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从童贯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明显感到来自对方身上压抑着的冷气。
虽然早知道童、蔡两人私底素不对付,但这么明显的表现还是让赵桢吃了一惊。冷眼看着童贯、赵祺两个人不甘的眼神,赵桢心里冷笑:"投其所好你们都不胜蔡京。"
童贯、赵祺两人等到徽宗一走,便也挥袖冷嗤而去。赵桢看着童、赵两人离去的背影不觉苦笑。徽宗本人是个雅士,玉树临风,蔡京也是眉目俊朗文秀,风度儒雅从容,很有点美男子的味道,倒是这宦官童贯身材高大魁伟,皮骨强劲如铁,双目有神,面色黢黑,颐下生着胡须,一眼望去,阳刚之气十足。"这还真是个颠倒的世界!"比起蔡京,赵桢还更欣赏童贯,只是蔡京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正好对了徽宗的脾性。徽宗平生好作画和美女,蔡京便把京师第一美人甜水巷白牡丹亲自画成画,送与徽宗让他聊以自慰。今天,徽宗急急带着两人回后宫,大概是画作完了。想到李师师,赵桢也是她的幕中之宾。不过赵桢更钦佩这个女子的气度和胸襟,一个妓女尚且知道用自己的魅力奉劝皇帝勤政爱民,自己的皇弟倒是天天只会陪父皇玩乐。
等到众人走完了,赵桢才一步一步走出这恢宏的大殿。"曾几何时,自己也只是和兄弟们一起玩闹,那时自己和大哥还有小桓最好,就是二哥有时也会和我们一起玩。"现在,只剩赵桢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这条通往最高皇权的道上。走下台阶,赵桢回头看了看大殿还有它身后那无尽的深宫,便又想起今天殿上的异相,"天要起风云了!"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赵桢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宣德门,背影削直孤挺,但依然有力。他的身后是空旷、寂静的大内,还有那将要风起云涌、风云变色的天空。
初露峥嵘
撂下手里的担子,赵桢这段时间倒是天天带着叶朝彻逛汴京城。人人都知道这京都有三宝:望月楼的豆腐干子、王希孟的画、甜水巷李师师的琴。其实还有一样,就是当朝天子的字画,可是没有人敢说,这是忌讳。前两样赵桢都带着叶朝彻去见识了,叶朝彻倒是看不上那豆腐干子,不过和王希孟倒是一见如故,一劲儿聊了大半天。最后一样,赵桢没带了叶朝彻去,总觉得那些脂粉女气会污了叶朝彻,顿感自己以前自诩的风流也是那么令他难以启齿!东逛西逛,大半个月了,赵桢才想起来,蔡丞相要过生日了,他们这些皇子们也是要送礼道贺的。
"这是什么歪风,他一个丞相,皇上还让你们去贺寿!"赵桢从小带大的小童逐星抱怨道。
"别乱说话!"张均先嗤了逐星下去。"琛儿,我已叫人备了礼物,你还要亲自过目一下么?"
"终于肯叫我乳名了,老师都喊了我一个月王爷了!"赵桢看老师进来,忙放下手中公文,亲自奉了茶给老师。
张均先不好意思地端起茶,低头喝了起来。
赵桢坐到老师旁边,笑道:"礼物老师准备的我还用看嘛!倒是有几份官文还要老师帮我看看。"
张均先马上抬头,说道:"公文我现在就看。"
"不忙,老师先喝茶。"赵桢把茶又给添满,看着茶碗里打着璇的茶叶,说道:"我明天去蔡府,准备带着叶朝彻一道。"
蔡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赵桢去时,又少不得一番礼迎相贺。蔡京引了赵桢进内堂,给赵桢和叶朝彻安排了两个上座,就又忙着去应酬了,临走时倒是特意看了叶朝彻一眼。赵桢扭头看看叶朝彻,叶朝彻冲他略微一笑,点了点头。赵桢也笑笑,转头去看其他人,赵桓早就到了,赵祺却还没来。等人来齐了,戏也就开场了。本来皇子们来已算给足了面子,通常他们也就看个第一出,就走了。今天,赵桢看叶朝彻看得入迷,便多留了一会儿。等整一场戏,中间换戏的功夫,赵桢悄声问了叶朝彻走吧,叶朝彻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要和赵桢一起走。
正当这会儿,蔡府的小伺正往下撂赏钱,一片铜板中突然飞出个金家伙,直直地打向蔡京坐着的席面。蔡京身边的铁吉一个箭步抓住了,是个飞镖。转眼就见一个黑影,持剑飞身上来刺向蔡京,铁吉忙把手里的飞镖甩了过去,震偏了剑锋。接着剑光飞快一转,直袭铁吉而去。这是蔡京身后已迅速上来一队人护住蔡京。铁吉一看蔡京没事,便全力出击,和刺客双掌交锋,用功之下,铁吉心道:"这个人内力大好,但掌势倒好像没学过武功一样?"
