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子叹了口气,又走到莲的身边,看着他发黑的眼圈:"莲少爷,昨天晚上,我听到仓房里有些奇怪的声音,不过从窗户看过去又没有开灯。会不会是有狐狸钻进去了?"
莲惊慌地扭过头,脸上发热,但是想起离开时那个背对着自己、没有一点留恋的身影,皮肤上因为羞耻而产生的温度很快就消退了。他无精打采说:"也可能是老鼠,昨天晚上下雪了,会有动物来避寒的。"
"是这样吗......"志子点点头,"仓房那里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啊,莲少爷以后就不要那么晚过去了。我可以去跟黑泽家说一说,让他们以后在天亮前把菜送到就好,或者直接运去店里。"
"不要这样麻烦。"莲急忙阻止了志子,"按照奶奶以前的习惯继续吧,没必要改变。"
志子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我明白了......不过莲少爷,您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还是少去那里吧。"
莲觉得志子可能还想给他说什么,但是他并没有追问,因为莲的脑子被另外一些东西塞得满满的,他心烦意乱,懒得去猜测志子的暗示;或者说,觉得除了今天晚上再去补救与黑泽的关系之外,他没有分出精力来思考别的事情。
女管家出门后,莲为自己泡了一杯麦茶。
他坐在宽廊上,看着雪花从青灰色的天空中慢慢飘落下来,手掌中的土陶杯传来的热量帮助他抵御着寒冷。现在庭院中的一切都如同盖上了棉被,恍惚看去任何东西都失去了原有的轮廓,柔和的白色线条从地面延伸出去,爬上石头和黑松,然后又画过了冻结的池塘。竹叶和松针的尖端露出一点点墨绿,而墙外那株高高的水枹树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枝条上,则结满了冰渣,呈现出灰白的颜色。
庭院里静得出奇,如果说以前还像是偶尔可以说话的老人,现在就好像死去了一样。偶尔有些雪花飘落到宽廊上,很快就融化了,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形印记。
莲微微躬下身,麦茶的热气蒸在他的脸上,有种粗糙的香味。他注视着地上的雪,其实最上面的雪花有着晶莹的、透明的身体,可是因为只有薄薄的一层,所以不容易被人注意。这些原本很柔弱而且易逝的东西重重叠叠累积在一起,终于成为了可以遮蔽世界的魔障。莲想到以前,奶奶禁止他在下雪的时候出去玩,而五、六岁的男孩子却始终很调皮的。有一次偷偷地从宽廊上往雪地里跳,他以为会落在松软的垫子上,却不料积雪下是尖锐的石头。莲磕破了头,红红的热血在一片白色中浸开。
奶奶在为他止血后,并没有勃然大怒,或者是温柔地安慰他。莲因为疼痛而啜泣的时候,羽千代只是面无表情地把绷带收起来,让他自己躺着休息,然后说:"应该了解了吧,你以为很可靠的东西,实际上很脆弱,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手中的麦茶开始冷却,莲突然又想跳到院子里,如果再次受伤,就让自己被雪花彻底覆盖好了。
附:
特别说一下,"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这是小林一茶著名的俳句。
7
听到有人按动电铃,莲才慢慢地从宽廊上站起来。他把完全冷掉的麦茶放下,然后去开门。
藤原慧子站在外面,她今天穿着灰绿色的外套和羊毛裙,戴了宽沿帽,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打搅了,志子说哥哥您这里需要帮忙,所以我就过来了,还带些了酱菜和鱼干。"
莲向她欠身表示感谢:"天气不好还要辛苦你奔波,真是过意不去。请进来吧。"
少女点点头,来到居间里换下了外套,然后熟练地进厨房做饭。莲回到原来的位置,把剩余的茶水泼到雪地里。他看了看机械钟,才发现居然快要到中午了。在不知不觉中把时间悄悄放走的感觉实在有些怪异。
