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仙心里这一寻思,手下的指法便有些乱,几个音符也就弹错了。他抬头一看,座下的几个客人个个色迷迷地盯着自己,哪个也没有听得出来的表现,不仅在心底冷笑一声:无非是一些附庸风雅之徒,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客人
正要继续弹下去,只听得外边一阵喧哗。红楼吕鸨母的大嗓门急切地响着,越来越近:"哎,大爷,走错了,那是翠楼,玳瑁姑娘在这边。......哎,大爷,爷!"
又听得有男人呵斥她:"叫唤什么,爷往哪走还用的着你来教!还不闭嘴!"
随即暖房的门被推开,两个男子并一个上窜下跳的鸨母走了进来。两男子见到羡仙,都是一愣,过了片刻,听那年纪大点的男子道:"适才听得小姐弹琴,如闻仙乐,只可惜错了两个音,但不知是何事让小姐心不在焉呢?"羡仙心想这倒是个行家,便着了意地向他打量去,一看之下,心中一动,只觉这男子好生面善。又见男子热切地望着自己,便答道:"是走了点神,不料还是被大爷听了出来,真是抱歉。"
吕鸨母想说什么,被另一名男子一瞪,又缩了回去。翠楼暖房地处红楼翠楼的交界处,岳鸨头正在两楼之间的廊子溜达,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见此状况忙走上去,堆了笑说道:"二位爷看着面生,想是第一次来,不过真是好眼力啊,这个是翠楼的头牌儿羡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定叫二位爷乘兴而来,满意而去。可惜今天羡仙的场子被这几位爷包了,二位爷若是喜欢,改天再来捧他,如何?"
年纪大点的男子这才看见暖房里还七七八八坐了不少人,便把另一名男子一扯,走了出去。出了房门,才听他问了岳鸨头一句:"她叫羡仙?"
两名男子匆匆向着门口的马车走去,身后是笑眯眯的岳鸨头和气急败坏的吕鸨母,走得远了,还能听见她的叫声:"二位爷不是包了玳瑁姑娘吗,怎么走了?什么时候再来啊!......"
到了晚上,岳鸨头笑嘻嘻地踱到羡仙房间:"羡仙,今天那两位爷又把你当成姑娘了吧?听说本来是奔着红楼的玳瑁去的,结果被你这勾魂曲一勾,倒跑到我们翠楼来了。也难怪吕老鸨气得跳脚,那可是两个金主儿,这不,今晚上就差人送了银子过来,定了你明天。"他见羡仙带听不听的,又凑近了一步道:"今天来的那两位爷都是有来头的,万岁爷迁都的时候,有小厮在队伍里见过那个个子矮的,都说看样子身份不低,必是宫里的大人。可他对那个高的还毕恭毕敬的,那个高的岂不更......我看那气派那举止,不是朝廷大员,就是王公贵族,羡仙,这回你可攀上高枝了。"
羡仙道:"王公大臣几品大员,又和我何干?银子又没送到我手里。"岳鸨头面色一变,马上又恢复正常:"哟,羡仙这是生气了?只要好好伺候那两位爷,赏钱还少了你的?别耍脾气了,这不,我给你送药来了,胸口还疼不,我摸摸。"羡仙一下子打掉他伸过来的手,抓了药道:"你出去吧。我头疼。"
第二天等了一天,两个人却一直没来。岳鸨头也在门口张望了半日,只见各家灯笼都挂起老高才悻悻回去。
羡仙本以为既然不来,第二天又该正常接客了,谁料再一天一早起来,岳鸨头就差人告诉他今日只要好好梳洗打扮,老老实实等着便是。
到了傍晚,那两名金主儿果然来了。
岳鸨头看见二人,像拾了金元宝一样兴奋。但多年经验告诉他,这两位爷是骗不得也得罪不起的,便上赶着凑过去,把这红翠楼和羡仙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先说了。
果然那个高者听了微露失望之色,但听说羡仙在房里等了半天,还是决定要上去会会他。
羡仙本以为二人又不来了,正自躺在床上看书,只听门吱呀一声,却见那日与他搭话的年纪大的客人径直走了进来。
羡仙忙起身迎接,不冷不热地招呼了声:"大爷来了。"那客人望着他出了会神,才猛然醒悟道:"来了。"
