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回了,回了吧。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看见了几缕薄薄轻烟!那是......我喜,失望过後的惊喜。快步向那方向去,顾不得脚下的状况,我的眼一刻也不敢移离。我怕再一次失了方向!
就要见到他了!就要见到了......
半掩的院落前是半人高的草,一丛丛的杂草成了天然的屏障。小心的拨弄开,怯怯的张望去。一道修长的身影正忙碌的来回。
师父......我低声的唤。一滴泪落下了眼眶。眼前的人让我心痛的厉害!
他是那绝代风华的人,怎会有今日的模样。那眼还是那眼,那鼻还是那鼻,只是那秀美的脸已经变成了深邃的突兀。修长的身形,衣裳飘荡。轻薄的布下是一具消瘦的躯体,单薄的让人害怕,是否一阵风就能带走?!
我的师父,你怎麽成了今日的模样!那个信誓旦旦对你好的人呢?那个把你呵护在手心里让我无数次羡慕嫉妒的人呢?那个你选择共度一生的人呢?师父,你不该是今日的模样!你是戏台上最美的角,你是无数人追捧的星,你是......我的师父啊......
他怎麽能这样对待你?!他怎麽可以这样!他是那样的喜欢你,又为何要这样对待你?!兰卿,你怎麽可以这样!你怎麽能这样!他是我的师父,唯一疼我,爱我的师父啊!心痛的厉害,可泪却再也掉不下来了。
心里宛如一把火在燃烧,恨啊!我恨啊!为什麽会是这样的结局!师父,难道这就是戏子的命运吗?
谁在哪里?
凌厉的眼射了过来,仓促的收拾了心情,我慢慢的拨开掩盖。数年後的再相遇,我们都变了。
蝶衣,原来是蝶衣啊......
没有惊讶,没有诧异,他微笑著敛去适才的防备,露出了记忆中无法抹去的温柔。这一刻,我恍惚又回到了从前。在那间属於我们的院落里。
师父......向前,一步步靠近。直到停在他的面前,我拔高了身子,如今已能和他平视。可我还是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像小时侯一样,每当受了委屈,每当遇不快的时候一样,躲进他的怀里,从他温暖的臂弯里吸取力量。他的手还像从前一样,轻轻的拍抚我的背脊。
都已经长大了啊......我的蝶衣长大了啊。他似感叹的在我耳边轻语,我紧紧的抱住他,抱住。
当感情宣泄完毕後,我们在那一片树阴下寻了位置坐下。我贴著他,宛如孩子般紧紧的靠住。他笑著揉了揉我的发,那双曾经修长洁白的手,已粗糙布满了茧。我难过的闭上了眼,脑海里浮现了那个仪态万方,光芒四射的贵妃,那个神仙般的人。
师父,你过得好吗?为什麽要留在这里?
傻孩子,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我过得很好,这样简单的生活我觉得很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师父,你不该过著这样的日子!你看,你都瘦了。你都......猛然张开眼,对著依旧乌黑透亮的眸子摇头。我的师父,是天上的星,不该是这样的!是他逼迫你的吗?是他强留你下来的!师父,离开这里。跟我离开这里!
蝶衣,你错了。他没有留我,是我自己要留下的。我不会离开他,也离不开他。他的手轻拍了我的脸颊,就像年幼那样。可他的眼睛却泛著一层又一层的温柔於深情,那不是给我的,不属於我的。
师父......
蝶衣,我曾经告诉你,别弄丢了心。可蝶衣的心还在吗?是不是已经留给某个人了呢?师父曾经丢过一次心,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在懵懂间就这样丢了,然後痛了。恨恨的痛了,伤了。不仅是心碎了,师父还失去了最重要的一个人!彻底的失去了......
漆黑的眼化成了一汪深潭,让看的人沈进了无限的悲伤中。那个错误的故事里,伤得最深的人是他!
