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看着他们身边像人偶一样安静坐着的少女,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只有一阵阵淡得难以闻到的梅香从那个方向飘过来。
莲的身体里忽然有股恐惧和烦躁,他回想起另外一个人肌肤的温度,还有那种浓烈的可靠的混合味道,如果退一步就会被男性坚实的怀抱包围的话,也许他早就已经逃跑了。
不过,好在正雄一家很快就告辞离去了,并没有让莲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冲动地说出失礼的话。但是在志子回到厨房去收拾后,敏夫和安子却郑重地对莲说,整个葬礼结束以后就应该考虑向正雄提亲了。
"惠子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长得有些圆圆胖胖的敏夫表情严肃,"莲,你快要二十六岁了,而且现在是藤原氏的长孙,应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没有结婚的男人是不成熟的,你必须得有一个女人帮忙操持家里的事情,才能经营好‘桂之屋',而且......藤原家也需要继承人。"
安子笑眯眯地看着脸色苍白的青年,说:"如果莲没有什么意见,敏夫和我可以作为男方的家长去提亲。不用害羞,男人都是要结婚的,慧子和你很般配呢,你们两个一定会幸福的。"
莲从舌根底下尝到了苦味儿,突然很想大笑,他努力地动了动嘴角,也没有办法让两位长辈觉得他有一丝高兴的样子。
长辈们似乎发现了他的异状,相互看看,最后敏夫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请仔细考虑一下吧。"他一边穿上大衣走向玄关,一边对青年说,"莲,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当年一样任性。因为对奶奶不满就一声不响地考到东京的大学去,这样的事情可不能有第二次了。"
青年低下头不断地说着"对不起",敏夫和妻子告辞以后,在清朗的月色中走出大门。
莲回到居间坐下,正雄留下的戒名还放在香炉旁边。他抽出信,展开,上面写着"藏经院羽千代空惠居士"的汉字。
"空惠吗......"莲喃喃地念着奶奶的戒名,摩挲纸面,皮肤能感觉到存在墨迹的地方因为紧缩而粗糙一些。他把信纸举起来,两只白蜡烛的光把纸变成半透明的模样,纯白和纯黑两种颜色都显现出浓淡不均的花纹,戒名也那么脆弱,仿佛只要轻微地用力就会戳破。
莲盯着这四个字,好像要把每一个笔画都在心底重新描一遍。他不知道和尚们是否了解奶奶,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名字。
羽千代给平常人的印象是怎样的,这一点莲想象过很多次。也许面对客人可以露出微笑的奶奶会是一个极受欢迎的老板娘,而一个寡妇能把"桂之屋"经营得越来越出色,也确实让人敬佩。和尚们大约觉得奶奶的一生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做了太多的事,所以才给她起这样的戒名吧。
但是,莲始终觉得,奶奶的表情中,永远不会看到她自己的感受,不管多么累,多么生气,她都是那个样子;皱眉或者微笑都是极少极少的。这让莲很难准确地感知到她的情绪,只有当她清楚地开口时,才明白她在想什么。
"空"这个汉字,倒是和那样面无表情的奶奶有些相似呢!
莲放下信纸,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突然想到自己面对着敏夫叔叔做不出的那个笑容--如果很难表现出让对方喜欢的表情,那么维持着木然的面孔应该更好些吧。
莲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冰冷地如同雪人一样的奶奶,是不是在内心也隐藏了很多的东西?
"莲少爷。"女管家志子在莲身边坐下来,说,"厨房那边我已经收拾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辛苦你了。"莲把戒名装好,放回到香炉案上,"明天要准备刻牌位了,志子,村里有好的木工师傅吗?"
"山田手艺很出色的,可以去找拜托他来做。不过,少爷,"志子有些抱歉地说,"我明天想到隆也家去一下,听说友美最近一直在咳嗽,我非常担心。"
"啊,这样......"青年连忙点头,"去照顾她吧,小孩子咳嗽起来很危险呢。我这边完全不用担心的。"
"明明家里这么忙还给您添麻烦,真是对不起。"女管家深深地弯下腰,她胖乎乎的脸上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试探着说,"莲少爷,今天敏夫先生的话,我也听到了。"
莲"嗯"了一声,把头转开了。
志子担心地叹气道:"莲少爷,请原谅我没规矩,不过......如果您同慧子小姐结婚的话,确实很合适,家里需要一个女主人了。我也老了,不能一直伺候少爷,要连我也不在,这么大的一个房子里就只有您一个人,我真的很担心......"
女管家擦了擦眼角的水气,而莲感激她如同母亲一般的关切口吻。即使心中充满了对"结婚"这个词的抗拒,但是志子的话让莲无法生硬地拒绝。他含糊地对她说了"谢谢"。
"无论如何,请好好考虑这个事情。"
莲带着苦笑,点了点头
女管家看着疲惫的青年,又说道:"莲少爷,还有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哦......什么啊?"