羡仙道:"大爷坐吧。小如,上茶。"
客人在羡仙对面坐下,细细打量他,口中喃喃道:"还真是像......像个女孩......"他见羡仙也不说话,自己倒笑了说:"那天听你弹琴,又见你这样,还真被你瞒了去,叫我这几日好一番惦记......今日听那鸨头一说,却是这么回事,倒也稀罕。临安城里,还真是......真是......稀奇古怪。"
羡仙陪他有一搭无一搭得聊了几句,那客人便道:"今日晚了,便在你这里洗浴就寝吧。"羡仙本是个淡淡少语的人,听他这么说便招呼小厮带客人去洗浴。开了门,便见另一位矮一点的客人守在门外,他看高个客人出来,又寸步不离地跟着去了。
洗浴完毕,那客人和羡仙并肩躺在床上,却是没有侵犯于他,只是跟羡仙说着一些雅致的闲话。羡仙知道这客人不好那口,也不以为意,便接着话茬跟他聊。虽然未行云雨之事,羡仙在乐理诗词方面的造诣却令那客人好不兴奋,一直聊到下半夜才意犹未尽地睡去。
一早起来客人便急匆匆地走了,岳鸨头看着羡仙笑得开心,羡仙却只是冷哼一声,心想你这财神爷恐怕再不会来了。
皇上
熟料羡仙这回失了算,没几日那客人竟又来了,而且开始日日不落。
还是跟他闲聊,还是什么也不做,只不过手上的动作,却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然而羡仙小小挣扎几下,他倒也不会用强,自己收了手了事。
羡仙落得轻松,也懒得去管那客人到底是何来历。倒是这天岳鸨头一脸神秘地找上门来:"羡仙啊,最近那客人日日来找你,还不让别人包你,是被你迷住了吧。"羡仙不耐道:"人家根本不爱这口,你就死了心吧。"
岳鸨头那里会信:"他若不爱这个调调,怎么会夜夜泡在你房里,难道每夜里只给你论诗不成?羡仙,你就别瞒我了,你是不是早知道他是谁了。"
羡仙道:"我哪里管他是谁呢。"
岳鸨头笑道:"好好,你不说。我也明白,这个哪能乱说,我们心照不宣便是。只是以后你若一步登天,可别忘了我对你的一片苦心。"
羡仙奇道:"他到底是谁?"
岳鸨头很是奇怪:"难道你真的不知?"他见羡仙不似作伪,便上前一步,把一张臭嘴贴上羡仙耳边:"你真的不知道他是当今圣上?"
"什么?"羡仙手中茶具落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当今圣上?"
岳鸨头得意道:"原来你确是不知,瞧吓得这样。也是,若不是昨个王大人认出他来,我还得往王公大臣身上瞎猜呢。不过,当今圣上又怎么啦,皇上瞧得上你,那是你的荣幸,我的功劳。只要你好好伺候皇上,以后还不有的是好日子过。"
羡仙恍若未闻,只站在那里发抖。
岳鸨头微感纳异:"你怎么了?你也不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啊,怎得就成了这样?皇上也是人,你心里有个数,该怎样便怎样就是。"
羡仙回过神来,瞪着岳鸨头:"我以后再不接他的客了。"
岳鸨头大惊:"祖宗,你这是玩的哪一出?人家攀上这高枝,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可倒好,是不是不想活了,那也别拉着翠楼给你陪葬......"
羡仙被他嘟囔的心烦意乱,推他出去道:"别说了,只说我病了,不能接客。"说着便闭了门,任那岳鸨头把门乱砸。
晚上,客人又来了,岳鸨头没得到羡仙的准信,心里也有些忐忑,便真个说羡仙生了病。那客人听了道:"怎么不请大夫瞧瞧,请了没有?"岳鸨头支吾道:"清了请了,看过了,这会正在屋里躺着呢。"客人却一甩袖子:"我看看他去。"
岳鸨头又不敢拦,在后边急得只是跺脚。
羡仙倒真是躺在床上,双目大睁着望着房梁。听着急促的一阵门响,不仅恼道:"说了我病了,不能接客!"却听得门外那客人的声音响起:"羡仙,是我,我来看看你。开了门让我看你病的怎样。"
羡仙一惊,半晌道:"邹爷您回去吧。羡仙今日病了,起不了床,不能伺候您了。"
客人道:"什么病症啊,难道很是严重?那你关着门做什么,连个伺候你的人都进不去!"