後来,师父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把那颗破碎的心找回来,却再也不敢去碰它了。小心的藏好,不再给任何人看到。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师父碰见了他。一开始恨他,恨他不择手段的占有了我。可他是实实在在的对我好,不在乎我的恨,用他的方式宠著我,将我小心的呵护在他的怀抱里。
蝶衣,再无情的人也是有情的。他为我付出的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可他却从未对我讲。还是惯著我恨他,疏远他。我的无情下是已经不知所措的动心啊......可我坦然的太晚,太晚......如果第一次的动心只是让我痛的藏起了心,那麽这一次就是我的命!离开他,失去他,那就是要了我的命!
有泪在脸上,那不是我的。第一次看见师父落泪,从那双暖玉似的眼睛里流下的泪。那人终於得到了,得到了师父那颗藏在深处的心。用手指抹去那水痕,师父,请你不要这样悲伤。我的心也会跟著沈沈的痛啊......
师父,他人呢?怎麽不见他?移开身体,我站起身。
我带你见他。师父笑了,他的眼睛又恢复到了清澈的黑,缠著一丝温柔。
雕花的大床上,一个人正在睡,睡的很沈。若不是那浅浅的鼻息,也许我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师父小心的在那人身边坐下,用手小心的梳理散下来的发。眼睛里泛著溺死人的温柔与深情。
他......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记忆中的强悍霸气男人这一刻温驯的沈睡在师父的怀里。敛去了所有的戾气和张狂,是这样温柔的带著笑在沈睡。
他睡著了,睡的很沈。别吵醒他,让他就这样睡吧。师父抬起头对我笑,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随後他又低下头在那人的耳边低低的细语: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辈子守著你!守著你醒来。安心的睡吧,我过得很好。一切都很好......
这一幕太心酸,我已无法承受。冲出门,我仰头看天,怎麽会这样!
蝶衣回去吧,回去吧。不知何时师父站在我的身後这样对我说。
师父,这样好吗?真的一辈子这样和他过吗?!
恩,一辈子不离开他!就我们两个人这样简单的过。他会醒过来的,我知道会的!蝶衣,师父曾想,当初也许不该选你。不该让你跟我唱了旦角!唱戏的人容易入戏,像我像你这样,入戏容易抽身难。
师父,我从未後悔过!唱戏我喜欢,喜欢的很。不过,可能我再也不能唱了,我的嗓子已经吊不起来了......可能再也不能唱了......
傻孩子啊,真是让人放不下心!你的嗓子只是停了太多的时日,只要好好的修养,慢慢的把基本功给拾回来,很快就能再唱的。何况这戏要的是作念唱打,我们唱戏不仅仅是唱,还有很多的行头,动作。这些不是都还在吗?!蝶衣只要还想著那台子,就还在那台子上!你可是我蝶羽唯一的弟子,岂会是不成器的东西!
师父......我转过身,再次抱住他。这也许是最後一次了,埋头在他的肩窝里我闷声的问:师父,他真的值得你这样吗?师父,蝶衣要您幸福!师父,蝶衣喜欢上一个人,喜欢的不得了,可也害怕的不得了,所以蝶衣逃了......逃得远远的,蝶衣想忘了他......
可你忘不了,他把你的心拿走了。蝶衣啊,喜欢一个人,尤其是带走你的心的人,就不要去想著忘记。因为那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师父忘不了第一个人,即使是现在也依然会记起他。我们活著就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事情,因为经历了这些,慢慢的我们变得成熟。
在你看来,现在的师父很孤独,也很可怜是不是?可我却觉得满足。在这里有很多他和我的记忆。我们的争执,我们的微笑,我们所做过每一件事......每天我坐在他的身边想著那些,就从来不觉得自己孤独。他一直在我的身边,从来都未曾离开过。记忆是这样的清晰,清晰的如同只是昨日的事。
蝶衣,往前看。蝴蝶美丽的翅膀怎麽会迷路呢?往前看,那些都是你的路。
师父......
52
往前,纵然什麽也看不见依旧往前。摇晃的马车内,我闭著眼睛重复著师父的话。偶尔我想我是羡慕他的,真的!
马蹄声渐停,摇晃的身体也静止了下来。隔著帘子马夫低低的问:公子,可要喝口茶?
