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学校门口的朱宏本应该很坦然。
毕竟他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这所省重点高中的。
很久以前村里的大孩子们便不止一次地提起过那里。
即便是他们,也只不过是上省城买卖东西时顺路的一瞥。
然而一提起它,似乎就有说不完的话。
大家一起在院子里吃夜饭乘凉的时候,朱宏总爱央求着他们多给自己讲讲那里。
可无奈同村的孩子们一个个都是很早就离开了学校,所以词汇很贫乏。
尽管如此,朱宏仍是不依不饶地逼问,比如现在。
"那里比村里的小学怎样呢?"
"那怎么能比嘛,我们村里的小学都破成这样了......"
"那......同我上的乡里的初中比呢?"
"哎,跟XX高中比起来啊,你的那个初中也就是个茅房了。"
"啊?那它到底什么样啊~~"
"咳,那真是又大又美。"
大孩子咽下最后一口稀饭,又不甘心的刮了刮碗底,最后总结道。
"哦,又大又美啊。"朱宏一遍遍重复着。
然后再遭受着妹妹的白眼,托着下巴憧憬一番,努力的想象着那里的样子。
也许要把自己的学校美化十倍?
不,是二十倍吧。
恩......
应该不会更好了吧......
还是想不出。
"呆瓜!"妹妹拿起勺子敲了他脑袋一下,"想不出就考到那里去看看嘛。"
考到那里啊,朱宏不是没想过。
可是,比起优秀的妹妹,自己怎么看也不像有脑子考到天才大本营里的。
自卑归自卑,临近中考的日子里,他还是用尽全力。
别人做一道题,自己就做十道。
累了就安慰自己。
也许,汗水真的能创造出奇迹。
张榜的时候,也跟别人一样奋力挤进去。
那一张红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黑色的姓名。
直到这时,才有些后悔自己考前填写的志愿。
那个十里挑一的学校。
如果考不上该怎么办......
其实心里清楚的很。考不上高中,也得同村里其他孩子们一样,出去打工。
朱宏屏住呼吸,把脑海中浮现出的噩梦暂时打压下去,又去看那张红纸。
红纸破了一个角,仿佛因为承载了太多人的命运而感到力不从心。
一个一个名字地看过去,终于在末尾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和排在前端的妹妹遥相呼应。
尽管这样,仍然很高兴。
哆嗦着,努力使自己相信这真的是努力产生的奇迹而不是侥幸。
......
朱家兄妹俩都考上省重点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
村子很小。
小到,与上学的"知识分子"们相反,打工的童子军到是能编成个加强连。
若较真把正经念完高中的孩子挨个数起来,那就更是雄凤凰的尾巴毛、母麒麟的犄角尖了。
十根手指头都用不了。
而朱家考上了两个......
单凭这一点,朱家人在村里的地位就足以让很多村民羡慕了。
懵懂遇见
朱宏现在就站在高中的大门前。
背上捆着自己和不复责任的妹妹的铺盖卷。
八月下旬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身负重担的朱宏只觉得汗水从眼皮上滴下来,迷住了眼睛。
懊悔。
自己干吗非要履行哥哥的责任啊。
这样子,怎么能好好看看自己心目中的圣殿大门长什么样子么。
他努力眨巴了几下眼,硬生生把那晦气的汗珠子挤出来了。
结果还没看清圣殿,先瞅见了"王子"。
王子的表情很急躁,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急躁也急躁的很有气质,朱宏想。
联想起自己急躁的时候,常被妹妹骂--说上窜下跳的,像个猴子--朱宏不禁对那人从敬畏到崇拜,瞬间涌出大量好感。
此时此刻,他只想酷酷地走上去,大喊一声,"大哥!以后咱就跟你混了。"
然而来到跟前却是冲着王子一咧嘴,露出屡试不爽的民工笑容。到嘴边的话也变成了这样,
"这位同学,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宿舍啊--我是新生。"
想当年,同村的王黑子曾这样夸奖过朱宏的笑容。
"靠,你比老子我这儿真民工还民工嘞,要不是你身板弱点,直接把你撂我们工地扛麻袋去。"
"那我岂不是成了21世纪新民工的代言人了,你看我笑得多淳朴大方,热情好客啊。"
"你还来劲了你,找抽呢不是,你这就是那老鸨的待客之笑啊。"
他还知道老,老鸨这个词......
果然是常年跟朱宏耗一块,也沾染上了些许文化气息。
可是这次,朱宏的真情卖笑最终换来了王子的一片迷茫。
......
朱宏郁闷了。
这个,他的方言自认还是很地道的,那叫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啊。
充满了节奏美与韵律美。
无奈有的人听不懂,不解其中的内涵。
只好又用甚不标准的普通话重复了一遍--连比划着。
继续无效。
最后还是直接把手上的包裹塞到别人怀里了事。
恩,粗鲁是粗鲁的点拉,可是却很有效--你看他不是跟上来了......
