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後的每一晚,除了我短期出差,他便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怀抱。
回想起来,他从最初的僵硬紧张到後来的沈默温顺再到现在的习惯放松,这转变之间我的倾注与付出又岂是单单心血精神就可以概括得了的。
孤枕难眠,我起身在静夜中凝思,遏制了多年的心中的那条毒蛇终於喷著毒液占了上风。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十二
苏还的来意我很快便弄清楚,原来是家族正准备往中国大陆投资的当儿遇上了那场著名的政治风波,国际上各类耸人听闻的报导令家族决策层颇犯踌躇。一方面认为大陆市场的前景十分诱人,很有抢占先机的必要,另一方面又担心中国的政策会因为这场动荡而发生逆转,令家族利益受损。於是,他们想起了我,我在大陆的投资经验,我对大陆情况的直观了解在这时就显得格外有参考价值。
的确,因为小进的契机我这些年在中国大陆几乎投入了全部的时间精力,而作为公司驻地主理的Jacqucs Schmidt又一直姿态左倾,加上我们的中国副理管擎从一开始就极有先见之明的十分重视文化和信息的沟通,所以我们这间食品企业无论是利税还是政治地位在当地都十分可观。这一点从此次政治动荡之後当地政府对我们的态度就足见一斑,在事件尚未完全平息,性质也还没有正式公布的时候,有关部门便派了专人前来公司宣讲政策给出了定心丸。但问题是,叔爷他凭什麽认为我会将这些笫一手资料和个人分析对他们合盘托出,在我已经被家族驱逐了以後?!
然而在面对林苏还的时候,我的心平气和甚至出乎了我自己的意料。我诚恳地在商言商地与他话说过去未来,讨论经验教训,给予意见建议。看得出苏还也十分意外,大约想不到我这个在家族中一向恃才傲物,素来以自私和势力著称的家夥居然还会有如此不计利益的合作态度。
其实想透了原因也很简单,我之所以不再计较,之所以能以客观战略的眼光对待他们,是因为我移情别恋了。
原来人真的是有爱才会有恨。
"你收养小进有几年了?"
"有5年多了。"当日我被家族排挤的时候,林苏还位居要职却不曾为我开过一句口,如今他自然也就没什麽立场来探究我的态度问题。跟著他转移了话题我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在草坡上疯玩的三个孩子。时间过得真快啊,那个又臭又脏的丑娃娃还历历如在目前,这个灵动隽秀的少年就已经活脱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小进,动静谈笑之间比起别家的金童玉女,不见私毫逊色呢。
只是,他真的是我的吗?
"这麽久了他的中文居然还这麽好?"苏还的疑问打断了我的沈思,事实上小进一向喜欢跟我以中文对话,家里面Ingrid自不用说,就连我常年雇佣的保加利亚园丁和厨娘夫妇都颇能说几句中文,而且程度好象比起苏还的两个孩子还略微高明些,所以难怪他会惊奇。
"中国人嘛,总不该忘本。"只是他作为家族的准接班人却不教自家孩子承习中文,他就不怕影响自己的前程吗?