羡仙心乱如麻:"多谢邹爷关心,我怕我的病冲撞了爷的贵体,爷还是走吧。"
客人依旧不屈不挠:"没关系,你快开门让我瞧瞧。"
羡仙道:"邹爷别再勉强羡仙了,羡仙今天是不会开门的。"
客人无奈,一眼看见旁边伸头缩脑的岳鸨头,招手叫他过来:"羡仙得的这是什么病?"岳鸨头结结巴巴道:"这......也没什么大病,就是他素来娇气,又怕伺候不好您惹您生气,要不爷今天先到别人房里坐坐,等羡仙病好了再来?我们翠楼除了羡仙,还有香尘......"
客人挥手打断他,对那矮个客人说:"那今天就先回去吧。"说着转身便走。
岳鸨头眼睁睁看两人离去,气得对着羡仙的门又是一阵乱砸。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那客人日日差人来预订羡仙的牌子,可惜羡仙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坚决不应。
岳鸨头求又求不应,逼又逼不得,冲着羡仙如今的地位身价,也不能像过去一样把他毒打一顿了事。若说想个强迫的法,又怕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那位九五之尊的爷,因为看他那样,似乎真对羡仙这个人上了心。
因此,尽管岳鸨头恨的牙根痒痒,偏又无计可施,少不得还得替羡仙遮掩着,推说病还没好,一次次打发了来人。然后,自个气鼓鼓地跑到一边,皱着眉头苦苦琢磨羡仙那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岳鸨头这边有气,羡仙那里也不好受。心里开了锅似的,日日夜夜的受煎熬,没几天倒像真病了一样,脸瘦了一圈。
正心乱着,蔡郡守的二公子蔡泽却又来了。他一见羡仙,就扑上来搂着亲嘴。羡仙正发烦,便推了他一把。蔡泽一愣,又笑了:"怎么了羡仙,是不是怪我这些日子没来,冷落了你?我也是没办法,你也知道,从圣上迁都过来后,叫我爹这顿好忙!我平时不帮他老人家,这当紧的哪能袖手旁观?何况我爹这回有心给我奔个前程,我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其实,侍郎不侍郎的无所谓,我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你......"
他看羡仙坐着发呆,又道:"怎么几天不见,小脸这么憔悴?其实我都听说了,你不愿意接个大主对不对?岳鸨头没少逼你吧?我知道你心里装着我,这份情意我心里有数,可你叫我怎么办,眼睁睁看你在这烂泥潭里,想要赎你出去你又不愿......"
羡仙眉心一动:"你真的想赎我出去?"
蔡泽举手发誓:"天地良心,我跟岳鸨头说了好几次了,是你一直不答应我......"
羡仙一转头,决然道:"好,我答应你,你赶紧把我赎出去吧。"
蔡泽很是高兴:"真的?你终于肯应了?"他想起什么,脸上又露出难色,"不过,这几天我爹为了荐我当侍郎的事......没少费心,这时候赎出你去,不太......不太好安置。"
他见羡仙皱了眉不语,又上前央求道:"好羡仙,别生气啊,我又没说不赎,你等等,过了这几天行不行?等事成了我就接你......"
羡仙冷了脸道:"几天?蔡公子,我也不愿误了你的前途,你不想赎,却也无妨。也不是没人肯赎我,如今为离了这里,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便没人管我,我就是死......"
蔡泽忙堵住他的嘴:"得得得,你别摆出这幅叫我心碎的样儿,你等我想想,必赎你出去就是......"
扑,蔡泽一口气吹熄了灯,抱着羡仙上了床......