两者交掌之下,刺客不敌铁吉,倒退三步,看到刺杀已无望,捂住心口,飞身出了相府院墙。
赵桢本人也精通武学,是个武功高手。光看之下,便发觉到刺客的内力和招式有矛盾之处。"这是什么人,好奇怪的路数。行刺蔡相,是私仇,还是政治矛盾?"
赵桢看向叶朝彻,只见他微蹙眉头,脸上倒是一片平静。
一场寿筵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回到府邸书房,赵桢依旧愁眉深锁,冲外喊了一声:"齐格!"一个一身墨色短打扮的精壮汉子挑帘近来。双目炯炯:"王爷吩咐!"
"最近,老吴那边没有什么新的信报么......"赵桢也不抬头,只是慢慢地撇着茶盏中的茶叶。
"回禀王爷,刺客还未被抓住,听老吴说,似乎是江湖上的兄弟做的......为了什么招安的事情。"
"哦?"赵桢点点头,一摆手,又加了句:"让老吴他们盯紧点,最近......怕是清静不了了。"
夏日炎炎,花框窗棂在屋内演绎着光影织诗的韵律。微小的尘粒似乎都清晰可辨了。突然间赵桢心下一动,不知不觉就想起了那个人。
"王爷......您找我。"叶朝彻自从来了王府,从来只是对他恭敬地长揖,淡淡地看他,口称王爷。
这个人,近在眼前么。可是,为什么总觉得他和初见时相比,少了些什么。
"本王找你来......"话一出口,赵桢也觉得生分了很多。可也硬着头皮继续说,"我找你来......刺杀一事你怎么看。"
叶朝彻倒是大方地一掀袍子,坐在凳上,这姿态自是一番风流雅致,一幅面庞又生得如此丰神俊秀,开口清朗道:"我以为,这是一次意外。王爷自不必挂碍于心。"
赵桢暗自惊了一下,却不动声色:"你就这么肯定不是我哪个好兄弟做的?抑或......是童贯?"
"自然不是。这只是一次江湖鲁莽的行刺。不会妨碍到王爷。"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赵桢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玉人。
半晌无语。赵桢几乎以为叶朝彻要入定时,对方忽然抬眼粲然一笑。赵桢觉得自己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王爷,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跟在下,没什么好诳语的。"
"好!叶朝彻,今天你我就说个清楚。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我。"赵桢突然收起平素里的和蔼平易,屋中的空气霎时凝重起来。
面对如此不善的质问,叶朝彻竟施施然端起面前的茶盏,悠悠地喝了一口,才慢慢开口:"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当初不都是王爷说的算么。怎么如今反倒问起我来。"
赵桢一愣,想到初见情景,竟也一时无语。
"王爷,在下只是一介布衣,躬耕于野,虽无华服肴馔,日日弹琴饮酒,梅妻鹤子,倒也逍遥自在。不是王爷要我和你一同指点江山的么?"叶朝彻字字清朗,抬眼去看哑然的赵桢,竟一时失笑。
"你知道本王不是问这个!"
"那......王爷想知道哪个?"
