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尘衣也不理他,回以连天晴一个莫少生从未见过的笑容:「师兄走好,愿闻佳讯。」
连天晴也是一笑,以堂中各处都能听得到的音量说道:「今日之过,他日必赎。掌门之位,物归原主。如何处置,师弟自酌。」语毕,轻功一展,消失无影。
「好了,各自散了吧!」沈尘衣对衆弟子下令道。
话的同时,堂中只剩下两人。
「你在做什麽?!」莫少生爲得不到理解而愤怒,「他们对你是威胁!」
沈尘衣的目光深邃如潭:「现在的你才是我的最大威胁。」
「什麽?」莫少生屏息。
「少生,不要争了好不好?」他再一次恳求,「现在的你让我害怕。」
「怕?」
「其实我很羡慕大师兄,他能那麽坦白地表达他对常恩的爱意,他肯爲了常恩做出那麽大的牺牲。而我......我却只爲了自己......」沈尘衣黯然神伤,「对不起,少生,对不起。」
「你到底想说什麽?」莫少生再也不敢妄加猜测,他不想一次次地换来失望,甚至於绝望。
沈尘衣擡起头,凝目著他:「你不是想知道我爲什麽回来吗?不是想知道我到底要的是什麽吗?我告诉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回来是因爲我想守著你,我想要的是待在你的身旁,我想依著我心底最深切的渴望爱恋著你。」
莫少生的心从未像现在跳得如此之快,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心底某处在提醒著他。
「我不信。」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沈逸的心中有少生,沈逸一生之爱属於少生。从今往後,除非少生不再需要沈逸,沈逸绝不离开少生半步。」
「沈逸......」
这就是师父不愿告诉他的名字,这就是二师兄一直不愿对他敞开心扉的名字。如今二师兄将这个名字告诉了他,是不是说二师兄真的对他......
「逸是我的本名。」沈尘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我还有一个哥哥,叫安。沈安沈逸,安逸是父母对我们的希望。只可惜,到头来,还是......」
「十八年前惨遭皇帝扫家灭门的沈长远沈将军是你什麽人?」莫少生忽然问。
沈尘衣料不到他竟然知道这个名字,愣了许久才回答:「是我舅舅。」
「爲什麽皇帝会下旨......」
「爲了一个虚名。」
「所以你恨皇帝?也恨朝廷?恨不得他们都被颠覆?」
沈尘衣点头:「我可以原谅他曾经的抛弃,可我没办法原谅他漠视郑贵妃和福王朱常洵母子俩的赶尽杀绝!」
「什麽......意思?」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什麽重要资讯,却怎麽也找不到资讯的源头。
「你道皇帝爲何无缘无故地下旨灭我沈氏一门?」沈尘衣冷笑。
他原本也不知道个中原由,直到一次师父的说漏嘴,被他逼问後才恍然明白。
「我母亲沈氏,原是宫中的贵人,得过皇帝的一夜宠幸而怀上龙胎,特赐封爲沈贵妃。当时正是朱常洵和朱常洛争夺皇储之际,而从贵人一跃到贵妃的母亲让郑贵妃担心再有皇子讨皇帝欢心,争夺太子之位。於是她趁著母亲回家省亲暗中派出杀手,欲置母亲于死地。母亲在舅舅沈长远的帮助下诈死,侥幸逃过一劫。可担心腹中子安危的母亲不愿再回到宫中成爲衆矢之的,所以身爲当朝将军的舅舅便上书皇帝母亲罹难的消息,皇帝竟也从此不闻不问了。过度的惊吓使得母亲在不足月的情况生下哥哥和我後,便因血崩而去世。取名安逸是母亲、舅舅还有舅母对我们的希望。舅舅把我们当亲生孩子一般抚养长大,对外也称我们是他的孩子,更不曾将身世告诉我们,爲的就是保我们的性命。不过纸终是包不住火,还是让郑贵妃他们知道了哥哥和我的存在。」
「可,圣旨是皇帝下的......」莫少生不太明白了。
「对,圣旨是皇帝下的。」沈尘衣没有反驳,「郑贵妃母子最会的就是借刀杀人之计。他们捏造了大量舅舅通邦卖国的证据,借皇帝的手灭了我沈氏一门。我恨!我恨他!我恨郑贵妃!我恨这整个朝廷!所以,我加入了秦夜的计划,要的就是它的灭亡!我要他们争夺来争夺去的东西到最後是镜中花水中月!爲了这个目的,我牺牲了师父,牺牲了你,也牺牲了自己的感情。但是现在我清醒了,懂得了惜取眼前景。我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少生,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我......」
「少生。」他目光灼灼,吃力地擡起双臂,「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莫少生慢慢地走到他跟前,张开双臂,俯身抱住了他。
「逸......逸,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我好怕这不是真的......」他在他颈间抽泣。
「这不是梦,少生。这不是梦。」他的声音如像哄著睡前的孩子一般轻柔温馨。
什麽是幸福?
