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东西不在这里......
当他正打算离开书桌走向内室时,发现靠着书桌的左侧上方,挂着一副画。画中是人儿倚柳而立,衣衫无着色,想来穿的应该是白衣。可由于光线不足的缘故,他看不清是男是女,相貌如何。想着反正与自己没多大关系,他也没多大放在心上,哼哼了两声逍遥地走进卧室。不过,一到卧室他就失望了,这里简朴得和书桌有得一拼。除了日用的物品还是日用的物品,一点令人起疑的地方都没有。
随便瞧了几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是要无功而返了。
其实,这次能走进上官煜的居所已经是太过机缘巧合了,他根本不敢奢望以他这样的身体能够在庄里的其它地方走动。想想就连那些个自认高手的能人都在飞雁山庄吃了闷亏,何况是自己?他本来赌的就是运气,所以该在一边偷笑上一阵子了。
久留无益,他快步地走向门外,轻轻地关上易落轩的门扉。当门渐渐合上的前一刻,他的目光又鬼使神差地移到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画,月光洒射的角度正好让他看清了那人的样貌,竟然是......
师父......
他身子一震,愣在当场。
为什么师父的画像会在易落轩?为什么上官煜会把师父的画像挂在自己的房间内?他和师父有什么关系?难道师父真的就是......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心上。明明是夏日,为何手脚会如此冰冷?鲜血在体内流动的某个环节似乎受到了阻碍,四肢变得僵硬起来。
「谁?」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手还维持着关门的姿势,他慢慢地将头转了过去,眼角的馀光瞥见的是道如何也抹不去的风景。明月挥洒清冷的光辉映照着莲花边上的挺拔身影,丝丝长发与纯白衣摆随着微风浮动,与莲池的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朦胧弥漫,如幻如梦,如临仙境,如遇仙人。这份感觉,似透了离尘居里的......
「师父......」他不禁地叫出了口后,竟顿生拔腿就跑的冲动。
「嗯?」那人发出疑问的一声,不待偃殇反应,足下一点,已翩然落在了他的身前。
成熟冷酷的脸庞如璞玉被刀流利地雕刻出完美的线条,个性的剑眉,深邃的双眸,英挺的鼻梁,还有那面相中被喻为寡情的薄唇,完美的组合令人心醉。而眉目间显露的凛冽气息,全身散发的冷漠气质,又疏离了他与旁人,仿佛他是一位天生的无情王者,让人自心底萌生一种莫名恐惧的感觉。
「你是哪个管事的下属?」居高临下的语气,「我曾吩咐过庄中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座院落,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吗?」
吩咐?有能力吩咐庄中下人的人只有上官煜和庄中总管,但看眼前人的这身穿着与问话的口气,绝对会是个小小的总管,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上官煜本人。可为什么他会认定自己是庄中下人?
反应还不算慢的青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断定问题出在这身装束上。衣服是碧音为自己准备,他本以为这是客栈内某位店小二的备用衣,没想到竟然是飞雁山庄下人的衣饰。
可......碧音是怎么办到的?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碧音。除了知道她是师父的随身婢女外,可以说其它的是一无所知。只因为她是自己师父的婢女,自己才对她一点戒心都没有。可是,眼下的情形,受到质疑的师父身份,那张画像与上官煜的关系,碧音的神通广大,还有他亲眼所见碧音与秦夜在树林中的争吵......
似乎......离尘居并非想象中的离尘远嚣。
青年平静如水的世界,因这一个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如石子投湖一般泛起一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怎么?装聋作哑起来了?」他的言语前一句自有一份不怒而威,「刚才的那声师父我可听得真切。」后一句却反常地有些戏谑的味道。
青年一阵头皮发麻,这下装也不是,不装也不是。一狠心,既然是他上官煜自己错认,也别日后怪他存心欺瞒了。
他立马换了张笑脸:「庄主,小的名叫阿忠,是前几天新来的扫地短工,看这里脏兮兮的,怕是很久没人整理了,就自告奋勇地过来了。真不知道这里是禁地啊!还请庄主恕小的不知之罪。」
「哦?」他故意将尾音拖长,「自告奋勇?我看是自寻死路吧。」他的表情突然凌厉了起来,「难道没人告诉你闯入这里的后果?」
青年暗下吞了口口水:「小的不知。」
「好胆!」上官煜一声叱喝,「说!你是谁?」
「小的......小的叫阿忠......是个扫地短工。」
青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只是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话已经出了口。
「入庄第一条戒律:擅闯易落轩者,死!这是连庄中三岁小孩都知道的规矩,你怎么可能不明白?而且......」他一挑眉头,「我飞雁山庄从来不曾请过短工!」
看着他眼中的阴寒,青年心下又是一颤。
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会杀了自己,甚至连眼皮都不会眨上一下。
完了!果然是俗话说得好啊!天妒英才。想他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还挂着个偷儿的身份,死得这么不光彩。最最丢脸的是,他竟然任人宰割,连挣扎都不敢挣扎一下。