多谢,有劳了。
连续几日的奔波,马车外已是远离城镇的安静。这是通往塞外的道路,从喧闹通往荒凉。我不知道塞外是什麽样子,凭空的想象中只觉得可怕。
帘子被掀起了一角,黝黑的手臂探了进来。清澈的水盛在粗瓷的碗中,透著一种奇怪的光泽。水带著一点甜味,应该是从附近的泉水里取来的。还没等碗里的水喝完,远远的传来了的一阵号角,马车又摇摇晃晃的开始行进了。
不知是出了什麽纰漏,竟错过了落宿。夜色渐浓,露宿郊外是必然了。下了马车,马夫已经升好了火,正小心的烤著兔子。不远的地方是一片火红,并不是失火而是大大小小的火堆。人或多或少的聚集著,却还是能分辨出身份的阶级。中间的大大篝火旁被支起了华丽的帐篷,浓郁的肉香陪著酒香飘了过来,其间错落的笑语更是突显出了这一方的寂寞。
落寞的叹一口气,楚情将我彻底的孤立了。他对我的不信任和防范这一路也充分的体现出来。将蝶起与我分开,无非就是担心我半路脱逃。虽然我的马车远远的跟在後面,却还是能察觉到他对我的监控。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敦厚的马夫,也未必是外表上的这般。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纵然我并不想落户塞外但应了的事就自然会做到。我与兰卿的事也只会随著时间变成一段往事。
给。
一条兔腿被递到了眼前,我略带惊讶的接过,微笑的表示感谢。可对方只是木呐的点了点头,继续看著火上的兔子。
月上中天,却依旧没有睡的欲望。不远处传来了高亮的歌声,虽然听不懂那唱词却还是能感受到那歌里的豪迈与喜悦。塞外民族的随性与豪爽倒是让我开了眼界。禁不住的跟著哼起了旋律,我喜欢这首曲。
恍惚间我想起了阔别已久的戏台子。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台上翻飞,胡琴的咿呀衬著密麻的鼓点,手拿长枪的我在台上旋转,旋转......一个收步,稳稳的停住身体。长枪一转,眼神凌厉。今日的我怕是再也使不出这样的身段了。
浅笑出声这才发现马夫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突然开口。
你唱的真好。
啊?我一愣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在夜色中歇下了沈默的面具。
这曲子是胜利之歌。在塞外,每当我们战斗胜利归来,姑娘们就会围著火堆为我们唱起这首歌。赞扬我们的勇敢,欢呼我们的胜利,祈祷我们的健康,感谢神灵的眷顾......
最是牵挂是乡愁......我的乡愁在不远的以後已预见.
摇摇晃晃的路程就在这样停停顿顿中前进著,最後一道关门在时间的移逝中化成了身後的一点黑影。已经离开了,远远的离开了那个人,就这样离开了!心不觉得痛只感到了一阵惆怅。
那些往事,那些过往,那些人,那些事,都在这条蜿蜒的道路上变成了一场回忆。是我释怀了还是真的放手了?!不,都不是!我只是选择了往前看!往前看不再回头,前方的路正在等著我。
出了塞,又是近十天的路程。塞外的风光远不同於关内,连绵的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和马匹,还有那些零散分布五彩的帐篷。高大强壮的外族人也未像想象中的可怕,他们放马驰骋在绿色的草原上,在碧蓝的天空下热情的喝著。
自出塞後马夫的表情也多了,那是回家的喜悦。偶尔他也会对我说些关於塞外的事情,说他们的马,说他们的牛羊,说他们的神......说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说一个我即将生活的地方。
这个旅途终於在出塞後的第十五天走到了头,这是一个繁华的城。和之前路上看到的景色不同,这里也盖著房子,街道上也布满了各种商贩,只是他们的叫卖方式和京城里的不一样。并没有让我再更多的领略著这里的风光,马夫将帘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马车又不知道停在了一个什麽地方,当下车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这里的布局和京城的院子几乎如出一辙。而前脚才落地我就被人领著去见楚情。
他看上去很憔悴,一双眉头皱得紧。对於我的进来他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些天里发生了什麽吗?
今晚有个宴会,一会我会让人带你去准备准备。终於回过神的他,只说了这麽一句话。一双眼睛没有再停留半分,远远的投到了一个地方,失神。
蝶起呢?我要见见他!