"本王,想知道,那日梅儿遇害和你有什么关系!"话一出口,两人皆惊。
这个梅儿,原是个使唤丫头,容貌姣好,脾气温和就给赵桢作了通房,赵桢对她也不算坏。连最机要的书房秘阁她也随意进出得。赵桢虽是堂堂皇子,王孙贵胄,暗下却也和江湖人士颇有来往。最爱结交江湖上的豪杰义士,尤其是栖霞阁的楼主李度鹤,颇有深交。出于什么目的,自是不言即明。但皇家铁规,严禁皇子结党私交,这都是极为机密的事情。岂料李度鹤秘密写给赵桢的一封密函一夜间竟不翼而飞。这里面有江湖上几个派系重要人物的名单,对赵桢十分重要。赵桢知道只有梅儿夜里来书房催自己就寝。而自己也只是小睡片刻。追问起来,岂料梅儿顿时惊慌失措,语无伦次,言语闪烁,赵桢平生最恨背叛,也最容不得自己人不忠,一掌下去,梅儿就没了大半条命,最后隐约说出"叶朝彻"三个字来。赵桢听见此名脊背发凉。该是查查这个自己寻回的"谋士"的时候了。
赵桢突然一把握住叶朝彻的手腕,那手腕纤细玲珑,白皙中带着股青劲。两人相隔不到一掌,叶朝彻依然一幅陶然忘机的清静。
"哼,你绝不是个布衣书生!你内力虽不济,却也不弱,只是太杂。恐怕你还不只师从一家吧。"赵桢猛地推开对面人,让他跌坐在地。那人依旧一言不发。
"你能告诉我,这又是什么?"赵桢突然一手扯开他墨绿色的袍裳,露出白皙玲珑的脚踝,而那上面,赫然圈着一个透明晶莹的水晶链。最奇的是,如果细看,才能发现水晶链上竟然一边系了个赤金小铃,一边挂着个青铜小锁。如此精致以至于赵桢和叶朝彻都愣住了。
"现在你都看见了。"叶朝彻突然冷冷清清地说。"正如所见,我出身贱籍。"委实惊呆的倒是赵桢。虽然齐格已经跟他报告过这个来历不明的谋士是个贱籍。他身上有这样奇特的标记是让他始料未及的。
"你......怎么会......我不是......"赵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突然心好烦乱。即使面对十五万禁军他都没有这样子过。
叶朝彻却突然笑了。是一种充满了自怜和轻蔑的笑。却让人心生冷到底。"我生来如此。桢王爷,是不是玷污了您的芝兰秀树?"
"不!不是......我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唆使梅儿盗信的那个人而已。"赵桢突然觉得头疼欲裂。
"王爷,您说过用人不疑。是不是不包括贱籍。因为......他们根本不算人。"叶朝彻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反而侧身撩拨了一下散到肩上的卷发,抬眼瞟了一下居高临下的赵桢。这一眼的风情差点把赵桢的魂魄给勾了过去。
赵桢猛地吸了一口气,喟叹一声。转身离开了书房。
"怎么,那个人,竟是个贱籍出身?"张钧先也是一愣。
"是,我照老师说的,想逼问出信的下落,没想到他脚踝上竟有那么个奇怪的东西。以您之见,他是个什么来头?"
"嗯......这种东西,不似汉人所有。而他委实长得也不似汉人。我怀疑他是契丹人或者金人也不一定。"
"老师,我爱惜他是个人才,只想为我所用,没想到......"赵桢一时语噎。不知为何还带有三分奸情被撞破的有口难辩。
"呵呵,王爷爱惜人才,自是甚好。不过此人......以我看还是趁早......呵呵......"
一路回来。赵桢心乱如麻。到了内室,躺在床榻之上,才发觉身边也没有了梅儿侍候。不由得又恨恨起来。连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梅儿都被他迷惑,为其窃符。这个人实在可怕。可是如今放虎归山岂不更是危险?老师已经明白表示要除掉他。但是......为什么此时自己想起的竟是那双清澈漪漪的眼睛,那只握在手里纤细玲珑我见犹怜的脚踝?