朱宏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外向的人。
于是路人们便见到一民工背扛一个硕大包袱和一个冷酷俊美的少年在校园里有说有笑地--兜圈。
诡异的组合。
其实也都是朱某人一个人在有说有笑,而王子总共说了一句话:"你认路吗你!"
哈?
对了哦,找宿舍来着。
朱宏二话不说,随意拦住一个状似老实的学生。
可还没等他用那一口标准方言向对方问候,就被身边之人的手挡了下来。
王子一脸受不了你小子的神情,赶在前边问了路。
可怜的路人甲同学被王子浑身散发出的压倒性的不耐烦气焰震慑住了,战战兢兢的回完话撒丫子就跑。
"我说你还真是不招人待见啊,问路就要温和亲切么,怎么跟视察训话似的啊。"朱宏尽自己所能,充分鄙视了他一把。
"......"
"不过他跑那么快,我还想让他帮我再背点东西了啊。要不再抓一只......"
王子的脸瞬间黑了。
合着自己就是被他抓来当搬运工的......
一只。
......
"我帮你背行了吧,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啊。"
"咦?你不是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语言天赋。"
"太好了,我刚刚还在想以后我们交流是不是得用英语哈,我的英语还是跟磁带练习的,还是很标准的呢。"
"为什么我们以后还要交流?"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申请一个寝室啊,这还用问?"
"......我有说要跟你住一个寝室么。"青筋。
......
校长远远看到,在那夕阳柔光中,林荫小路上,一民工和一冷酷俊美的少年相谈甚欢。
他不禁喃喃自语:"和谐......社会......素质......团结......"
再转回朱宏同学这边。
甚欢之后,王子终于听从朱宏要融入集体生活,也就是和他同寝室的建议。
朱宏也终于套出了王子的真名,余辉。
好名字。
朱宏想,看来我可绝对忘不了碰见王子的时候是某天的傍晚了。
其实余辉是一个很好交流的人,并不象表面那么冰冷。
也可能是自己的快乐情绪感染了他吧。
总之不到十分钟,朱宏就单方面觉得自己已经跟结为百年之......哦不!是拜为八字之交。
而就余辉方面军来说......
怎么说呢?
毕竟,自己以前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明明一身不入时的打扮,还满口土话......
怎么看都象没进过城的,本该是畏首畏尾的老实孩子能这么的,恩,随意。
很有趣的家伙。
"我说阿辉,你能不能陪我去趟女生宿舍啊。"朱宏笑的很坦然。
"哦?"余辉呈现出一副了然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你也就是一个这么猴急的色狼啊。"
"才不是,是我妹拉。丫头片子,净知道欺负她哥哥。"事关人格问题,不可不辩!
余辉一副信你才怪的神情,"色狼都是先从乱认妹妹做起的。"
"真的,真的!我亲妹妹呀。要不我们一起去,我给你引见下?"
看他那着急的样子,不知怎的,心情大好,总想逗逗他,
"我可是只跟美女会面的啊,怎么样,你妹妹长的够不够正点啊?"
朱宏"憨厚"一笑,"到底也是我们家人,当然长得跟我很象喽。怎么样......还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不?"说罢还摆了几个pose,顺带抛了些许媚眼。
余辉大汗......
两人就这样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到了女生宿舍门口。
好在还没有正式开学,管理员们也就乐得做个好人,管的松些,算是学校里不成文的解禁时间。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路走的那叫个郁闷呀。
时不时会在楼梯上遇到热吻中的情侣不说,个别房间还传来在朱宏听起来很奇怪的声音。
余辉皱着眉头不知想什么,连带朱宏这个乐天派也忧郁起来。
不过他心里愤懑的原因很单纯。
为什么先前没有问清楚自己的妹妹住哪啊!
算了,与自己生气不是办法,还不如先行动起来。
朱宏迅速在心里打好了算盘。
自己身边的房子里有声音,一定是有人在的标志。
恩,就它了。
调整好表情,刚要敲门,可没料到有人出手更快--
只见隔壁大门"哗"一下打开,某女生冲到朱宏旁边,一把推开他,"咣咣"砸门。
嘴里还一边大喊:"你们性交时间太长了点吧,不能把前戏略过只做重点吗?还有,拜托你们小声一点好不好,别人还要学习!把这当茶馆包间啊!"
然后继续忽略朱宏,又一阵风似的回去了。
顺便把自己的门"哐"地带上。
野蛮人。
转眼间,门又"砰"地打开了。
野蛮女生(看似)温顺地站在朱宏面前,笑的不怀好意,伸出一只手。
余辉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把朱宏挡在后面,心想,这个焊妇,该不会要对朱宏怎么样吧。
同时不着痕迹地压低声音,"朱宏,你是不是欠她钱了。"
......
