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无人的树林间摸上自己被父亲拍过的肩膀,觉得半边身子青青紫紫的疼的厉害,半边身子却如同泡在温水里一般,温软的无一丝力气。少年眼神明亮,呼吸有些急促,却自我叱咄道:"他不过是主动来找你一回,拍拍肩膀,还要教你武艺,你被他收买了?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何况这些......明明都是当父亲的人应该做的!"他骂完,脸上蒙一层不知是怒还是喜的薄红,说:"真是不要脸,他哪里像个好父亲,我每次看到他,他身边的姐姐都是不一样的......拍拍肩膀怎么了,你在高兴些什么?又......又不是没被他碰过。"
说到这里,花记年似乎猛的醒悟了什么,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尽了,他猛的,用力的扇了自己两巴掌。重新跌倒在地上,眼神瞬间失去光彩,他喃喃的自言自语道:"我......我在想些什么?"他伸手把束发玉冠重新扯了下来,散下一头黑发,苦恼的扯着头发,脸色明灭不定。金色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留下点点光晖,花记年抚着身边爬满绿苔的树干,仰头看光柱中翩跹浮动的尘埃,蹙紧了略显秀气的眉。
"我的父亲......"他呢喃道。
他原以为自己已忘了。可那个人只是拍他一下,他就觉得心跳如鼓,终究是少年心性。
那个伴随他度过漫长童年的称呼,在他人口中谱成传说。侍女们抱着他坐在堆满了流苏软枕的矮榻上,挥着桃花扇,疏着流云髻,在江河摇落的日暮里,低回宛转的开场:"小公子,上回,咱们讲到了堡主连破藏剑庐十长老,这回,奴家要讲的是更加了不起的故事。那还是浮屠堡在雷州刚立下分舵的事情,碎空门门主瞧咱们立足未稳,指使手下无端挑衅,镇守雷州的青木堂堂主力斩百人而死,被碎空门的恶徒绑在马后,拖了数条长街,血迹成河,骨肉淋漓。当时还是少年的堡主,听到了这件事情,一字未说,只是从毕州快马扬鞭,数日之内狂奔千里,三日之间往返毕雷二州。信鸽还未飞回,堡主便再次走进浮屠堡--斜披着染血的披风,面无表情的在众堂主门前登上甘露间千石阶,睥睨四方,手提着碎空门门主的首级。"
侍女们说到这里,总是目含春水的叹息一声,抿口清茗,幽幽叙道:"说到江湖千古人物,我们做下人的未必知道多少。可惊才绝艳如堡主的,淘尽长江之水,想必也凤毛麟角吧。再加上那样的气概,那样冰冷的气质,那样冷漠的嘴角,和如同刀削般的侧脸,野兽般明亮锐利的眼睛......"
幼年时的花记年,总在这时候,随着侍女们半闭的星眸,陷入浩如烟海的遐想:有时是那位冷漠的堡主剑荡千峰的绝世风姿,有时是他在杀人后蹲在小溪般洗手的刀削般的侧脸,有时候是他手提宝剑,去赴一场月下的剑斗,也有时候是他倚着树浅眠的深刻五官。可如今花记年在遐想时总带着苦笑。别人总说相见不如不见,或许此言非假--当年讲故事的侍女脸上大多已有了浅浅的风霜,她们也再没有机会告诉他:为什么那个不近女色的堡主身边会莺歌燕舞?为什么那个终年脸如严霜的堡主嘴角会荡起邪笑?为什么那个寡言少语的堡主如今会字字伤人?
