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步 走一步————幸福的苹果树

作者:幸福的苹果树  录入: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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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念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个人所能想起来的最早的记忆,往往反映着他自己的人格中最为核心和本质的部分。因为人生最早期的记忆,往往与潜意识的内容息息相关,或者干脆二者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回事。为此以念总是想方设法地回溯自己的童年,想知道埋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的最真实的谜底是什么。他幻想着借这种方式,找到自己内在世界的一些不为自己所理解和感知的东西,找寻他人生的必然。
回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根本不可能把自己过往的日子清清楚楚地完全反溯出来,但每一个阶段,总会有一些零星的记录,记载着那一个阶段的一些人生片断,算是那段人生的一个见证。可即使是零星的片断的记忆,也总是延伸到某个特殊的地方就停滞不前,仿佛在时光隧道的某个转接点上,生了斑斑的锈迹,堵塞住了所有的回忆。那个瞬间就是那一天,他被带进了邢家,作为烈士遗孤被邢家收养。
那时他应该才两岁多,还穿着开裆裤,但姐姐以思已经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被邢伯伯抱着回家的时候,应该是清晨,很早很早的时候,因为他还在熟睡中。到底自己是被谁交到邢伯伯手上的,他一点都不知道。而且关于那一天以前的记忆,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对于那一天,以念意外地有着很清晰的记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邢伯伯的手上醒来,邢伯母从邢伯伯手上接过自己时,邢伯母身边的男孩儿也想伸手抢他,像想抢着一睹为快一样,被邢伯母一手就打开了。后来他又睡着了。等再醒来的时候,正对上眼前圆乎乎的脑袋,以及脑袋上的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那就是邢卫。邢卫一转身大声地喊:"妈,以念醒了!他长得好漂亮啊!"然后又转过身来盯着以念看,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以念就这样和他对着看,既不害怕也不惊讶。在记忆中,时间都停止了。
然后是邢伯母走过来,帮着以念解开衣服。以念还记得自己穿的是一件和尚服,没有扣子的很软和的衣物,前襟斜拉过整个前身,把肚子包裹得好好的,用绳子系在一端。那种高级的婴儿服当时还很少见,只有大城市的小孩子才穿,并不十分普遍。邢伯母一边解绳子,一边啧啧称赞。她咯咯地笑着说:"看这小衣服,多有趣啊!......呵呵呵......真奇怪!"
那是以念很喜欢的一声一声爽朗的笑声。在笑声中,她把以念的衣服脱得光光的,又疼爱地亲了亲以念的额头说:"宝宝,我们洗澡喽!好不好?"然后把以念放进冒着热气腾腾的水雾的澡盆里,在这个短短的过程中,还不断地亲吻着以念的身体的各个部位。
以念很清晰地记得,那个澡盆很大很大,深不可测。他不确定自己当时是不是有一点点担心会掉下去、深陷下去,但后来每次回忆到这里,他都有一点点担心。这是一种身体自身的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头脑,他深信,这就是潜意识。以念成年以后,总是想了解自己的潜意识,因为心理学选修课的教授说过,了解自己的潜意识,你才能了解你自己。这是心理学的终极目标,像古埃及那个著名的狮身人面像给人类的提示一样:人,认识你自己。
这段记忆中,以念十分清楚一点,那就是整个过程,他一直都没有说话。而且他也没有哭闹,只是睁大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一切。后来他想象自己的当年的样子,觉得怎么想怎么可爱。"这么可爱的孩子,谁能抵挡他的魅力!"他经常得意洋洋神气活现地说,对以思说,对邢卫说,好像对郑洪捷也说过。