迷药
蔡泽虽许了诺,可赎身之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能解决的,羡仙也明白这个理,因此虽心忧如焚,说不得也只好等着。
岳鸨头却等不了,眼看着羡仙这棵摇钱树不摇钱,那滋味比剜他的肉还难受。好,你羡仙不是拧着不接皇上吗?算你贱!别的客人你总不能都不接吧?曲你总不能不唱吧?这翠楼,你总不能白住着吧?
于是羡仙乱着一颗心,在岳鸨头的逼迫下又出来弹唱了。f
临安城里羡仙的仰慕者不少,闷了这些天没见还真是怪想。岳鸨头一放出羡仙今日空牌子的口风,当时有不少人趋之若鹜地订了满场。
羡仙哪有什么心思弹琴唱曲儿,好在那些客人原意也不是奔这来的,所以他唱好唱坏,大家也不大在意。
羡仙正心不在焉地唱着,暖房的门一下子被踹开了。
羡仙心里一哆嗦,竟是那个最不想见的客人来了。但见那客人满脸怒色,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你不是说病了吗?怎么好端端在这里卖唱!"
羡仙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要倒下去。在座的客人却被惹恼了,有人站起来怒道:"这是打哪来的不懂规矩的?羡仙相公的场子也是你砸的!年纪一大把了还......"
慌不迭跟过来的岳鸨头险些没吓掉了魂,在座的客人不认识,他可不能装糊涂,因下忙堆出一脸花给那客人赔罪道:"爷,您消消火,消消火,羡仙刚好了,还没好利索,是我今早上看生意忙,强逼着他出来救救场的。爷您先到楼上羡仙房里坐坐,我这就叫他上去给您赔罪。"
也不知是岳鸨头千求万乞见了效,还是那客人看见了身边人的示意,终于他一甩袖子,上了楼。
岳鸨头松了一口气,赶紧给羡仙打了个眼色,自己又仰着笑脸,开始准备利用三寸不烂之舌,打发这帮看起来怒气一点不比上楼的那位爷少的听曲儿的客人们了。
还好老天爷没怎么为难岳鸨头,羡仙听话地上楼去了,而这帮客人,万幸也不过是城里缫丝商会一群好打发的有钱大爷罢了。
却说羡仙怀里揣着小鹿,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登时被那客人射过来的凛冽目光看得一缩。客人--不,还是称呼他皇上比较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羡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哪儿不舒服?"
羡仙无言以对,低了头不语。
皇帝两根手指夹起他的下巴:"怎么不敢看我?是因为你骗了我?说,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羡仙被他夹得生疼,脑子里转了半天,终于开口:"没躲着爷,是......是......是因为羡仙不想再卖身......"
皇帝一愣,盯着他问:"你不卖身了吗?"
羡仙挣开他的手指,撒谎道:"是......很久了。"
皇帝想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我明白了,想是我对你动手动脚把你吓住了,你还别说,我还真想......不过算了,你放心吧,你不乐意我也不强迫你,只要你陪陪我,别躲着我,给我弹琴唱曲也就够了。"
羡仙低了头:"是......"
是夜,羡仙蜷缩在床的一边,听着身旁的人微微的鼾声,打定了主意:若以后只是陪他说说话,唱唱曲,倒也罢了,料想用不了多久,他便腻了去......
"哎哟"一声低呼,原来是羡仙缩得太靠床边,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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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皇帝出人意料地没走,而是呆到日头偏西才回去。这一天里霸着羡仙不停地给他弹什么唐多令,唱什么眼儿媚,好一番折腾。羡仙无奈,打起精神来听凭他支使,只是瞥见他眼里跳动的东西,却又隐隐地心中一沉。
再一日晚上,皇帝又到了。羡仙心里有些气恼:怎么还一日不落的?难道他都不理政事么?也无怪乎大金和后辽把我们欺负的偏居一隅了?
想归想,脸上却是不敢表示出来,只是低眉顺目地听着,何况今天皇上的表情,着实有点奇怪。亮宗君临天下数十载,高高在上的气质自然不同凡响。说起来他虽然年逾不惑,但是一张长方脸没染上多少岁月的沧桑,再配上几缕美髯,怎么看也是正气凛然,风度翩翩。今日却不知怎的,眼光闪闪烁烁的,唇边那一抹笑看着怎么就那么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