今天干脆就不去店里了,莲这样想,哪怕作为家长也会有偷懒的念头吧。他可不是奶奶,没有办法强迫自己随时都做到完美无缺。
过了不多久,慧子就弄好了午饭,她正要端到桌子上,莲却在宽廊上对她说:"在这里吃就好了,雪景很漂亮呢。"慧子点点头,把两个放好了食物的矮几搬出来,面对面地放在一起。
"我手艺不好,请您不要介意。"
"哪里,实在是很不错。"莲看着矮几上午饭,说的是真心话。冒着热气的米饭、青豆、鱼干、酱汤、酱黄瓜和白菜,全是清淡而又美味的菜肴,都符合莲的口味,在鱼干的旁还有两个饭团。
莲发现慧子矮几上的菜色都差不多,但是却没有饭团。
少女看出了莲的不安,说:"我想哥哥您应该比我吃得多一些。"
莲一边客气,一边用筷子夹起漂亮的饭团,咬了一口,鲑鱼肉的鲜美味道和饭粒的香糯立刻充满了口腔。他又喝了口酱汤,竟然很像当年奶奶才能做出的味道。莲忍不住一叠声地称赞。他对能做出这样美食的慧子毫不吝啬地表示了佩服:"真是太厉害了,和奶奶的手艺比起来也不逊色啊。"
慧子抬起头,绽放出一个美丽的微笑,白皙的双颊因为激动而发红。莲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那竟然是一双很圆很亮的眼睛,眼角稍稍向上扬,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妩媚。之前近似于人偶的感觉完全被这双灵活的眼睛驱赶走了,现在在莲的面前,慧子散发出生气勃勃的魅力。
"那是因为用的羽千代夫人留下的味噌吧?"慧子礼貌地谦虚,"她酿造的酱油也非常好。"
"奶奶确实很严格,她甚至不允许别人去她酿酱油的仓房。"
莲把剩下的饭团全部吃掉了,而慧子则重新低下头,她的刘海儿稍微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没有退去红晕的脸。两个人默默地享用午饭,而莲却不断打量着面前这个被安排与他订婚女性,现在她看起来和之前规矩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但又仿佛有些不同。莲在想,或许她不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那种人......
于是青年放下碗筷,叫她的名字,少女意外地看着他。
"慧子,你喜欢做菜吗?"
"是的,非常喜欢。"少女郑重地说,"如果我不是女孩子,一定会拜托父亲让我学做寿司的。"
"这样啊,那么你一定比我更喜欢‘桂之屋'。看来长辈们希望我们结婚是有充分理由的。慧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少女并没有羞赧的躲闪,她直视着莲的眼睛,点点头:"能够和哥哥您一起守护‘桂之屋',是我很乐意做的事情。"
莲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真对不起了,可惜我对这样的使命却没有任何兴趣啊,藤原家的传统也好,‘桂之屋'也好,我都不喜欢......包括和慧子你的婚姻,我也不想要。"
妆容整齐的少女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难堪的表情,她双手紧紧交握着放在腿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莲把湿润的眼睛转向廊外,雪还在不停地下。他凝视着一点点加厚的白色,问道:"慧子,如果我说,我根本没办法喜欢你,你还愿意和我结婚吗?"
少女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但是莲听见了她一点点加粗的呼吸声。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她,好像有没有答案都不重要。宽廊上沉寂了几分钟,静得只有雪从叶片落下来时才发出簇簇的声音。最后慧子平静下来,说道:"哥哥,如果您能够把‘桂之屋'保护好,无论如何我还是愿意和您结婚的。"
"即使一生都没有办法得到真正的爱情吗?"