邢家的独生子邢卫对于以念的到来持最热情的欢迎态度。八岁的邢卫比以思大两个月,未来也将上同一个小学,同一个班级。他一直跟在母亲身边,当以念睡着的时候,他就负责在旁边守护着。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个白里透红,晶莹漂亮的小东西,邢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的兴奋。那一天,所有兴致勃勃来找他出去玩的小朋友,全都被他拒之门外。邢卫像得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一样,整天都跟着母亲后面,看母亲为以念脱衣服、洗澡、穿衣服。在以念睡觉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小卫兵一样,盯着他漂亮的小脸蛋看个不停。每当以念的睫毛有少许的抖动,他就打雷一样地唤着母亲:妈!弟弟醒了。等他发现床上的漂亮娃娃只是轻轻哼了哼就又进入梦乡,就失望地趴回床沿儿上,继续带着点神经质地盼望以念醒过来。
因此,以念对自己的童年记忆做了一个总结:整体而言,除了经常性要生病吃药打针以外,应该都可以说保持着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气氛。没有什么童年创伤,基本上可以说是幸福的。邢伯伯和邢伯母对以念两姐弟极之疼爱,其程度有时甚至超过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以念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实际上,当年邢家的生活并不太宽裕,但以念从没有觉得自己在物质生活上有过什么缺憾。其证明就是,凡是小朋友有的东西,他都会有,小朋友没有的东西,他也会有。比如军人服务社卖的一毛钱三颗的椰子糖,就是以念最早品尝到的。他吃过以后,才陆陆续续听到别人也说吃过了。比如当时小朋友喜欢收集的封神榜人物的小画片,里面有一张玉皇大帝级别最高,也是他最早拥有的。邢伯伯专门和他一起到镇上,和他一起在成堆的画片里翻出来的。最让以念满意的是,他和小朋友一有冲突,就理直气壮地威胁别人:我让我哥打你!比别人有亲哥的还牛。
有一回,陈松当师长的父亲从省城带回来一支会喷水的塑料枪,让所有的小朋友羡慕得全都失去了正常行为能力,只会跟在陈松后面一个劲儿地流着口水说"哇!"。他们用眼睛发出谄媚的光,想让自己可以被恩准摸一下那只枪。以念为了得到一把同样的枪,哭得话也说不出来,气也喘不上来,一直哭到生病了,发烧了,昏昏沉沉中还在哭。邢伯伯和邢伯母愁得唉声叹气。后来,还是邢卫到后山上捉了一只小松鼠,才转移了以念的注意,不再想枪了。以后他病慢慢好了,再见到陈松的塑料枪,也不再那么向往了。每当回忆起自己童年的这些劣迹,以念往往有汗如雨下的感觉:幸亏当年部队安扎在那个独立的小山村里,他才不会经常经受繁华都市腐朽生活的进一步诱惑,否则的话,邢家早就被他给祸害垮了。
2
"姐姐。姐姐。"五岁的以念摇摇晃晃地跟在以思后面,甜蜜的声音随着身体起伏一阵阵地松松软软地变化着,叫人不得不从心底上冒出一股温柔的泉水来,整个心里全都是疼爱。以思从来没有办法抵挡以念的魔力,她停下步子,等着以念追上来,递给她一块糖果。
她把以念拥进怀里,疼爱地对他说:"姐姐不吃,念念吃。"然后看着以念放心地咬碎嘴里的糖果吞下去,幸福地把新的水果糖剥开,放进嘴巴里。以思知道这粒糖是邢伯伯专门让以念追过来给她的。邢伯伯刚出差回来,这种时候也是以念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不管是去什么地方,邢伯伯一定会为三个孩子带回礼物,哪怕是一人一粒水果糖。以思总是在躲避这种时候,她没有办法把邢伯伯当成爸爸,并和邢卫与以念一样,自然而然地靠上了大人的身体,像小宠物一样撒娇。她没办法像真正的儿女那样和养父母亲密无间。那种隔阂总是存在,完全变成了空气,你看不见,但无处不在。
邢伯伯对以念的疼爱是忘我的,他总会长时间地盯着以念看,有时甚至会失了神。他似乎透过以念在看更远的地方,也似乎通过以念在看着另外一个什么别的人。随着以思的年龄慢慢长大,她判断出邢伯伯对以念的爱是无原则的,那叫溺爱。她想那可能是因为邢伯伯是爸爸用生命从战场上救回来的,这种只有在文学作品或电视剧中间才能看到的不寻常的关系,造就了他对以念无条件的溺爱。但他对以思的疼爱是心悦诚服的,以思是那种表现完美无缺的乖巧的孩子,与以念的任性形成极大的反差,而且能最大限度地满足做父母的虚荣心。邢伯伯和邢伯母很长一段时间,都想当然地计划着让以思长大了以后,嫁给邢卫。"这么漂亮的乖巧的女孩儿,谁能有福气娶了她回去!啧啧!"邢伯母这样感叹的时候,突然想,自己的儿子怕没这样的好命吧。"那么粗鲁的一个人,怎么能配得上这水晶一般的女儿呢?"