"您接手‘桂之屋'的时间还不长,像羽千代夫人那样劳累是不行的。如果可以的话,每天晚上清点黑泽家送货的事情,交给我也没问题,您就好好休息吧。"
莲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起初感觉到的是恐惧。难道和真一的事被发现了吗?他心慌意乱地想。不管怎么说,都是在本家的仓房里,如果不巧被志子看到,也不是不可能。他按着腿上,注视着志子--老妇人的眼睛浑浊却很温和,并没有别的东西。莲稍微安定下来,向她笑了笑:"不,没有关系的,这个事情早晚也该我来做,慢慢的就习惯了。"
"可是,我看着您很憔悴,像没有睡好觉的模样......"志子把目光移向上一代家长的遗像,"羽千代夫人在世的时候,酿酱油和制作配菜的工作都是亲手完成的。她的要求很严格,从来也不准别人到仓房里去......我希望莲少爷不要像羽千代夫人那样,虽然‘桂之屋'很重要,可是,也得有自己的幸福啊......"
自己的幸福吗?莲真不知道说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幸福应该是什么模样的,从前以为,能走出本家,不再按奶奶要求的那样生活就是幸福。但是在东京的时候,自己同样孤单,朋友不多,也没有恋人,似乎依然生活屋子里,只不过这屋子更大更陌生,周围也是一个更变化多端的庭院。莲从接到奶奶要求他回来的那通电话起就明白了,他已经按照奶奶希望的那样长大,除了继续按她希望的那样生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有一点恐怕是奶奶绝对没有想到的,那就是他并没有喜欢上完美的慧子,这是奶奶无法控制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而让莲产生偏差的事情。与慧子在一起的时间和与黑泽在一起的比起来虽然更多,但是前者必须用忍耐的心情度过,而后者却是享受。一想到这是奶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实,莲就多多少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特别是意识到自己和黑泽的见面是在以往只有奶奶才能去的那个仓房里,他甚至会觉得兴奋。
自己还真是个可恶的家伙啊。
但如果要真的拒绝和慧子结婚,莲可以预见将有多么可怕的非难。藤原正雄和藤原敏夫肯定会以长辈的身份要求他考虑到家族的利益,如果这个年龄还用"不喜欢"作为理由,除了像以前一样继续被责备任性以外,或许还会被认为是"孩子气的借口"而不予理睬吧。
莲非常明白,他现在的沉默无论如何都并不是意味着将来说出否定的答复。
6
月光从天窗上洒落下来,因为关上了灯,所以在仓房地面的中央清楚地映出一块白色正方形。有了这个地方,别处都显得更加黑暗。在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光线折射中,依稀能辨认出巨大的酱油桶,还有那些排列整齐的米糠坛。
缺少了平时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仓房就被冬天的气息入侵和占领了。干燥木头的味道,以及微微的酸味,像幽灵一样充满了整个空间。在视觉的功能被削弱以后,这些嗅觉上的存在就凸现出来。同样的,极其细小的声音也显得分外清晰,一丝的响动都可以去猜测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
在没有一点儿亮度的角落里,柔和的沙沙声和人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因为拼命压抑而细不可闻的呻吟,偶尔泄露几下,就像柔弱的猫叫一样,听了以后会让耳朵发热。
粗糙的手指在白皙的皮肤上用力揉着,留下红色的痕迹,然后又像是珍惜一般放轻了力道爱抚。粗暴和温柔的交替刺激让莲紧紧地抱住了黑泽的脖子,交叉在男人脊背处的手指也无法忍耐地掐着坚实的肌肉。他蜷缩着脚趾,扭动着身体,单薄的腰因为前后的摇晃而弯出危险的角度,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光滑洁白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水。
"好香啊......"黑泽用力把莲不安分的身体按向自己的腰部,同时用鼻子摩擦着他纤细的颈项,"莲少爷的味道,就像母马那么浓烈......"
"混蛋!"青年用虚弱得颤抖的嘶哑声音骂到,却因为黑泽的话而感觉到体内掠过了一阵酥麻的电流。
黑泽低声笑起来,浑厚的嗓音伴随着加重的力道让莲来不及反击就发出短促的尖叫,然后像是虚脱了一样伏倒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两个人的汗味交织在一起,因为体温的关系蒸腾在衣服和皮肤之间,有种被包裹成了一体的错觉。滑腻的肌肤贴合着,稍微移动就相互摩擦,痒痒的触感很快就会变成一条带着小钩儿的丝线,一直向隐秘的内部探去,点燃还没有熄灭的火。
莲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是如同融化的雪一样将身子靠着黑泽。他狂乱的心跳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才渐渐地慢下来,黑泽把他敞开的衣服拉拢,然后从背后把他搂在怀里。
"会冷吗?"黑泽摸了摸莲刚才裸露在外的腿,嫩滑的皮肤因为火热的掌心突然接触而发颤,莲抓住那只手,放在嘴边。
"有黑泽君这样抱着,很暖和。"他把脸放在那只手中,磨蹭着,"好舒服。"
黑泽粗重的呼吸贴近莲的后颈,然后吸吮着那儿的皮肤。
"能永远这样就好了。"莲喃喃地说,"没有光,没有人看见我们,什么也不用想,就这样被黑泽君拥抱着......
