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团七色光芒中,晴明睁开眼睛,感到一股暖流缓缓的注入了自己已冰凉麻痹的身体。而眼前的真田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稍稍张开,除了暗红的两颊和有如暴风雨前夕的乌云般深褐色的眼珠以外,整张脸一片惨白。
身后的反五芒星已残损不堪,而塔下的那股喷泉所喷出的黑色泉水已汇成了一汪深潭,无数的厉鬼、怪物尖叫着从泉水中拼命的往上爬,随着漆黑的、妖异的潭水不停的起伏,水面上已是鬼影憧憧!
晴明刚刚张开嘴,真田已用一根手指轻轻贴在了他颤抖的唇上。
"什么都别说,我已经听到了我最想听到的话。"他像平常那样用手指背轻轻的划过晴明的脸颊,"记着你的承诺,如果活下来,要陪着我到任何地方去--"脸上流露出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悲伤,努力笑起来。
随即真田站起身来,他的脸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之泉,一种比自己所能看到的黑暗还要深沉的黑暗,在他的眸子中沉淀。
"净化罪恶之炎 焚尽万物之炎 灭绝灵魂之炎 永炽不息之炎 四界之炎降临我身 结九天九地之气 以我的力量为屏障 以我的血脉为牢笼 关入无尽的黑暗 与我的身体一起迈向毁灭之程 归于天地混沌--"
从那片黑暗之泉中似乎涌出一片更加漆黑的黑暗,将两个人笼罩--
□□□自□由□自□在□□□
博雅睁开双眼,发觉自己仍旧坐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一个人坐在自己的身边,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月光照亮了窗前的一小块地面。
"保宪?"黑暗中,他伸出手去,摸索着身旁的人。
"嗯。"保宪没有动弹,只是用左手握住了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哼了一声算做回答。
"太好了,你还活着。"博雅像是松了口气,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有一会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出声,只是望着窗外昏暗的天。
"他走了--"泪水缓缓涌上了博雅的眼睛,顺着眼角的纹路淌下。"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吧!"
保宪没有说话,有些笨拙地转过头和脖子,他的脖颈上有一处深深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伤口便裂开了,渗出血丝,"嘶--"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样?很痛吗?"博雅握着他的手,急切的问。
"没事儿。"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仰起头靠在墙壁上,望着窗外暗淡如墨的天空,"经过这么多年,我们都变了--"
"是么--"博雅轻轻的听着。
"其实我和道尊是一样的,都想得到自己最爱的人--"保宪软软的倒在博雅肩上,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过耳际。
博雅双手握着他肿胀的手,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博雅?"保宪试图向他伸出手去,但却没法抬起自己另一条手臂。
"抱歉--"博雅将他搂在了怀里,"我总是忽略你--"忍不住开始抽泣。
而此时的保宪已经是呼吸微弱,除了染满猩红血渍的衬衫一起一伏外,他的身体一动不动,泪水哗哗冲出他的眼睛,淌下他伤痕累累的颧骨--
望着窗外微微变蓝的天空,博雅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人,双眼紧闭,肤色蜡黄,黑色的长睫毛一动不动,脑袋微侧,脸颊上一道道凝结着血块,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胸膛没有丝毫的起伏,整个身躯已冰凉没有丝毫生机--
不是最终的结局
博雅站在事务所的办公室窗前,双臂环抱在胸前,静静的向外望着,茫然的望着暮色下嘈杂的街道,又是新的一年,不觉得万千往事涌来,心中荡漾起一种淡淡的无奈。面对汨汨流逝的时光,将所有一切乃至深切的感情全都蕴藏--
身后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您好!下午收到了这个......"秘书小姐将一封茶褐色的信封放在桌上,然后出去。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国际机票。因为他所设计的江户美术馆获得了日本建筑学会的建筑设计奖,这是对他的奖励。
他放下信封重又望向窗外,也许这个时候去散散心对自己来说是一种最好的选择吧。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窗外的黑暗中亮着一排排蓝色和红色的航空标志灯,随着发动机的声音加大,飞机在跑道上开始跑起来,接着加大速度,轻微震一下,机身浮上天空,继续上升,机场的灯光急速后退去。
博雅静静的坐在头等舱前面的座位,随着飞机冲上高空,他突然有一种摆脱一切束缚的感觉,从地面上的一切烦恼中解放出来,自由自在。
亚得里亚海的大风吹拂着,带着强暴的粗野,风好像是一头长着厚重爪子的野兽,将海港的一切都践踏在脚下,楼顶的旗子被吹得啪啪响,人行道旁悬铃树最上面的树干被吹得变了形。
罗马皇帝戴克里先的宫殿耸立在博雅的面前,皇宫中漂亮的柱子中间站满了来参观的游客,古老的墙壁上到处都有水或地震造成的裂缝,还有些坚忍不拔的小草,甚至小树从裂缝里长出来。
博雅在城堡四周漫步,不时踩到黑色的胡桃和从小无花果树上掉下来的东西,一直走到宫殿后面纪念碑林立的广场,这时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他视线中一闪而过。
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穿着白色的风衣,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被风吹得拍打着衣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中,另一只手拿着电话举在耳边,大声的说着什么,迎着风快步向罗马皇帝的宫殿走去。