她其实很讨厌自己这样不识好歹,而且她还经常担心自己的淡漠会不会让邢伯伯和邢伯母产生厌恶。如果他们讨厌自己了,不想要自己了,自己可以上哪里去呢?对于这个问题,以思也是相当恐惧的。但是对于新家的感情,她绝对不如以念这样死心塌地。尽管她对于邢家的视同己出的溺爱怀有深深的感激,但她始终清楚地知道邢伯伯邢伯母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父亲在对越反击战中牺牲的时候,她已经懂事了。对于自己的母亲为什么突然好好地让邢伯伯把自己和弟弟从省城带到这个小营区来,她既想不明白,又觉得很委屈。开始她以为母亲终有一天会把自己和弟弟接回省城,于是总是沉默地等待着。后来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她渐渐对此不再抱有幻想,知道自己无论服不服气,都必须接受自己是邢家一员这个事实了。没人告诉她,但她明白,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就像爸爸的牺牲一样,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管邢家的每一个人如何疼爱自己姐弟俩人,都不可能像接受亲生父母疼爱一样心安理得。以思变得更加沉默,她总是默默地看书和学习,从来不像当地的小孩子一样,经常性地会被老师告状。她的学习成绩总是班上最好的,用不着老师操一点心,也用不着养父母操一点心。她同时也小心谨慎地照顾着自己,尽可能地学习帮邢伯母做些家务事,生怕自己有一点点失误,会让自己和弟弟失去这个家,她直觉地明白,自己和邢卫不一样,邢卫与这个家有着天生的血缘关系,无论他闯下什么样的弥天大祸,躲到天涯海角,邢伯伯和邢伯母都得拼命地满世界找他回来。
于是以思总是很沉默地莫测高深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她静静地念书,梦想着早一天实现自己的愿望。她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决定要考上科技大学的少年班。原因很简单:早一天念大学,就标志着可以早一天独立,到了真正独立的那一天,她才能觉得自己和弟弟真正安全了。
年龄渐长,她明白了邢伯伯和邢伯母肯定不会抛弃他们,就像不会抛弃邢卫一样。那种认知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教给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就像它本来就生在脑子里一样,根本上无庸置疑。不过,理智上知道是安全了,但脑子里还保存着最初的那一种不安全感,当少年大学生的理想也一直没有改变。以思认定,郑洪捷也是让她摆脱心理阴影的一个重要因素,如果不是郑洪捷,以念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也可能会这样淹没在惶惶不可终日里。
也因为这一点,以思显得比其他的孩子更懂事。她比邢卫还小两个月,但感觉上她是这个家的大姐。每天邢伯母下班回到家里时,以思已经把炉门打开,等煤火燃烧起来后,把饭煮上了。邢伯母进门的时候,通常邢卫和以念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疯玩儿,而第一个迎出来接过她手中的东西的人,自然是静静在屋里做作业的以思。然后她就自然而然地系上围裙,帮养母择菜、洗菜,安静灵巧,极让人疼爱。邢伯母透过锅里的冒出来的雾气望过去,可以看见以思清秀沉静的脸,端正的鼻子和秀巧的耳朵,心里就会咏叹:
"不知道邢卫有没有这样的福气,能把以思娶回家。"
3
以念的童年里,最重要的人是邢卫,从他被邢伯母允许自己在外面玩儿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是跟着邢卫的。邢卫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领导,更是他的保护神。如果挖掉以念童年中与邢卫有关的内容,那根本就不剩下什么了。邢卫决定以念的一切活动方式,以念对此言听计从,从来也没有觉得委屈过,心甘情愿地像小尾巴一样紧跟在邢卫后面。原因很直接,就是因为邢卫从来都把以念生活中的所有麻烦了结得干干净净,还是以念趾高气扬的童年生活的最有力的后台。因为以念有个高大威猛的哥哥,同龄的小朋友都很忌惮他,不敢轻易得罪他,以至于他整个童年时代都在同学中间作威作福。