眼睁睁地瞅着上官煜的大手掐向自己的颈项,一用劲,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喉间传给神经的疼痛感急剧增加,脸色也迅速苍白了起来,耳边嗡嗡作响,眼睛开始发花,脑袋从一片混乱刹时转为一片空白,意识逐渐遥远。眼睑好重,好沉,他已经没有多馀的力量支持它们的活动,慢慢地他闭上了它们,陷入未知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无法感触,唯一明白的是,他快要死了。
「上官煜......我恨你......」
谁在说话?与其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呻吟。很轻,很柔,却充满着沉重的情感。
倏地,导致他痛苦根源的外力意外地被撤了去,让他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利,一切身体机能又慢慢地恢复如常。他瘫软在地上,连动根手指的力气都欠缺,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不时夹着咳嗽声。
好难受!自从他的病好之后,已经很久都没有「重温」过这种苦痛了。
半晌过后,他抬起头,入目的却是上官煜带着几分异常惊恐的神情。但很快地,在他注意到自己的关注后,恢复了正常。
「你不是庄里的人。你到底是谁?」上官煜面上虽带着冷冽,语气中却是戏谑,「别考验我的耐心。」
「咳......咳......」青年仍是有点难受地捂着胸口,「不知道上官盟主有没有收到现报,飞雁客栈发生了什么?被怀疑的对象又是谁?」
上官煜想了想,眯起了眼睛:「你就是那个不知来历的偃殇?」
「咳咳......能让上官盟主对我的......咳......来历一筹莫展,算不算是一种荣幸?」他这回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嬉哈。
「你不好好待在客栈,上我山庄意欲何为?」
这位盟主不好惹,这是青年对他的第一认识。
一般人处在他的立场会问的是自己怎么进的山庄。可从他的问话中一听便知,他已经得知自己上庄的途径,甚至可以说对这件事一点都不在意。
「只是想来向上官盟主借两样东西。」青年说得好象借自家厨房的菜刀一样简单。
上官煜神色不动:「都是什么?说来听听。」
青年不客气地举起食指:「其一,近两日,所有入住飞雁客栈者的名单及他们的背景清单。相信以掌柜过目不忘的好眼神,应该不会漏过一二吧。」他轻笑,似乎忘记了刚才差点被杀的事实,「其二,是上官盟主安排在客栈四周,用于监视客栈内所有人行动的侍卫的详细记录。」
上官煜双手环胸:「这两样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交给你这个素未谋面,且一身嫌疑的人?」
「正因为我有这个自知之明,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当回梁上君子。」青年笑得调皮,无伤大雅地耸了耸肩,「可惜出师不利,头一回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就被逮了个正着。愿赌服输,我也只好乖乖地交给上官盟主发落了。」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处置你......呢?」他问道,却又忽然停顿了下。这样的问话竟是如此的熟悉,正如当年他在悬崖之上反问东方祑一般。
不知为何,青年听了这话后,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推下悬崖如何?可惜这里没那么高的地方。」他煞有其事地环顾起了四周。
上官煜顿时脸色大变,本来已稍微缓和的气氛又被推回了原点。他全身充满着肃杀之气:「若不是看在你有几分似他的情分上,哪容得你现在在我面前放肆。」
「似谁?」他明知故问。
心里却在嘀咕,人家说什么人养什么鸟,那他这算什么?
上官煜没有接话,从袖中拿出两封信函丢在他的面前。
「不问我用来做什么?」
上官煜冷冷地说:「你无非是想从里面找出最可疑的人,藉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想趁机逮住凶手,在武林大会上扬名江湖。」他顿了顿,「不过这两份物证我看了不下十次,根本没有疑点,你也别白费心机了。」
青年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嘴:「你是你,我是我,不见得我会和你一样笨。」
「那么,你从哪来就从哪滚回去。」
上官煜说完,头也不回地负手走回方才的那片莲池,仰首望月,心有所思。
纯心激怒对方的话语却得不到预期的反应,青年觉得很是无趣,弯身闷闷地拿起信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抬步离开前发觉身后的门扉不知何时又成了半开的状态,而师父的画像就在很显眼的地方悬挂着。他心中一动,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近那个看起来十分孤独的身影,来到他的面前,正视着他。
直到后者将目光自明月被迫地移到他的身上停留后,他才指着屋中的画像,问:「那......是不是东方宫主?」
「是!」上官煜目不斜视地回答。
得到答案的这一刻,仿佛一切都变得无声起来。
没有动人清脆的知了鸣叫,没有夏日微风的树木摇曳,没有莲花池中的涟漪不断......
「你相信最近江湖上发生的那些事情与东方祑有关系吗?」青年忽然又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
本来他根本不抱任何得到答案的希望......只是一时的忘情......
他完全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反应,这位盟主会板起一张无表情的脸,然后冷漠地对他说,此事与他无关的语句。可是......