对他而言,幸福就是每天的清晨一睁开双眼,就能看见心爱之人的睡顔,感受他与自己相拥天明的羞涩,等待他的清醒,听见他的问候。简简单单的一个早字,轻轻松松的一个笑容,漫溢著心爱之人的情感,温馨而甜蜜。
喜欢坐在树阴下看著他沐浴清晨阳光辛苦练剑的身姿,偶尔自己也会出声指点,而他虚心听教。喜欢两人用过早餐後,喝著他亲手泡的乌龙茶,坐在一起讨论庄中事务到午餐时间,有时候他固执己见,但总会在自己的微笑中软化。喜欢与他在晚餐过後到後山散步,避开衆人做些情人间的举动,惹得自己回到屋里仍面红耳赤,却因爲担心自己身体而从不索求自己。一天天就如此单调却不乏味地过去,那段时间的他幸福得如同落入蜜中的蜜蜂,乐不思蜀。
他以爲,自己会如此与他白头终老。未曾想,一个心血来潮的偶然,或者说终有的必然让他的世界再一次天翻地覆。
那天下午,如同往常一般,莫少生到山下去处理一些事务。而独自用完午餐的他闲来无事,特意支开那些被莫少生嘱咐来服侍自己的人,溜达到了後山。前不久,莫少生拿著秦夜让人送来的「藕断丝连」让自己服下,效果确实立杆见影。虽然还不能行动自如,但慢慢来还是可以的。
走著走著,他忽然想起了师父,不知不觉地人已站在了师父闭关练功的密室前。
他跪在密室前,对著里面磕了四个头。
「师父,对不起。我违了誓言,不能到您面前以死谢罪了。我若死了,他一定会伤心的,我不想看到他流泪。记得师父说过,若是我找到了幸福一定要告诉您,让您也能爲我高兴一把。现在我来了,师父。我很幸福,但我很自私,想和他相守生生世世。您能原谅我吗?」
他又磕了四个响头,许久後才擡起。起身刚想离去,却听到自密室中传来异样的声音。那铮铮铁链的声音,被关在飞雁山庄水牢中数日的他再清楚不过。
谁?会是谁被锁在这里?
阻挡不了好奇心的他,缓缓地走进了他本以爲一生都不会再踏入的密室。
「莫少生,你这个卑鄙小人!」
无比熟悉的声线,让他浑身一震。
爲什麽会是他?!