那个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孩子,那个孩子好吗?这一路上蝶起一直在心里占据著,我很是担心。
你会见到他的。下去吧。
好宽敞的浴池!嫋嫋的白烟笼罩了这个房间,几跟圆实的柱子上被白色的纱缠著,房间的四个角落里亮著温和的光芒,仔细一看竟然是拳头般的夜明珠!推门的那一阵风,让那些轻薄的纱开始舞动,仙境也不过如此吧。即便是在梦蝶宫,我也没见过这等的手笔。
楚情,你的身份是......
一番梳洗後,我被两个婢女里里外外的硬套上了塞外的服饰。滚著裘皮的衣服,不同於以往的穿衣方式,都让我觉得很不习惯。当她们将手移至头发上时,我担心的很,幸而她们只是将它梳理通顺後轻轻的用绸缎扎成一束。松一口气的同时,一串爽朗的笑声也溢了出来。少女们脸上毫不隐藏的笑容让我羞涩。
当一切都整理妥当後,我终於见到了蝶起。同样一身塞外服饰,一段时日不见他又长高了不少。
先生!
我还未开口,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扑了过来。蹲下身,习惯性的摸摸他的脑袋。孩子眼里的欣喜和依赖,为我冰冷的心注入了一股暖流。
蝶起,最近好吗?
恩,那个叔叔对我很好。但我很想先生!可他就是不让我见你......一路上我好怕,怕再也见不到先生了!我也怕......孩子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一双手紧紧的抱住我。
怕什麽?
怕......黑色的眼被泪水被蒙住了,孩子用细微的声音在我的耳畔祈求:先生,你不会扔下宝儿的对吗?!宝儿已经没了娘,宝儿不想再没有先生!
宝儿......我抱紧这个小小的躯体。这个坚强的不轻易掉泪的孩子,我又怎麽可能放的下!
先生永远不会离开你!先生要看著宝儿一点点的长大,还要看著宝儿闯事业,还要给宝儿娶媳妇呢!所以宝儿不要怕,先生不会不要你!
蝶起,蝶起!宝儿的名字还是我给取的,我又怎麽会舍得离开呢?!
替他抹去掉落眼眶的泪水,不管前方的道路如何的坎坷,我都会留在这个孩子的身边。在他依赖我的同时,我亦离不开他!蝶起,我要看你化蝶起舞!
师父,我能明白你当时的心情了。那个时候你会选择我,牵起我小手的你,也有抱著这样的感触吧。
53
我知道楚情的恨,却不知道他的恨竟已到了这种程度。真的这样做就能减少他的恨吗?我不相信。事情的再一次重演,伤害的不仅仅只是我!伤疤被再次揭开的痛就是他要的吗?
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我终於知道了楚情的身份。尴尬的身份啊......傲骨的他怎会是这个身份?!我著实不能理解,却也只能感叹。也合该有这样的背景才是。
这场盛大的宴会上,我的存在也同样的突兀。没有任何的身份地位却有幸坐在首位旁,得幸於可汗最宠爱的人。我苦笑,无法动弹的身体僵硬的承受著从大殿各方投射来的视线。那些粗狂高大的男人们在大口吃肉喝酒的同时,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
与京城不同,尽管我的身份特殊却也无人敢用这种大赤赤的目光看我,更不用说兰卿若是将我带在身旁时。可这里就不同了,这些该是贵族地位的人,都大胆的用放肆的眼光在我的身上做著评价。当然,这种目光并不仅仅是针对我,就连可汗身边的楚情也同样在这种直接的视线内。
大殿内闹烘烘的,都是些我听不懂的话。歌舞也好,酒菜也好,都张显著塞外的特色──直接、豪爽。对於习惯了静默的我,如何都无法适应这样的喧闹。带著三份好奇,我悄悄打量左侧的楚情。
一张脸冰冷著没有笑容,身体虽然是笔直的坐著,可腰却被一条健壮的胳膊紧紧的搂著。这等的占有欲可见这位可汗对他是欢喜的紧。然,楚情是冷的,冷的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