"忘本?呵呵,这话你记得还真清楚,"苏还边说边笑边摇头,"够了,还是到此为止吧,责任的担负无须如此僵化和沈重,况且我的孩子也绝不可能容忍那样子的体罚,他们一定会告我虐童。"做了个鬼脸,他又往口中倒了杯香槟。
看来家族血源文化的控制力是走到尽头了,所以传统往往总是在别处得到传承。看著不远处小进与那两个孩子以中英文大叫大嚷地交流,我笑得不置可否。
"你们在聊什麽,这麽开心?"Lara,苏还美丽的太太托著一大盘点心走过来,她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中文会听不会说,"Jonathan,你的厨娘手艺真是不错,茶点做得漂亮又美味。"
是的,我的园丁和厨娘夫妻都很有艺术家潜质,并且本份勤力。当初雇佣他们只是为了他们的外国劳工身份,也许是我心中有鬼的缘故,总觉得外籍身份会比较好控制,不会有太多是非,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我出具的长期雇佣合同外加担保,他们的三个孩子都相继顺利地来到西方国家做工求学,一家人虽然聚少离多,但总算安居乐业。因为感恩,所以两夫妻的服务总是尽心尽力,令我们的餐桌和庭院变得日益丰美悦目。而小进得到的关爱更是独占鼇头,只要脆脆甜甜地唤一声Tania婶婶,那麽他就算是想吃龙肝凤胆只怕也不会有问题。而园丁Ivan的爱护虽然沈默但也非常细致,许是幼年受到过惊吓,小进十分怕狗,尤其是叫得厉害的狗,为此Ivan在同我商量後陆续找来5、6条狗,从娇小爱娇的巧巧到灵活好动的西部高地白梗,再到硕大温和的金毛寻回以及恶行恶状的杜宾犬,都是吃奶时候带回来的,然後哄了小进一起喂养,畏惧便随著一瓶瓶牛奶一声声吠叫消散,这些忠诚快乐的玩伴不仅充实愉悦了小进的生活,也为这寂静的庭院带来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然而我们的这些宠溺爱护或许是有些过头了,让这孩子已经忘记了世界原本的模样。看来是时候了,让他重新想起来。
"这里真美,就是太过宁静了,是不是Steven?"就著香槟品尝巧克力酱汁覆盖的甜点,Lara十分放松享受的样子,"唔...真不错,这个假期我一定会胖20磅。"
"没关系,亲爱的,我保证你回去一个月就能减下来,把那块递给我,看上去好象是覆盆子酱的,啊,的确是的,我说,苏远,"说话吃东西两不误,苏还舔著手指头问我,"这里这麽安静,时间久了会不会寂寞?你工余都有些什麽娱乐?去镇上的酒吧吗?"
啜了口香槟我耸耸肩:"养花种草栽葡萄,溜狗健身修房子,还要教大家学中文,以及约会女管家,忙得不可开交。"
Ingrid将孩子们喝的果汁饮料端过来时,苏还夫妻正笑得前仰後合,她看了我一眼,心照不宣地扬了扬眉。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她离开,如此的默契可遇难求。
孩子们正玩得饿了,听见招呼立刻呼啸著奔向食物,不过论起吃相,小进可比另外两个要斯文干净得多。其实Ingrid和我在这方面都没有对他提过太多要求,但是小进,我想是以前经历的影响,十分注意个人卫生,对脏和乱非常敏感。看著他拖了两个不情不愿的小客人进屋洗手洗脸,我不由自主地微笑。
"Jonathan,听孩子们说小进是在家里读书?为什麽?这样子离群索居对小孩子的成长不大好吧。"留意到我的笑,Lara的问话颇有些尖锐,是不是女人都那麽敏锐?
"打算过完这个夏天就送他去,那孩子与人相处有过些问题。"很感谢Ingrid的抢答,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了一种同谋犯的感觉,阴险而温暖。
"正好你们过来,不如乘机热闹一下,举办些聚会,"我漫不经心下的刻意还是没能瞒过Ingrid,所以索性对上她的眼睛,"我希望小进能先热热身,也想观察一下他是不是真的能应付得了。"
"好啊,我会叮嘱Sarah和Michael看好他的,你们不用担心,你瞧,他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嘛。"
"就是,你们也不用太紧张,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些心理问题,慢慢就好了,男孩子看得太紧会适得其反,应该让他自己锻炼锻炼,以前Michael就比Sarah内向,我鼓励他参加了学校篮球队以後就好得多了。"Lara和苏还一人一句地传授著育儿经验,我微笑著做倾听状成功地转移了Ingrid的注意力,见她开始同那两个美国佬讨论聚会的事情,我索性自斟自饮没有再插话。