慧子弯起嘴角:"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没从战后萧条里恢复,全靠羽千代夫人接济。对于我来说,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性。我常常在想,羽千代夫人能孤身一人支撑起桂之屋,真是太了不起了,将来我也要成为一个不依靠男人的力量而做出大事的女性。爱情这样的东西当然很美好,可并不是每个人一生都能遇到,我所希望的是能先考虑自己存在的意义。其实在我的想法中,爱情并不比桂之屋重要。"
莲苦笑起来:"是这样啊,作为男人的我实在是太惭愧了......慧子,你比我更加适合家长的位置呢。"
少女秀丽的眉毛皱起来,以前的谦恭被一种严厉所取代。"哥哥,"她盯着莲问到,"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您是藤原家的长孙,是不能逃避的。羽千代夫人已经把桂之屋交给您了。"
"奶奶吗......她可从来没有问我想不想要。"莲苦笑着对少女说,"慧子,你应该说:奶奶让我除了藤原家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所以哥哥就消极地逃避了,是吗?"
莲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真是抱歉啊,你想得到的正是我要摆脱的!"
慧子被他的怒气吓了一跳,脸颊再次变得通红,不过这次却并不是因为赞赏,更多的是一些屈辱和不平。但是这个少女良好的教养并没有让她反唇相讥,她深深地低下头,说道:"我明白了。"
莲看着她光滑的长发在白色的毛衣上垂落下来,好像雏鸦的羽毛一样美丽,双肩因为坐姿端正的关系,显得特别瘦弱和纤细。莲猜想,或许几十年前奶奶和慧子年纪一样大的时候,也已经下定了同样决心。她们都是坚强的女性,远远胜过自己。
雪一直到晚上才停下来。这好像是莲记忆中第一次独自看着庭院进入夜晚。
太阳在落下去以后稍微给云层剩下了一点点光。可惜那勉强残留着的绛红色的边儿,很快就被蔓延过来的黑色吞没了。当日光消失后,原本雪白的沙地、植物和石头都在瞬间黯淡下去,成为了一片灰蒙蒙的东西。并且由于云层太厚,天上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景色。
这让原本期待月光的莲很扫兴,虽然慧子做好了晚饭才离开,但是莲一点也不想吃。他没有感觉到饥饿,随便找了几本书也看不下去,只是焦急地等着午夜的来临。
和慧子的谈话让莲有些新的想法,正雄和敏夫大概都没有想到,藤原家拥有慧子比拥有他更加幸运。他只是一个无能的继承者,而慧子却不同,她是一个为了桂之屋可以付出很多东西的女人,就好像是第二个羽千代。这样来说,也许莲是可耻地抛弃了本应该担负的责任,但是如果这样能让三个人都得到幸福,那也不算太坏吧。
一边在心底不断巩固这个念头的莲,一边盼望时间过得更快一些,他想要去找黑泽,向他道歉。这是那个男人第二次表示愿意带他离开这里,可能他还会说出第三次,但是也可能不再说了。一想到自己昨天晚上的软弱会让黑泽因为被拒绝而放弃,莲就有种窒息般的痛苦。
一定要快点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还要说:再等等,如果有人可以接受"桂之屋",或许他们两个人真的能到别处去,自由地生活。
莲想到那个诱人的字眼儿,身上有些发热。他心不在焉地翻着书,一次又一次看柜子上的机械钟。当时针滑到了11点20的位置,莲终于忍不住起身,朝后门走去。
在蓬田村,偷盗的事情虽然有发生,但是入室的案件还是不多,况且藤原家在当地很有威望,一般没有人敢摸到这个宅院里来。志子每天晚上睡觉前,会把后门的虚掩上,送货的黑泽进来会直接去仓房,等到凌晨离开时,又把后门关上。
莲就在距离仓房不远的后门等着。开始他只穿了袜子和木屐,后来能得实在是冷得受不了,又急匆匆地换上了带绒毛内衬的棉鞋。他把手揣在怀里,固执地站在后门那里等待着,他希望黑泽今天晚上一进来就能看到他。莲幻想着那张英俊而朴实的脸因为自己的话露出笑容,心底就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他很快又觉得这样过于懦弱,懊恼地摇摇头。"打起精神来吧,你可是个男人呀!"他暗暗地对自己说。
在漆黑的夜里,主屋一侧的廊角上有一盏灯,照亮后门前狭窄的空地。雪上残留着莲踱来踱去的脚印,白色的结晶体被灯光染成了淡淡的桔黄色,就好像陈旧的画布,那些植物和建筑的影子落在上边,构成了抽象的图。
莲冷得打哆嗦,因为等待而耗去了刚才从屋子里带来的全部热量。手表上显示着午夜12点已经过了,他忍不住跺脚,心底的急迫慢慢转变为担忧--
为什么黑泽还没有来呢?他从来不会迟到的,会不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或者说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已经对自己失望了,所以不想再见面?