赵桢啊赵桢,难道你十几年的苦心孤诣,处心积虑都要一朝葬送于此么?这个念头刹然滑过心迹,却令他不寒而栗。
栖霞渡鹤
赵桢还是让叶朝彻住在内院,只是暗中加派了人手盯紧。而这几日他也无心公务,只是在踌躇。或者,在等待什么?但每日回报叶朝彻只是在屋内阅经弹琴,足不出户。更谈不上和什么人接头密谋了。赵桢心中更加疑惑。他本是个多疑之人,只是表面做的好。但遇到了叶某,也实在是孽缘。
"王爷,夜凉露重,还是进屋说话吧。"赵桢一惊,自是叶朝彻从桂影婆娑中迤逦而出,他未披青衣,只散着黄衫,而且,竟然是赤着一双淬玉般的足立在台阶。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赵桢脱口而出。不料却更为尴尬。叶朝彻默默地在夜色灯火中望着他,眼中情思婉转。最后只是淡淡地说,"王爷,若是朝彻说梅儿不是我害死的。而是有人故意诬蔑我,您定然不信对么。"
赵桢定定地站着看着,竟忘记了更深露重,而那人未着鞋袜。"王爷,朝彻日夜闭门不出,王府中不依然如故。只是梅儿死的枉然。王爷是个有情义之人,定不会让她含冤九泉。"
"朝彻不过一届书生,适逢乱世,只求独善其身。从未想过要到这朱门红墙之地。只是山中那日一曲广陵散,与王爷流水高山,知己难逢。倾谈之后,深知王爷心怀苍生,欲济天下,便一时欣然忘我。其实朝彻如今方觉非厄,实迷途未晚也,肯请王爷准许朝彻步出此院,重返自然。"
叶朝彻从未说过这么多话。赵桢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回神过来,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轻易脱身了。而且......还想倒打一耙。你知道梅儿的身份对么?"
"朝彻不知王爷所谈为何......"
"还狡辩,你早知道她是栖霞阁的人。叶朝彻,你还想瞒本王多少!"赵桢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衿,本是丝绸之质一抓一扯之间竟悉数散开,露出他大半个白皙的胸膛来。月华如练,清韵曼寒,眼下这人宛若月宫仙子谪凡于此,青丝纷卷,眉宇含愁,秀美修长的脖颈,向下是小巧玲珑的锁骨,犹如蓝田美玉般的胸膛。赵桢陡然一惊,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叶朝彻也不遮挡,只是轻叹息一声,淡如烟云,轻不可闻。"王爷,夜深了,您早些安寝吧。明日朝中......至于我是何人,所为何事,并不重要。"
赵桢宛如中咒,颓然放开他。步出院落。
身后,叶朝彻亦转身回房。一双赤足步步生莲,翩若游龙。
第二日上朝,果不其然。蔡京、 童贯皆是一脸怒气。
原来一夜之间,江湖上曾经积极参与朝廷招安的数个寨主悉数毙命。一刀被割断喉管,干脆利落。而且还留下了只有大内才锻铸的暗器。表明了是要挑拨朝廷与这帮草莽的暂时联盟。即使如此,如今再没有帮派敢响应朝廷招安了。
哼,我看老四手里刚捏住的兵符又不稳了吧。赵祺倒是春风得意得很。义军,义军可靠么?他自以为自己立了一大功,还不知是一块烫手山芋呢!
二王爷,这对我们是个好事,至少四皇子目前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这件事,始终有些蹊跷。赵祺的首席谋士高奇缓缓地说,此事定不是我们所为,那又会是谁要灭了这帮江湖草莽呢?
管它呢,反正只要让那个赵桢头疼就好了!
赵桢倒没有特别头疼,他的密友栖霞阁楼主李度鹤也早将此事密报于他,并且大胆推测是一股江湖暗黑势力所为。至于原由,尚未可知。只是要他凡事多加小心,尤其注意身边可疑之人。
赵桢不禁冷笑。可疑之人?那不就是指自己认定的那个知音,那个谋士。看来李度鹤早已获悉此事。不如索性问个清楚。
这天赵桢一袭商人打扮,带着齐格来到了京城南郊的栖霞阁。外表上看来这只是个豪华客栈,车水马龙,不胜喧嚣。但向后却别有洞天,曲折回廊,亭台楼榭,珍花琼石,倒也雅致。沿水而上,便得一榭。榭中玉屏翠罗,石桌旁闲坐一公子。淡青色的长袍,手持洒金纸扇,似在赏玩。
"赵兄,多日不见,可好?"这个公子见赵桢来,也不行礼,只管坐着,眉目含笑带看。亦是个清雅秀亭的年轻书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