"我的父亲......"他低低重复道,少年俊秀的脸上佯装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轻蔑笑容,他低声笑道:"不过是一个连着血脉的陌生人罢了。"花记年拍拍下摆的草屑,一手捡起宝剑和玉冠,一手撕扯着及肘的黑发,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在掉落的额发间闪烁不定,他走了几步,又止步不前,看着自己包裹在绸缎鞋面下的脚,几不可闻的抱怨道:"他们不是都说......儿子比姬妾什么的要重要很多的吗?既然......让我叫他父亲,怎么说,都应该再......再对我好一些的。"
他说着,哼了几声:"他才不是个好父亲呢。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他,绝对不会原谅他。"他这样信誓旦旦的说着,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俊秀却漠然的五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柔和一片,他叉着腰,看着天空,皱着鼻子微笑道:"好吧,除非你多夸夸我。"
花开不记年14
第二日晨光微吐,花记年便斜背着宝剑,早早步入小树林候着,正是满枝雀啼的时辰,吱吱喳喳好不热闹。
花千绝来的并不算晚,但也绝不算早,乌发不簪,猖狂的散落肩头,身上只是松松垮垮的穿了一件宽敞的外袍,用腰带在腰间随意一绑,系上浮屠令,眯着锐利的眼眸,低着头俯视花记年。少年看看自己的父亲,又下意识的对比自己端正的衣冠,看着自己脚上的牛皮软靴和他沾满碎叶的赤足,几乎有点拂袖而去的冲动。
花千绝一脸纵欲后的慵懒,任少年尴尬的,在看到他胸前激烈吻痕的时候侧过脸去。他斜倚上身后参天巨木,似乎困的眼睛都睁不开,邪笑着说:"这是我九年中,起来的最早的一次。"花记年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嘲讽道:"记年想劝谏父亲大人几句,无论如何,床第之事应该有些节制。"
花千绝低低笑着说:"傻孩子,我要是不风流多情些,哪里会有你?"花记年蹙紧了眉头,咬牙道:"可我现在不需要兄弟姐妹了!"
花千绝听了这句,朗声长笑道:"那也容易,如果你看到哪个女的怀了你的兄弟姐妹,一剑杀了她便是了。"他说完,看到少年僵在那里,邪笑着又补了一句:"当然,如果是我正宠着的人,或许你得跟我先打上一场。"
花记年脸上青了又白,几次深呼吸,才稍微平静下来,低声道:"你不是要教我习武的吗,怎么还不开始?"
花千绝看着他笑了一笑,伸手取下少年背上长剑,缓缓把剑出鞘。宝剑明亮的如一汪秋水,他笑道:"好。我教。不过我要先问你,你为什么而习武?是要当一代大侠,还是想当武林盟主,又或是要报仇雪恨?"
花记年沉默良久,他看着花千绝俯视自己时被微风卷起的发,突然开口说:"也许是想报仇,也许......我只是想当高手罢了,她们说独立绝顶的时候会寂寞--像在山顶独自仰望日落,在日暮的时候,于孤舟上听寺庙的晚钟。浮屠堡里到处都是靡靡的丝竹和翻飞的红袖,很美,可我想爬上更高的地方。"
花千绝看着他微笑:"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你想要享受万军之中取将军首级的畅怀,想要飞花落叶皆可杀人的武功,可是......每上一重新的境界,便要克服一次足以让你灭顶的心魔。为了练更强的武功,习武之人便要时不时上寺庙礼佛,参悟经书,凝听妙音佛法,求一个心如止水好神功大成......"
花千绝随手摘下手边的一片翠叶,含笑道:"等到你神功大成时,却发现耳边一片晨钟暮鼓,眼前万丈青灯黄卷--你拈起花叶千里杀人,可这时你已经心如槁木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花千绝伸手将那翠叶撕成两半,那双野兽一般锐利的眼眸此刻停留在少年脸上,男人似笑非笑的问:"你还想成为什么高手吗?浮屠堡有千倾家业可供你挥霍,手下高手林立,凭你才智,虽不及我,未必不能撑起一片家业。"
花记年愣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眼睫缓缓垂下,半天才哽咽道:"可我......还是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花千绝嘴角一弯,锐利的眼眸却罩着万丈寒冰,他还在笑:"这愿望不错,可我不能确信你有这个实力。"他说着,把长剑抛给少年:"你朝我出一剑试试。"花记年咬牙,飞快的出剑,如同流星划过夜色,只留下一道银色的弧度。
花千绝连眼都不眨,指尖轻轻的便夹住了剑锋,他叱道:"你这招是乳燕投林?我看倒像孤鸟投林。"
他说着,不顾少年瞬间灰白的脸色,一招空手夺白刃,眨眼间宝剑重新握在他的手中。
花千绝看着少年低着头时紧抿着的,水红色的唇,难得严肃的一字一字道:"育树以阳,育人以德,你可知如何才能成就高手,其实......说来也简单,一半天赋,一半机缘。"
花记年低着头,过了好久,才嘶哑的声音问了一句:"可他们都说,天道酬勤,为什么......努力不重要?"