越是胡思乱想,莲心底就越是难受。他无数次看着那扇虚掩的门,无数次看表,又无数次地垂下头,凝视着被自己踏乱的雪。指针慢慢地移动,从"1"滑到了"3",莲的眼睛逐渐酸涩起来,鼻子也如同塞了棉花一样难受。融化的雪水从鞋子的缝隙里渗进去,弄湿了袜子,双脚再次冷得僵硬了。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莲觉得自己用力的呼吸就好像是在啜泣。
最后看来一次表,时针已经缓慢地滑向了"4"的位置,莲突然握紧了拳头,转身冲进了仓房里,打开电灯的开关。
空荡荡的仓房中还是一副整洁的模样,即使两盏灯都打开了,还是没有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但在酱油桶旁边,却堆放着新的萝卜、姜和青瓜。原来如此,莲露出苦笑,黑泽已经来过了,就在他苦苦等待之前,那个男人就到这里放下东西,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自己真是太蠢了,简直就是个笨蛋!莲坐在地上,埋着头,抱住膝盖,紧紧缩成一团。
8
第二天,尽职的志子就从隆也家回来了。虽然孙女友美的咳嗽在打了针之后稍微好些,但女管家又遇到了更糟糕的事情--莲病倒了。
藤原氏年轻的家长躺在卧室里,全身散发着不正常的高热,秀丽的脸颊因为泛红而显得很美,更加像年轻时的羽千代。但他紧紧闭着眼睛,痛苦地皱起眉毛,这是当年的羽千代绝对没有过的表情--即使在临终的时候,那个老妇人也保持着冷静和矜持。但莲却暴露出自己难受的样子:冷汗浸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和鬓角;他的嘴唇发灰,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当志子以为少爷已经出门而上楼收拾房间的时候,被趴在地上烧得人事不省的莲吓坏了,她摸到他的皮肤后紧张得发抖,于是惊慌失措地下楼打电话给铃木诊所,然后又通知了正雄。
病得迷迷糊糊的莲并不知道周围的事情,他只是在黑沉沉的噩梦里挣扎。
梦中的他还是童年的模样,坐在宽廊上看着庭院,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修剪过的黑松和竹叶、间或发出响声的添水、细密的白砂、偶尔落在地上的长尾雀......可这些与童年又仿佛有点差异。他看了很久,不再愿意乖乖地呆在原地了,他觉得似乎有人在外边等着他,尽管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可他想要站起来,尽快出去。莲拼命地挣扎,身体却怎么也无法移动,他低下头,发现原来自己的手脚都已经被钢钉钉在了地板上。看见这个骇人的事实的他并没觉得有多痛,只有恐惧和绝望。
有个女人背对他安静地站在黑松旁边,双手放在身子前面,白色和服没有一丝不合规矩的线条。领口露出的纤细的颈部支撑着盘了发髻的头,那个形状优美的头颅稍稍低垂着,又让脖子显得更加修长。虽然只是一动不动,也没有作声,但女人的身影还是如同一副迷人的画。
是奶奶吧?莲犹豫地想,也许他可以求救,叫奶奶的名字,请她拔出自己身上的钉子。
莲用弱小的声音呼唤不远处的羽千代,但是女人却始终没有回头。他焦急起来,开始慢慢地加大了音量。当嗓子都几乎要哑掉的时候,羽千代终于站直了身体,双手也放回两侧,就在她要转过身来的时候,莲看到她的右手中握着一把木柄的钉锤......
"啊,太好了,醒过来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莲耳边叫着,好像隔了很远,又好像直接敲打着耳膜,总之是非常地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