「他......不可能......」
他的配合让原本惊讶自己问题的青年也是一怔。
上官煜说话的语气似压抑着什么,「他是那么地云淡风轻......」
后一句很轻很轻,如鸿毛落地轻得几乎没有人听见,但只是「几乎」,并不是「全部」。
「云淡风轻?」虽然明知杀人的绝不会是师父的青年眼中已燃起一团熊熊火焰,「你认为现在的他是云淡风轻?」他手抵着上官煜的左胸心之所在,「是你将他推入地狱的深渊,地狱业火焚烧殆烬了他本该有的风轻和云淡,终日痛苦地挣扎在深渊之中。他的哀折磨着他的身躯,他的恨煎熬着他的心灵,他的仇吞噬着他的理智,他还会剩下什么?要是我,早杀上你这破山庄,闹你个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师父......他到现在才明白师父那抹不平掩不去的悲哀......
「有道是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凭什么不会是他?你认为在被你那般对待后的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他吗?你把他当什么?大慈大悲的西天菩萨,还是悲天悯人的天庭上仙?他是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此人面前一点控制力都没有。青年一股脑地将心底所想毫无保留地质问了出来。
反观那决不会让人欺到头上的上官煜此刻竟被面前的人说得一句也无法反驳。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相信那便是他。因为......」他格开青年咄咄逼人的手,脸上的虽然是冷漠,口中的却是柔情,「他是令我动心的人。」
这个男人......并非想象中的无情......他感觉得真切......
也许......他能不能有个「也许」?也许事情的真相并不是百晓生口中叙述的那样......
「可苦?」
上官煜一怔,神情由冷冽化为柔和,他毫不遮掩那份温柔地回答:「苦,堪比黄连。」
「可悔?」
不要回答!他在心底呐喊。他不想好不容易燃起的奢望就如此轻易地付之于火。
「不悔!」一刻的柔和暂态又被冷漠取代,「即使到了今天,同样的选择放在我面前,当初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这样的回答等于是默认了一切......真相......真的是如此......
一种不知名感觉积压在胸中,让青年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师父......是他想错了......彻底地错了......
他笑得很是凄然:「原来他是痴心错付。」
眼前蒙蒙地,好象起了一层雾,让他看不清上官煜的表情。当冰冷的液体划过脸颊时,他才愣愣地伸手摸去。泪水?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不曾与这事物打过交道,怎么今天就......怎么会这么不争气?竟然在师父的仇人面前落泪。他极力想阻止它们的滴落,却怎么也阻止自己感情的宣泄。
上官煜没有理会他,反是移目莲花,缓缓地说:「他确实让我动摇。只可惜......」
「对他的动摇远比不上你对权利的欲望。」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一定很难听。本不该再说话的,但他只想为师父讨份公道。
「是欲望也是责任,我们立场不同......」他叹了口气:「只能说遇不逢时。」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偃殇轻轻念道,包含悲怆之意,「心心念念,到头换来的是一句遇不逢时,他又是何苦?」
「到今犹恨轻离别。」他重复着偃殇的话,「到今......你说他还活着......你知道他?他在哪里?」
这份激动打破了他往日的冷静深沉,「知道了又如何?盟主这个称呼还不够吗?你又打算再一次利用他踏上更高的地位,达到你的欲望完成你的责任?」偃殇面无表情地冷漠问道,「他合该再一句遇不逢时?再一次跳崖殉情?再一回为爱纠缠?」
被人戳中心事的上官煜面色异常的惨白:「他......好不好?」
「一夜青丝尽化飞雪,你说这是算好,还是不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咄咄逼人,言语里多的是讽刺嘲弄,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差点杀死他。只知道,自己骂得很爽!像是出了多年的怨气一般。
他好不甘心......为什么受伤的是师父?受尽万人指责的也是师父,而他却能如此平淡地接受以师父的牺牲换来的一切富贵荣华?
「为什么会是你?明明知道你不值得的!为什么他还会锺情于你?如果是我......如果是......」
语音愕然而止。
天!他刚才说了什么?如果是什么?怎么会有这种「如果」?憧憬之情是何时变的质?师父不是师父吗?什么时候自己竟对师父萌生了这样的感情?为什么会......怎么会是如此?好似来到这里后,见到这个人后,一切都如脱了缰的野马,失去了原本的控制。
「你果然也被他吸引了。」上官煜说得如吃饭喝水那般理所当然。
「不......我不是......」他否定得很是坚定。
上官煜审视了他良久才缓缓开口:「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好?是与不是已与我再无牵连,此生是我注定负他的。若是能移情于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他紧紧地拳握着手,「若能如你说的那般简单轻易,他岂会白发飞雪,郁郁寡欢?你果然是个薄情寡性之人,你果然该死。」
随着最后一个「死」字音落,青年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迅速地拔起了隐在那里的薄翼软剑丝毫不差地向离他不过两步的仇人刺去。但上官煜不愧是上官煜,武林盟主可不是当假的,他轻而易举的一个旋身,已闪到了青年的右侧。顺势一个劈掌袭向青年握剑之手。后者毕竟不会使用内力,软剑就被毫无悬念地打落。他本想弯身拾剑,岂料半途,落剑已被上官煜伸出接住,自后抵上了他的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