博雅呆呆的站在广场的角落中,脑海里闪晃现的尽是刚才那幅场景,那个身影和自己梦牵魂萦的身影相重叠。
在这座优雅的第三世纪宫殿中,那个长发的白衣男子终于可以不必高声喊着说话了。
"......是的,我知道......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他用正常的声音平静的说着,沿着宫殿外的台阶向高塔的顶端爬去。
"......那里已经与我无关......我所做的够多了......"他的语气依然平静,并不时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触摸着古老的墙壁,感受着时间在墙面上留下的痕迹。
博雅看到他那白皙纤长的手指,心怦怦地急速跳动着,他怀疑自己是心脏病发了,胸口闷的喘不上气。
"......我累了......"那个长发的白衣男子登上了塔顶,站在大理石的窗前向外望去,广场上的树都变成了金黄色,在它们的衬托下,旁边的杉树发黑,而不再是正常的绿色。
"......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的声音仍旧温和,伏下身体,用肘撑着低矮的石头窗户,俯瞰着下面蔚蓝无比海水及遥远而弯曲的海岸线。
‘一定是他,绝不会错。'博雅嘴里喃喃的嘟囔着,泪水涌了上来,用手背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他密切注视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听着他那令人震惊的对话。
那个长发的白衣男子此时站直了身体,"老师,再见。"这句话说完,不再理会电话中仍然发出的声音,挂断电话。
他将拿着手机的手向外伸出去,原本那么生气盎然、那么毅然决然的一对琥珀色眸子,现在依然流露出坚决的神情。"现在我只想完成自己的承诺。"对着空气轻声说着,松开了白皙纤长的手指,手机从高塔的顶端掉落下去。
他薄薄的朱唇边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视线并没有追逐掉落在海水中的手机,而是找了一个长凳坐下,安静地眺望着海面上飞翔的雨燕。
博雅看着他那意味深长的姿势,原本走向他的步子停了下来。而坐着的人将手中的香烟掐灭扔掉,忽然转身望向他。
白皙的皮肤,红润弯曲的双唇,俏丽挺直的鼻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眉毛弯成拱形,蓬松的长发后露出英俊帅气的脸庞......
"真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你。"他的声音依然柔和,但眼神中冷漠的让博雅感到害怕。他向长凳的一边挪了挪,让出了一小块地方。
博雅走了过去,静静的坐在他的身边。"你好吗?"
"很好。"他脑袋微侧,一缕黑色的长发披洒在衬衫领子上,整个人看上去洁白无瑕。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从风衣的口袋中取出烟盒,"要么?"博雅摇了摇头,他点燃了烟,把打火机盖子一关,再放回风衣口袋里,然后吹开盘旋在头顶的一缕烟。
"保宪死了。"等待烟雾在两人之间渐渐消散,博雅开口问道。
"我知道。"他的声音小了一些,略微有些悲伤,香烟在一只手上抖动。"我看报纸上说你的设计得奖了。"他似乎想换一个话题。
"是啊--"博雅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不过被称为整个建筑亮点的屋顶,却是你的设计。"
"你没有必要在意这些。"他平静的说,"反正我不会再出现。"声音出奇的清晰和冰冷,像冷水淌过石头发出的声响。
博雅感到他话里的凉意穿透了自己的全身,侧过头看着他,"你还在恨我么?"
他目光奇特而迷蒙地看了博雅一眼,有一阵子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向刚刚站立过的窗前,凝望着窗外,慢慢的吸烟。
就在博雅觉得他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时,他的声音传来,"现在我并不恨你了。"语调平淡,沉着稳定,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也许我们已经错过了对方。"
博雅略微低下头,此刻一种充满寒意的现实恐惧一般涌上心头,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出现了。
"感情就是这样,曾经以为自己紧紧的握在手中,其实它早已在不经意间消失殆尽了--"他抓起一把尘土,然后让尘土从他干净的手指缝间流下去,扬起了一阵灰。"而且,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无论怎样努力它都不可能再回来!"
"博雅,就这样吧。"他走了过来,像过去那样望着博雅,脸上流露出一缕悲伤,努力笑起来。就在博雅抬头望向他的那一刻,他却转身离开。
博雅静静的坐在原地,低着头,两肘支在腿上,两手握拳撑着额头。
今天这样的结局他并非毫无预感。但是当这一切成为现实时,心灵还是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这种打击不是慢慢被打倒的感觉,而是如拳击一样,冷不防一记重拳把自己打趴在地上。
忽然他站起身来,三步并一步的向塔楼下奔去。当他脚步踉跄的来到广场上,急促喘息中四下望着。"晴明--"他猛地停下了脚步,紧接着脸上变得毫无表情。
晴明正在向广场外走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和他并肩漫步而行,听到喊声,那个人用他双深褐色的眼睛向后望了一眼,随即转回头去。
那无比英俊的面容,红润性感的嘴唇和那迷人的微笑,那是博雅没法忘记的一张脸。
博雅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挥来挥去的手,比比划划的手指,争论的嚷嚷,不时发出的一声大笑,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博雅再次来到草月会馆,已经荒芜的庭院里芳草萋萋,后来居上的鹅肠菜、野萱草长得比冬青还要高,原先直通大门的小路被淹没在荒草中,无法分辨。围墙边的那些野藤长成密密的一片,爬出护墙,片片卷曲的树皮和枯叶掉落在庭院里,这里现在看起来就如同是野兽出没的荒原。
他坐在如同黑青石砖般黑黝黝的外廊上,朝朦胧的阳光吹了一口烟。一阵微风吹过,掀起他脚下飞扬的尘土。
望着天空飘来一片失落的云彩,他的眼神茫然,整个人跌入回忆之中,他的脸看起来遥远而冷漠,一种说不出的悲伤犹如烈火将他整个人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