"恩,他没欠我钱呢,是点--恩,别的东西。呵呵。哦,你给也行啊。"野蛮人的笑中透着夏洛克般的精明。
"你该不会欠她一磅肉吧。"余辉从牙缝中挤出出几个字。
诚然对朱宏还是好感大于反感的,但是,那稍稍占优势的好感决不会让自己为这小子......在肉体上受什么损失。
石化中的朱宏扒开余辉,站在就要产生硝烟战火的俩人中间。
用兵马俑般苍凉悲壮的声音解释说:"这是我妹妹,她说的那东西......是被子行李什么的。"
......
"哇!你咋能这么就砸过来呢。"女生捂住额头,愤愤道,"对女孩子要温柔懂吗?"
※※z※※y※※b※※g※※
少爷脾气
虽然被余辉用被子毫不客气地砸了一下,朱宏妹妹还是尽了地主之仪给他们倒了杯茶,勉强算是接风。
然后兄妹俩一个占据床位,一个坐对面,以一种面对面的方式落座。
余辉想:这都是别人自家人说话,自己也不好参与,就干脆找了个偏僻点的地方,自顾喝水。
朱宏也喝了几口水。
随即教育起妹妹方才的措辞。
"你刚刚怎么能说他们‘性交'啊,还那么大嗓门。有伤......咳咳,那个风雅啊。就说做爱不得了?起码还不那么直白......"
"老妈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有爱啊,那就是性交拉,他们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啊。那女的据说还是我们班上的,耻辱啊。"
"你对新环境还适应地真快啊。羡慕,我寝室还没进呢。"
几分钟下来,余辉对俩人的谈话总算也听个八八九九的。
很明显,无非就是弱势的哥哥对妹妹的唠叨,以及强势的妹妹对哥哥反驳。
恩,看来自己果然是有点语言天赋的,这种方言都能深刻领会......
想到这里,不禁小小得意了一下。
不过这妹妹,刚见自己时明明还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嘴皮子又利索......
看来到倒跟那个单纯的哥哥大不相同,也算是个人物啊。
十分钟过去了。
......
半个小时过去了。
......
时间在两个抬杠的人和一个沉思的人中间来回穿梭。
兄妹俩闲扯了大半天,反倒是把个余辉这个客人晾在一边一直不管了。
余辉也没有抱怨,就是坐着。
仿佛是神游天外,又似乎是在静静倾听。
直到朱宏把自己的那杯水喝完了,才打了个哈欠。
他懒洋洋道,"要不今天就这么着吧,我先回去了,"不放心,还是罗唆了两句,"你要注意天气啊,今天晚上可能有雨,虽说是夏天,可是夜里下雨后半夜还是会生凉......"
"知道了,朱妈妈!"
"恩,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哦。"
"赶紧走吧你。"
朱宏一转身,正对上余辉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不由惊到,"哎呀我的天哪,你咋还在这儿呢。"
余辉很郁闷。
可喜的是,朱宏这小子还不算完全没救,马上就反应过来。
"恩,不好意思......刚刚叫你待着那么久。"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余辉的口气很不善,站起来就要走。
"哦,这样啊,"朱宏抓了抓脑袋,顿了一下,又不放心地对妹妹交代着,
"睡前别忘了赶蚊子啊,关好窗户小心流氓......别推我啊,我说你这是什么眼神......"
回应他的是一块硬邦邦的门板。
朱宏摸了摸鼻子。
真是一鼻子灰啊。
他懊恼转身,然后变得更加懊恼......
对自己的妹妹已经习惯了,可是,怎么新交的朋友余辉也这么别扭啊。
你说说,刚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走那么远了,真是~~~~~无语。
"阿辉,阿辉啊,你慢一点下楼呀,小心摔跤!"
前边的人影倏然停下。
朱宏,这个显然小脑不太发达的同学,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撞在余辉身上。
两人一时都没有保持平衡,"乒乒乓乓"地摔了下去。
好在摔的台阶不是很高,只是受了些表面伤,并没有什么骨折现象。
爬起来,正对上余辉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这时候还能说什么......
继续"憨厚"地展现笑容吧......
※※z※※y※※b※※g※※
一路无言。
"你们没什么意见吧,四人间,201号。你们很幸运呢,本来新生都要住4、5楼呢,今天刚好这个房间空了,呵呵,我可算是给你们开小灶了啊。"管理员老张五十岁开外,倒是一个颇可爱的老头。
"恩,谢谢您了--那,我们去领东西了。"余辉淡淡地道了谢。
朱宏听他道"我们"不禁一阵高兴,看来余辉也没怎么生气么。
心下一喜便去拽余辉的胳膊。
可没料到余辉却狠狠地将他甩开。
也许刚刚的"我们"只不过是口误?
这下可叫朱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生尴尬。
心中不忿,却又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大少爷不爽。
老张见到这般情景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呵呵,你们两个怎么象闹别扭的小两口似的啊。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不能男人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