取下通道中的蜡烛,接过火种,他推开了密室的门。
对方发觉了光线,以後又是那人,刚破口大駡:「莫少生,你......」
「大师兄......」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沈尘衣犹豫地开口。
「谁?」对方硬生生收回了即将出口的脏话,「尘......尘衣?」
沈尘衣将火光移向声音的来源,果然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爲......什麽?」
他脸上阴晴不定,却不愿胡思乱想下去,只得等著对方来回答。
「除了你那个宝贝三师弟,还有谁有这份能耐?」连天晴嘲讽道。
「爲什麽少生要......」火光不住抖动,眸光也在抖动,「他不是答应我要放过你们的吗?怎要骗我?爲何骗我?」
蒙受欺骗的心急速地紧缩,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放下手中的烛火,试图解开连天晴四肢的束缚。
「没用的,这是玄铁,凭我这身武功都没办法脱身,更何况是现在的你?」连天晴劝道,「若你真要救,我求你救救常恩。」
「常恩?他不是跟......」他的话语愕然而止。
莫少生在喂他服下「藕断丝连」时,告诉他常恩跟著大师兄走了,他一直没有怀疑过什麽。如今想来,白常恩是个懂礼的孩子,不可能不来探望自己就走。
「他在哪?」
「就躺在我左边。」
沈尘衣再度拿起烛火,往连天晴的左下方照去。
在他眼中仍是孩子的师弟,畏寒地蜷缩在连天晴的身边不远处,右脚上还锁著一条臂腕粗的铁链,像极了受尽虐待的可怜小猫。沈尘衣心疼地抚上他的额头,爲他擦去冷汗。兴许是感受到了些许的火光温热,他下意识地往沈尘衣的方向靠来。
「大师兄不是爲他寻解药去了吗?」
「师娘下的毒虽解,但那个小人下的却无法解。」连天晴又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他......做了什麽?」
「这阴险的小人,早在常恩爲你去关外求药时就下了毒。那日我依你给我的地址寻唐棠得解药後归来,便遇上了也在归途的常恩和来接应他的莫少生。当我正打算将服下解药的常恩带走时,那小人竟然告诉我常恩身上尚有一毒未解,离不开书剑山庄。若是我有什麽异动,常恩也是性命难保。」连天晴目中怒火灼痛了沈尘衣,「我再三向他保证绝对不会危害到你,他却怎麽也不肯松手。於是我答应他跟他回山庄,只求他放过常恩。没想到,我回来後他就将我和常恩锁在这里,也不给常恩解毒。现在常恩是靠著我的真气护住心脉,我怕再过段时间,他会......」
沈尘衣猛退一步。
「他是故意的!他并不需要我跟常恩回来。我找不到解葯,常恩死于非命。他这样只是爲了将来在你面前好解释。」连天晴苦苦哀求道,「尘衣,我求求你救救常恩,你要我如何我都愿意,哪怕是一条命。」
「我......我这就去求他。」
「尘衣!」连天晴叫住慌张离去的沈尘衣,「他若是肯听你的,又怎麽会把我们锁在这里?」
「他是爲了我才......」
「你还相信他是以前那个成天闯祸鬼灵精怪的莫少生吗?」连天晴狠心地打破他的美梦,「你乱了心,尘衣。你下意识地不想相信他会如此,你下意识地爲他开脱一切罪行。」
「不......」
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他现在的行爲。
「还有一件事,我想不得不告诉你。」连天晴似乎还未说完,「你知道他最近都在做什麽吗?」
「他到山下处理......」
有那麽多事处理吗?有必要天天下山吗?他自问。
「察觉不对了吗?」连天情苦笑,「在山下,有一间叫『醉陌阁』的小倌馆,那里有一个叫晓的伶人。他们几乎日日耳鬓厮磨,这件事庄中上下都知道,就连他也亲口在我面前承认甚至以此炫耀,惟独瞒著你一个人......你......」
「别说了!」
晓!他怎麽会不记得这个名字,他那无法後悔错误中的主角姓名。
顾不得掉落在地上的蜡烛,他捂住耳朵拼命地告诉自己这是谎言。脑中却一直回想起庄中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那种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的目光。原来那种目光叫同情,叫怜悯。原来自己一直活在莫少生编织的假像中。
幸福......竟如此遥不可及......
如此奢侈的东西,他给不起......
如此奢侈的东西,他也要不起......