身后的男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莲少爷的话好象很悲伤呢。"
莲在黑暗中苦笑道:"如果我悲伤的话,或许就会被很多人骂为‘不知好歹'。"
"为什么这样说?"
"黑泽君,我刚刚继承了那么有名的‘桂之屋',长辈们虽然能干,却没有来争夺家产,而且......还给我介绍了一个非常美丽、懂事的结婚对象。这样都不满足的话,我就是一个可恶的家伙了。"
男人的指头滑到莲的喉结上,轻微的触感好像是在享受声带传导皮肤表面的震动。莲忍不住缩了一下,黑泽的指头就滑到了锁骨中间的凹陷处。
男人这种逗弄猫一样的行为让莲觉得舒服而又不甘心,他正要移开身子,却听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道:"呐,莲少爷,这些都不是您想要的,对吗?"
莲紧紧闭着嘴唇,没有开口。
"只要作为藤原家的家长,无论如何都会结婚的。莲少爷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了吧?不过我知道,莲少爷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比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更加开心。莲少爷需要的是被人保护,而不是勉强自己做那么多事情。"
"黑泽君......"
老实的男人突然用兴奋的语调说:"不如......两个人一起逃走吧!"
莲吃惊地张开嘴,然后被黑泽抓着双肩扳成了面对面的姿势。两个人的脸在微弱的月光反射中被对方看清了。黑泽笑着继续说道:"莲少爷想去任何地方都没有问题,我会一直和您在一起的。我们一起离开蓬田村,离开青森县。您想要出海也没有关系,走到哪儿我都会保护您的。虽然很对不起大哥,但我不是长子,可以任性一点,如果莲少爷也能放弃藤原家的话......"
莲的心跳狂乱起来,胸中翻腾着想要说"好"的念头。如果能跟黑泽在一起的话,没准儿就和几年前独自逃到东京不一样了!有另外一个人的鼓励和陪伴,也许能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什么是新的生活呢?自己再去找一份编辑工作吗?还是想办法成为一个公司职员。得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比如定时修剪的黑松,嗑嗑作响的添水,黑暗的仓房,偶尔传来的长尾雀的叫声......这些都忘掉以后,也许就会有新的东西充满自己的脑子。莲努力回想在东京那几年里印象最深刻的东西,过了很久才记起了宿舍桌子上的一盆仙人掌。他的身子发冷,忽然失去了力气。
"莲少爷......"黑泽用期待的表情看着他,眸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点光亮。意识到这个男人正在等着自己的答案,莲苦笑起来:"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黑泽的脸上有些困惑,并没有明白莲吟诵的是什么,但是他眼中的光亮暗淡了一些,仿佛从莲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拒绝的味道。
莲不安地伸出手想抚摸黑泽,但是却被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莲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蜷缩起成拳头,收回来。
刚才两个人纠缠时迸发的热量已经完全消散了,寒冷从空旷的地方包围过来,很快就让莲的四肢僵硬了。他打了个寒噤,很想让黑泽抱紧自己,但是那个男人却推开他,站了起来。
"刚才真的很失礼,"黑泽对莲说,"拜托,请忘莲少爷掉那些不负责任的话。您快点回去吧,这里呆太久容易着凉的,我也该走了......"
莲惶恐地抬起头,却因为距离拉远了而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他急切地想说点什么,但是黑泽已经背过身去整理衣服。莲明白自己的表现让黑泽很沮丧,以至于不想再开口。莲用手揉了好一会儿衣服,但黑泽始终没有转过身来。莲只好低声道别,拖着步子走出黑乎乎的仓房,回到了主屋。在关上了卧室房门的那瞬间,他难过得几乎哭出来。
在这个晚上,短暂的回暖期过去以后,属于冬天的寒冷又一次降临到蓬田村。雪从凌晨就开始下了,到早上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已经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白。
莲没有听到风的声音,因为门窗关得非常严,严得几乎没有缝隙。他睡得也不好,一直被模糊的梦境困绕着,所以起来得晚了一些。当走下楼的时候看到满院的白色,莲不禁有点意外。
"您起来了。"女管家看到他只穿着一件毛衣,连忙又拿来了外套为他披上,"刚才正雄先生来过电话了,说是下了大雪,路上不方便。这几天莲少爷也累坏了,请好好休息,今天暂时去店里也没有关系,他会照看着的。"
"是这样啊......"莲懒洋洋地点点头,看见志子穿着呢子外套,"要出去吗?"
"是的,今天要到隆也家看看生病的友美,昨天请示过莲少爷的。"
"啊,对了,是的!不过请等一等,带上这个吧。"莲从外套里胡乱掏出一些钱塞给志子,然后不顾女管家受宠若惊地反对,强硬地以"不管怎么说小孩子看病都得花不少医药费"为理由要她收下。
志子感激得红了眼睛,在离开前又叮嘱莲千万要注意别着凉。"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女管家保证说,"嗯,不过,今天慧子小姐会过来照顾您。"
"唔,这样啊,我知道了......"莲只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志子的意思。
女管家犹豫地捏着手提袋,似乎还有话要说。莲懒洋洋地没有去追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胖胖的妇人,等着她出门,对于她要说什么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