花千绝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抬起少年的下颚,强迫他看自己,低低笑道:"傻孩子,每个人,都在努力。"他看着少年巨震的表情,慢慢化为沮丧,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头,低笑着说:"虽然你没有天赋,可是你有机缘。你有个父亲--既然你想成为高手,有我在,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你何愁神功不成?我就是你的机缘。"
他说着,缓缓举剑,青葱的林木间,纷飞的碎叶为之一缓,剑色明亮的如旭日喷薄,如晨曦遍染,绚烂的如同花开--男子朗声吟道:"若狂若忘也,若游戏之状态也,若万物之源也,若自转之轮也--"剑气如龙游,剑啸如龙吟。花记年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些在无数侍女唇齿间传唱的故事--惊才绝艳的少年,刀削斧劈的侧脸,神行千里的传说,月下霜染的风华,如同美玉拂去尘埃,随着这场舞剑,再度鲜活。
他在恍惚间听到添香曾经在他耳边叹过的那声呢喃:"像小公子这么要强的人,心里一定只会喜欢强者吧。而堡主,那可真是天下无双的大人物。"
花开不记年15
花记年站在那里,那句话在耳边轰鸣。他突然感动眼里有些干涩,心跳如鼓,如同有什麽苦涩的东西梗在那里,上不成下不成。鼻子里渐渐嗅到了荼靡的花香,不知道什麽东西被金乌牵著,带著满天劫火穿胸而过,他却只能站著,任那东西狠狠的击打在胸口,先是痛,再是苦,然後是暗香,浓郁的如同埋下几十个轮回的美酒。一些隐晦含蓄的片断在脑海中游走,涛声云灭,世世缠绵。
他抿著唇,努力睁大双眼。花千绝走完这套剑法,挽了一个剑花,把宝剑背在身後,他看著少年颤抖的双手,皱了皱眉,有些奇怪的问:"如何,你可看清楚了?"
少年站在那里,面色苍白的仰看著花千绝的脸,眼眶晕红,呼吸破碎而颤抖。花千绝以为少年是单纯的敬畏,低低邪笑道:"不登泰山无以知巍峨,不临深渊无以知宽广,不涉江海无以知久远......你若是怕了,现在回去好好和你的姐姐们厮混还来得及。"
花记年似乎猛然醒过来一般,冲上去一把抢过他手中剑,反击道:"我看是你应该滚回去和你的女人们厮混吧。"他说著,就著剑柄残存的体温,一招一式的重新演练。
花千绝背靠著树,不时指点些"海底挽月与月照池楼之间,变得过於生硬"之类的话,少年一幅懒得听的模样,第二次练到这几招,却已多少有了改进。男子就这样百无聊赖的看了会,不久便有些隐忍的不耐,他摆摆手说:"再悟悟星坠平野这一招。今天就这样,我还有事,你先练著。"
花记年看著他转身的背影,手中剑一僵,身子便顿在那里,四周花影摇落,枝叶扶苏,少年眼睁睁看著男人将要走远,突然苦笑著说:"父亲......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有上辈子,我们一定也见过面的。"
花千绝脚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口气已经有了厌烦:"哦?"他应道。少年眼神惆怅而黯淡,他嘶哑的说:"可是,我不知道为什麽觉得,就算我们每一世都见过面,父亲你......也许没有一世是记住了我的。"
花千绝嗤笑道:"是吗?可这一世你毕竟是我儿子,还是我帮你取的名字:‘曾记花开不记年',要想不记住,也不容易。"
少年愣住,轻声问:"你是觉得......我这感觉,很可笑吗?"