并不是别人没有哥哥,但整个部队大院儿里,像邢卫这样七情上面,无条件无原则护短的哥哥不多。如果谁要敢于欺负以念,邢卫可以挥刀砍过去,完全不顾及后果。这种拼命三郎的劲头,吓住了不少人,弄得大家都不敢在老虎头上拨毛。以念闯祸,他去受罚,以念干了坏事,他去道歉,在以念七岁那年,他甚至还英勇地从火场里把他抢了出来,成为远近的一段佳话。以念十二岁生日那一天,邢卫正好考上大学,开心之余喝高了,一边抱着以念用力地拍他的后背,一边说:"哥为了疼你,没少受委屈,以念你以后一定要还哥这个情。这些委屈,哥要一件一件跟你算清楚。"以念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心想将来一定要好好爱哥。
部队在远离城市的一个山脚下驻扎,离最近的小镇也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孩子们偶尔跟着大人去一趟,跟赶集似的。以念印象中,这个营区里连菜市场都没有的。所有的人家都自由地在无处不在的空地上开一块菜田,自己种些各式蔬菜,自给自足。部队上每个月杀一回猪,那一天天还没亮,哥就会被邢伯母叫起来,上卖肉的地方排队,直到快开始卖肉的时候邢伯母去接班。那些限量供应的猪肉都被邢伯母制成了卤品,每天吃饭的时候拿一点出来配些素菜炒炒,几乎都让给三个孩子吃了。
去排队,通常都是郑洪捷带着邢卫。郑洪捷是邢卫最好的朋友,虽然比他大几岁。邢郑两家也有着不同一般的关系。郑家是邢家最好的朋友,多年的邻居。当时住在部队家属区的人很多,但大多来自农村,像邢伯父和郑伯伯这样毕业于正规院校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所以两家自然有着更多的话题,并因此成为最好的朋友。在邢卫年龄很小的时候,根本常常就是由郑洪捷负责看护。郑洪捷是整个大院儿里公认的最有出息的孩子,是整个大院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小孩。邢卫从小就请教郑洪捷功课,他一直有个错觉:郑洪捷什么题目都会做,那些自己根本找不到线索连想都不知道打哪儿想起的怪题,郑洪捷一看就能解决。不大容易钦佩别人的邢卫,对郑洪捷心服口服,也因为这层关系,邢卫的成绩也一直很好,年年第一,荣升为大院里继郑洪捷以后最有出息的孩子。这种状况直到以思到来而被打破,邢卫从第一降到了第二。
郑邢两家都住在一所古旧的房子里面,不知道它原来是庙还是衙门。这房子如果现在还存留着,说不定是很珍贵的古建筑。但那些年都被占作民居,被几家有随军家属的家庭给瓜分了。邢卫小的时候,最喜欢跟着郑洪捷在中间大殿捉迷藏。那种游戏是郑洪捷发明的,猜拳输了的人负责寻找,其他人藏起来。如果被找到,就算被捉住了,要被关到那个寻人者的老窝里,其实是选一根柱子摸着它就行。这个游戏不同平常的地方在于,只要被找的孩子里有一个能找机会接近捉人者的老窝,给被捉住的孩子传个电--其实就是拍一下他的手,所有被捉住的孩子都可以被救,一轰而散,再跑去找地方躲起来。这个条件让捉人者完全处于劣势,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大家都尽量地不去做、但几乎都无可避免地当过那个倒霉的官兵。只有郑洪捷,因为是游戏的发明者,而且也是大家公认的领袖,所以从来没干过那个角色。
以念在营区生活的那几年,因为年龄还小,是被不允许参与那个游戏的。他只记得自己邢伯母抱着他在旁边看过。印象中郑洪捷以柱子作掩护,和找他的人周旋。那个小孩儿明明感觉到有人在柱子后面,无论是加快速度围着柱子转圈儿,或者是突然回头让对方措手不及,用尽办法,就是找不到他。
以念后来才明白,郑洪捷那就算是艺高人胆大。他总是能躲在柱子后面,借着柱子的掩护成功地救回被捉住的人。以念记得那时候郑洪捷总是游戏的中心,小朋友都忠诚地遵守他制定的规则。但是以念注视的中心人物总是邢卫,而那时的邢卫,不过是众多的郑洪捷的追随者中的一个。虽然他的游戏技巧也不错,除了郑洪捷,就属他救回同伴的次数最多。以念那时认为,邢卫是最聪明的游戏者,却看不到郑洪捷才是孩子群的中心。也许,是因为郑洪捷实在太高太大,以至于以念误会他是个大人,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自己可以去崇拜的对象。童年的记忆真的很不可靠,以念后来常常这样感叹,而且奇怪地疑惑:如此不可靠的童年印象,怎么好用来断定人生的重大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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