狭小的凉亭里转着圈子，这次是凌九天快乐地大叫大笑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声音似乎也激起了湖水的反应，只见阵阵涟漪从湖心小庭为中心，往四围扩散出去，整个湖似乎也因为凌九天的笑声而震动了!
洛云心被凌九天这样抱着旋舞，他也不是不想挣脱，只是凌九天欣喜欲狂的真挚表现让他无法开日要凌九天停止，只是双手环着凌九天的颈项，自己忍不住也大笑出来。
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头昏眼花的旋转之中，洛云心的视线里一片模糊，所有的东西都在视线里晃动，他轻轻地对那两张憎恨许久的面孔说道：
好吧!我放你们自由，也放我自己自由……让我们彼此过着彼此想要的日子，不要再为彼此而愤怒悲伤了……
是眼前这个人打动了他，让他在被怨恨扭曲之前能够松开自己，但是他不会太快告诉九天，免得这个人得意忘形了。晤，他的头好晕……
洛云心喘着气叫道：“住手!该将我放下来了，我已经转的头晕了!这次真的不行了，住手，我要晕了……哈哈哈……”
凌九天闻言终于停下了动作，但是却抱着他跳坐到栏杆上，面对一湖湖水，洛云心看着脚下绿波荡漾的清澈湖水，忍不住身体缩了缩整个依在凌九天的怀里，揽着情人的手也紧了。
“怎么了?会怕?”
“我……不太会游泳……”洛云心细声说道。他自幼生长于山间，虽然偶尔会在山里的小湖里玩耍戏水，但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已经许久都不曾下水过了，何况是这种前所未见的大湖?
“你不会游泳?”凌九天楞了一下，才反问道：“那你坐船那么多天，为什么整天在船边走来走去，不怕掉下去吗?”
“有你陪我啊!我不会怕的。”洛云心竟然一脸甜笑地回答。
“什、什么……?”凌九天的耳朵红了一下，但是他马上嘟哝着说：“怎么这样说?那不是表示我那时候可以信赖，可是现在靠不住了吗?哪有这种事?”
洛云心再也忍不住，他哈哈大笑起来，清脆的声音像是无数串银铃一起震动，而且天真无邪。
凌九天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在戏弄我!”
洛云心窃笑道：“这也要想这么久?我说乖徒弟，你变笨罗!嘻嘻嘻嘻……”
凌九天本来看起来一脸要大发雷霆，索取小小心灵受到伤害的“赔偿”，可是看到洛云心窃笑不停的模样，他忽然又消了气，只是无奈地耸耸肩：“才不是变笨……只是没想过你放松了自己之后，变得这么地……”
“变得怎样?”
凌九天低下头，在洛云心唇边呢喃道：“变得这么不可爱……”
洛云心拉下他的头，这一次是他主动地吻上了凌九天，凌九天收紧了双臂，享受着这第一次，由心爱人儿主动献上的吻。
当热烈交合的唇在缠绵许久后，终于分开，洛云心喟叹一声，依在凌九天胸前。
他轻声道：“其实在我恨得最深的时候，我想过最狠的报复方式，就是在轩辕战就要成功的一瞬间把他给杀了，让他死前在那种只差一步却永远走不到的悔恨中痛苦死掉。这样一来，我真的就变成厉鬼了吧?呵呵……人在怨恨的时候都傻的可以。‘为轩辕战生，为轩辕战死’的呆子只要一个石小雅就够了。”
“说的也是，若是连云心都只看着轩辕战，我会很伤心的。不过……”凌九天轻轻撩起垂落湖面上的发丝，洛云心的长发太长，若是被湖水打湿可就容易着凉了。
他将发丝一把握在手里摩娑着：“云心，如果是几年前的你，你会救他们吗？”
“我应该还是会救他吧？”洛云心平静地望着湖面：“老实说，与其看到轩辕战失败，我宁可看到他成功。不然我会觉得非常失望，让我赔了半条命脉赌上的人，竟然也不过如此作为……轩辕战将复国看做他最重要的事情，我把报复轩辕战当作最重要的事情，万一他就随随便便地倒下，那连我也会失会人手的意义……”
什么都没有的人只能抱紧怨恨活着，既希望怨恨的人得到不幸，又怕被怨恨的人们随便死去，却让自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洛云心心里那种憎恨、矛盾的痛苦情绪一直折磨着他，使他冷眼旁观轩辕战咬牙前进和石小雅内疚悲伤的样子而不发一语，但是他自己也因此而无法解脱。
比起轩辕战或石小雅，也许他才是最怕他们死掉的人，如果失去了怨恨，自己也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
“不过现在想来，好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随手捡起一块地上的石块丢向湖心，湖面起了一阵阵的涟漪，涟漪里又开始有几滴雨洒落在上，乱了一圈圈的涟漪，原来是谁的几滴泪？
凝望着十几年来不曾改变在容颜，到底是不变的容颜使自己停下脚步，还是自己停下脚步是为了这容颜？三十年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能做多少事？而洛云心又做了多少事？现在为什么又觉得以前那些疯狂的怨恨已经可以慢慢淡忘?是因为身边有了一个人陪伴自己的关系吗?他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但如果此时不痛快地放开一切，那又要等到何时来潇洒?