孩子们洗刷干净出来後,我将小进最喜欢的俗称"小篮子"的点心递给他,那是一种类似蛋哒的西点,不过馅料是鱼肉做的色拉,咸甜适中,十分美味。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一边还象模象样地招呼著新朋友们吃喝,我的一颗心被那条隐秘的毒蛇疯狂咬啮,一种带著疼痛的快感激烈地在全身鼓荡。篮球队?会的,我以後也会鼓励他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但是,那得在他充分认清了某些事实以後。
小进,我的宝贝,让我来告诉你,这世界除了我的关爱,剩下的全是虚情假意,以及冷漠和背叛。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十三
聚会经过了充分的准备,在一个仲夏之夜拉开序幕,期间的绚烂缤纷在这欧陆的寂静小镇是前所未有的,以至於很多年以後依然能在酒吧咖啡馆听到人们充满留恋的回忆。
Ingrid的组织能力真的很出色,我记得所有人都非常开心,因为请帖的前提是必须携带至少一名适龄的孩童,又正值暑期,所以许多人甚至招了远在它处的亲友子女前来赴会。玫瑰花葡萄酒的香味沸腾了陌生及相识的人们,在平淡生活碌碌人世难得的盛会里,忘我地宣泄欢腾出一个个不眠的夏夜。
这种连大人都抵受不住的狂欢气氛,孩子们自然无一幸免地忘乎所以起来。手持酒杯我穿梭在人流中,调笑寒暄插科打诨,但是小进的身影始终在我的目光笼罩之下。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热闹,看得出他很有些紧张和不适应,虽然Sarah和Michael很照顾他,但因为那两个孩子出众的样貌以及美国式的不羁举止很引人瞩目,加上对於群体生活流行话题的不熟悉,小进慢慢地在我意料之中地被忽略掉了。
快些醒悟吧,小进,只有我的关爱才会持久而专注,只有我的身边才会有你永恒的位置,所以不要再好奇期盼,确认这个唯一吧。看著那个在喧闹人群中孤独的身影,我的内心有一丝阴暗的快意。
聚会的高潮来临於那个流行乐队的出现。他们一共5个人,三男两女,大多只有17、8岁,风华正茂俊朗不凡,尤其那个女鼓手,佼好的容貌叛逆又不失明朗的神情帅气到近乎凌厉的动作,让人几乎移不开眼球;而主唱更加抢眼,高挑的身材尚有著少年人的单薄,但是面上线条已经颇为硬朗,行动之间的洒脱彪悍扑面而来。一曲青春洋溢激情澎湃的弹唱下来,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成年人是想起了他们曾经飞扬的青春岁月,少年人则是痴迷於那种人潮之巅卓尔不群的虚荣。几曲唱罢,他们竟然放下乐器走向食台,鼎沸的人群中我有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到小进,月朗星稀霓虹闪耀,他的面孔在明暗之间有著说不出的清冷寂寥,那种与稚嫩容颜不符的隐隐的厌世感如同一把锐利的冰锥直直插入我的胸膛。狠狠饮尽杯中酒,抬眼处Ingrid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你请来的?"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我以攻为守。
她果然招架不住,豔丽的脂粉下颜色褪尽:"我以为,我还以为他已经痊愈了,已经可以适应,"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沈默良久,我终於不忍再逼责她,毕竟她如今已经成为我的真正意义上的同谋犯,"他们是谁?好像小有名气?"看著有不少孩子在索要签名,我的确好奇,我竟不知她还有这样的交往。
"是的,已经跟唱片公司签约,那个主唱和那个鼓手是兄妹,这个乐队是他们两人组建的,而他们两人是我母亲现任丈夫的孩子。"她的神情略略放松,但是难掩憔悴,真是难为她了,这麽大的排场,几乎全是她一个人操办下来,如今高潮已过,我再次看向小进,上帝保佑,希望结局不要太糟糕。
但我还是高估了小进。
虽然尽力弥补,但是Ingrid的刻意介绍也不过只是成全了自家弟妹同Sarah和Michael的因缘际会。看著周围同龄人成群结对地四处玩乐,小进的神情越来越冷静,我却越来越害怕。终於在曲终人散灯火阑珊的某天夜里我失去了他的踪迹,心中忐忑却又不便大张旗鼓,我最後在Ivan的帮助下才找到了他,原来他偷偷喝多了葡萄酒爬上了Ivan叔叔给他造的树屋里睡著了。
那天夜里他便发起了高热,一双眼睛也开始红肿流泪,辗转难受里他只是蜷起身子发著抖,始终一声不吭。
直到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以後我才略略放心,感冒以及急性结膜炎。
"小进的眼睛没事,只是有脏东西进去了而已,用几天眼药就会没事了,"我在他的病床前一遍遍重复这些话,直到他终於沈沈睡去。