第八章
浑浑噩噩中,他回到了房间。
从抽屉中取出一物,走到庭院里,捏碎了洒向天空。然後静静地再回到房间,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地一直坐著,坐到太阳收起了它的馀晖,黑暗渐渐笼罩了大地。
「逸,你怎麽了?爲什麽不点灯?」
灯被点亮的同时,他怔怔地擡起头,接著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听他们说你还没吃饭?是在等我吗?」
莫少生的温柔让他觉得阴冷。
「饿了吗?来,我们去吃饭。」说著,他拉起了沈尘衣的手,「咦?怎麽这麽冰?」
他的手探向沈尘衣的额头,却被後者撇开。
「是不是病了?」莫少生关心地问。
沈尘衣又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莫少生叫道,「你在生我的气?对不起嘛,我以後保证不会了。」
沈尘衣叹了口气,擡起深邃的眸子:「我没生气。」
「那先吃点东西吧!」
「不了,我不饿。」
他站起身来,拉著莫少生来到床边坐下,把脸贴上他的胸膛,轻轻摩挲。
「逸,你......」
「少生,今晚陪我......」
聪明如莫少生怎麽会不明白沈尘衣的相邀并不只是以往那麽单纯。
「你身体还没康复。」
「你总是用这个理由搪塞我。」他苦笑著离开他的胸膛,翻身上了床闭上眼睛。
「逸......我......」
「我累了,就在这里睡了,你回房吧!」他背对著莫少生,「今天我想一个人待著。」
莫少生也不勉强他,帮他将被子盖好後,掩上门离开了房间。
他身上的味道那麽浓爲什麽自己从未发觉?还是说早已察觉,只是自己不愿去怀疑?
床上的人抿著唇,眼角滑下一滴泪,名叫「失望」。
这是他们相互坦白後,第一个分开的夜晚,也是第一个无眠的夜晚。
翌日如同往常,他看他练剑,他们一起用早餐,一起讨论庄中各事到正午,然後他目送他离开山庄到山下处理事务。然後,他又独自来到後山。
「你来啦?」阴凉的树林中,一道水蓝色的身影慢慢朝他转过身来。
「我以爲来的会是秦夜。」他无惊无喜地说。
「夜回关外去了。计划已毁,一切都要重新部署,有得他忙了。」
「这其中还不是有你的一份功劳?水天」沈尘衣淡淡地说,「没想到你竟是当今兵部尚书叶荣之子,邱刀馀之徒,江湖二绝的叶大夫。」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是当今皇上遗落民间的皇子,沈逸,或者应该叫朱常逸?」他反将了对方一军。
「你和秦夜的事我没心思过问,我的事你也少管。」他皱了皱眉,不想自己的把柄落在这个人身上。
「哦?既然如此,你今天把我叫来又是爲了什麽事?」叶挥袖好笑道,「夜给的千里香一人只有一块哦!」
「我只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沈尘衣不理他的戏谑,「凭我现在的能力,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连踏出自己的庭院都很困难。」
「老天!」他差点背过气去,「你就爲了这麽一个小小的要求,浪费了唯一一次救命的机会。」
「对我来说,没有什麽比今天的事更重要的了。」
叶挥袖耸耸肩:「好吧!说说你要去哪?」
「醉陌阁。」
这里笑语喧哗,这里丝竹悦耳,这里觥酬交错。
这里是醉陌阁,是纨絝子弟们游戏人间的仙境。
叶挥袖带著沈尘衣跃上醉陌阁的最上层,驻足於一间装点华贵的房间窗外,借著那虚掩的窗栏空隙窥视著里面的动静。
一人抚琴眸光妩媚,一人饮酒深情款款。抚琴人情到深处,饮酒者挥剑狂舞。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二人一般,神仙眷侣得让人嫉妒。
忽听抚琴人吟道:「彩袖殷勤捧玉锺,当年拼却醉顔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後,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舞剑者收剑回鞘,回道:「自古姻缘天定,不繇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留,对面无缘不偶。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琴声赫然而止。
「少生这是何意?」
「晓,我帮你赎身可好?」
窗外人的手紧紧地抓住身旁之人,痛得那人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晓在这里很好,少生不必费心。」
不想再听下去的沈尘衣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示意离开的心思。
叶挥袖如获大赦,二话不说,揽上他的腰足下一个轻点,离开了醉陌阁。
迎著风离去的同时,眼角湿润,一滴名爲「放弃」的清泪落下,溅起心中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