“然后呢?”凌九天问道：“你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洛云心想了想之后，忽然十分兴奋地双颊微红：“我想去看海!”
“海?”
洛云心的双眼里充满了一种对未知东方的向往：“我想知道，真会有我梦中的最象吗?那日月同在的奇景……”
“那我带你去。”凌九天的双掌包住洛云心因为期待而握紧的双手。“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离开霸天宫好不好?我也想到东方去，我们别再管江湖上的一切了，去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要再受到任何人的打扰，好吗?”
凌九天的每一句话看似只是少年的热情之下脱口而出的言语，但是听在洛云心里，每一句话出口都代表一个承诺，因为他知道凌九天是怎样个性的人，不承诺则已，一承诺，便会赌命完成。
好吧!也许不只看海，他们可以游历千山万水，不再回头……
洛云心眼里的泪光终究没有落下，他只是露出一个好美丽的微笑，“你若做不到，我不会原谅你的。”
凌九天抱着他既下栏杆，然后放他下地，牵起他的手，“我们回去了，好吗?”
“嗯!走吧!”
九天，我改变主意了，等到事情结束之后，我们不只到东方，东西南北都去走走吧，不再回霸天宫也不要紧……
好啊!我们一起走，去看遍这个世间……


第十七章
“云心，你要找的那家中药铺前两天被放火烧了。”
在花街某座妓院的内院里，有间收拾得华丽高雅的房间，里面没有椅子，主客都是席地而坐，所以不但地上铺满了华贵的西域毛毡，做为倚靠的绣花软枕上还披上缀着流苏的软缎，使人可以舒适地靠在上面。
凌九天一进门，便看到洛云心靠在软枕上，正意泰安闲地翻着一本诗集，桌上一个小小的香炉，炉中正发出淡淡的幽香。
洛云心合上书本：“是吗?”他似乎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还有些高兴的样子。
“里面的人都走光了，至于那‘花漾宫主’师徒俩也不知道躲到哪去了。听说他们打算去和天高门抢那株药草。”
洛云心眼里带笑：“街上的人都这么说?”
凌九天一扬眉：“都这么说。”
“看来谣言散播得很快嘛!”
“所以天高门的人已经都聚集在山上啦!这下你可高兴了，不是吗?”凌九天也笑了，一双星眸与洛云心相视而笑。
没错，谣言就是他们散播出去的。
离开大湖的隔天，他们已经来到京城里，这次他们选择住到花街柳巷里某家妓院里的雅房。
在所有人都以为花漾宫主会直接闯上山去和天高门拼个你死我活时，洛云心和凌九天却只是静悄悄地待在房里按兵不动，洛云心根本就不出门，凌九天则是每天装作纨裤子弟成天在街上晃来晃去，晚上两人自然同房就寝，日子过得悠悠哉哉，一点都不像是专程到南方来找救命药草的花漾宫主师徒。
反倒是另外一对花漾宫主师徒一路大摇大摆地南下，摆明了将天高门人多日来企图找出真正的花漾宫主的想法当笑话看，他们一行甚至在京城里包下某间大客栈，准备了今晚便要上山。
天高门当然不甘示弱，今天放火烧了一家中药堂，看似和霸天宫没什么关系，但是实际上那家中药堂是打着卖药的名儿，暗行霸天宫南北往来之实，今天一把火烧了，示威之意昭然。
“那么一点损失是必要的，反正只要人都逃掉就好。”洛云心倒是不在意地笑笑，早在两天前他就下令霸天宫分堂的人各自躲避天高门的追捕，纵然天高门的人一把火烧了药堂，顶多是烧了一间屋子罢了。
“反正狡兔三窟……没有人伤亡吧?”
“有。”看了一下洛云心，凌九天伸出了手臂：“有点烫伤。”手臂上面果然有一处皮肤泛红，看起来的确是受了轻微灼伤。他扬眉看着洛云心，“宫主不帮九天包扎一下伤口吗?”
洛云心明知他有意撒娇，狠瞪他一眼后还是上前轻抚着伤口察看，过了半响才轻哼一声：“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