因为结膜炎会传染,我便以此为借口让小进多住了几天医院,等他出来时,聚会已经圆满结束。玩得尽兴,又结交了许多新朋友,所以送别苏还一家时,Sarah和Michael并没有为了小进的因病缺席而显得遗憾。
朝三暮四聚散匆匆是世间的自然规律也是生存的必要法则,我虽然存了私心,但是也不过是想让小进明白我的宠爱於他是难能可贵的,希望他能在情感上以我为依傍,他只有认可了我的守护我的守护才能落叶归根般地守护他,守护他习惯风雨冷暖守护他平安长大。但是我忘记了小进的脆弱,我操之过急了。
痊愈出院以後小进变得沈默而安静,开始时我还以为适当作些疏解开导他就会慢慢没事,但没想到情形却越来越糟糕,从不出屋门到不出房门,从不主动交流到听而不闻,渐渐发展到除了如厕以外完全没了动静,饮食洗浴通通听任摆布,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蜷缩在角落里昏睡,却又每每因为一点点响动而睁大双眼,空白的表情黔黑的眼神仿佛回到了我遇见他的最初。
呼唤、哄劝、搂抱、眼泪乃至吼叫、摇晃,Ingrid、Ivan和Tania想尽了办法却无法让他醒来,每一个望向我的疑惑求助眼神都让我如坐针毡。
"小进,醒来,求你,小进,醒来,"他缩在我怀里不言不动,温顺得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点生机,束手无策里我心如刀割悔不当初,上帝作证,我是真的爱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Ingrid终於在我之前崩溃,"完全的自闭,没有选择的唯一?"也是,以她的聪明和对我的了解,若非急痛攻心又怎会直到现在才发觉我的初衷。望著我恶狠狠的眼神,这一次她惨白著脸色却没有丝毫退缩,"想办法让他好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Jonathan,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负起责任来!"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十四
我带小进去看心理医生,眼见专家也无法打破他的静默,我很有些心惊肉跳。
"即便是我操之过急,可是情形也并不比他曾经的遭遇更恶劣啊,何至於就彻底崩溃呢?况且我们的生活虽然安静,但是他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家庭教师,邻居,事实上他跟大家都相处得很好,周围的人也都很喜欢他,为什麽?这次只不过是热闹了些,但我也只不过是想他多些与人交往的经验而已,好吧,我承认这次的聚会太忙乱,我是有些疏忽了他,但是老天,怎麽生活比过去正常安稳了他反而更加脆弱了,这是为什麽?要怎样做他才肯醒过来?他会不会永远这样下去?"手指插入发根,我停下这番神经质的带著某种自辨色彩的咨询,看著蜷缩在沙发里对我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昏昏入睡的小进,我益发心烦意乱,真担心他就这样不闻不问自绝於世界。不不不,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我的小进明敏活泼快乐健康,如果一定要我选择,我宁愿他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也不要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般的傀儡与我咫尺天涯。
"原本我还打算等这个暑期结束就送他去学校的。"不堪其荷,我用手反复搓抹著面颊喃喃自语。
"Jonathan,稍安毋躁,事情没那麽糟糕,"一直在认真审阅小进的各项身体检查报告,这位从小进来到瑞士之初就被我延请来诊视小进的儿童心理专家颇有些认为我小题大做的意思,"我不是说Jean他没问题,但他远没有看上去那麽严重,事实上他只不过是在害怕。"
"害怕?"
面对我的疑惑他点点头以示肯定:"是的,害怕,害怕被抛弃,与其被人抛弃不如先抛弃人,所以他选择了这种方式来自卫来表达他的恐惧和愤怒。"
"我不明白,"因为大夫的解释让我看到一线生机,也因为担心我之前基於某种阴暗心理而做出的行为被揭穿,我有些紧张地吞了口吐沫,"如果他认为我忽略了他,他大可以直说啊,事实上这几年来他一直都是这麽做的,淘气使性子撒娇,他看上去已经和一般正常的孩子没什麽不同了,所以我以为他不会再那麽脆弱了,可是,怎麽这次?"我停下来看向他希望得到更加明确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