花千绝一顿,突然大笑道:"你觉得不可笑吗?"花记年看著男人大笑走开,远处莺歌燕语,歌舞升平,连小树林中短暂的寂静都被呢喃软语惊醒,突然觉得干涩的眼中有一些湿润的感觉。花记年努力握紧剑,喘息了一会,来来回回的练星坠平野这一招。
男人走开好远,才慢慢站住,回头望去。他耳力惊人,听到了花记年几不可闻的呜咽。花千绝微微侧过头,在少年双手捂脸流泪的时候,目光悠悠的投过来,眼神褪去邪戾,有如枯槁般,过往无痕,静如止水。
他看著少年颤抖的双肩,目光疑惑而冷漠。
花千绝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秀丽面孔,突然想起了那个少年的母亲,叫方红衣的女子。像诗歌里唱的一般──‘红衣褪尽芳心苦'......在她临终的时候,五官都扭曲了。她不看从她体内钻出的血淋淋的婴儿,而是死死的盯著他,如同恶妇般紧紧拽著他的袖子,咯咯的狞笑道:"看你这个样子......你以为有谁会喜欢你这个棺材板一般整天板著的脸孔,谁会喜欢你在床上一幅志不在此的模样......谁都不会喜欢!就算有......迟早也会被你气死,害死......"
她说著,猛然吐出一口血,然後是第二口,第三口......染红整张床榻,还在重复著谩骂,没有半点平日里为人熟知的温柔和从容:"谁都不会喜欢......"她气若游丝的说出她人生最後一句话:"我也不......你这魔鬼......"
花开不记年16
她说著,那口气就咽了下去,眼睛还大睁著,拽著他的手却松了。还是少年的他,细细咀嚼她的话,侧头看身边的侍女,板著棺材板一样的面孔,冷冰冰的问:"翠儿,你也觉得我这副模样不好吗?"侍女吓的说不出话来,花千绝突然,缓缓的,努力的弯起嘴角,露出他人生第一个笑,不知道为什麽却带了几分完全不似他的邪气。
这在那侍女眼里无异於平地惊雷,天知道这个气如寒冰,冷漠自持的人如何露的出这样轻佻懒散的笑容?
他笑著,将右手从方红衣的手里抽出来,轻佻的放在侍女的胸脯上,胸脯柔软,侧著头,他还在笑,连之前冷血而淡泊的影子都找不到了。他笑著吻上侍女的唇,也笑著说:"我不是不能笑,也不是不能尽欢......只是......声色犬马於我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活著,或者死了,对我来说,其实也无所谓。如果你们都觉得先前那模样不好,我变个模样又有何难?仅仅是一幅皮囊......"
侍女吓的不能动,她看他的眼睛,想知道她的堡主到底是悲哀过度还是突然间疯了傻了,却发现眼底的寒光一如从前,亘古未变,如同死水一般,掀不起半丝涟漪。
往事匆匆流走,一别经年。
迎面的姬妾们红衣翠袖,柔媚如彩蝶穿花,她们娇笑道:"堡主......为什麽这麽久都不过来,可真是个无情的人呢。"花千绝侧头含笑,任自己的手,被女子们拉扯著,放在欺霜盖雪的酥胸上,他也笑,眼睛冰冷而锐利,嘴角弯的弧度却邪魅而多情:"你不是上次还在爱我洒脱这点吗?还夸我‘万花从中过,片叶不粘身'。"
女子花枝乱颤的笑了好一会,方道:"是啊,这世间属你最多情风流,也属你最薄情寡义。这般洒脱,若不是九天之上的罗汉在普度雨露,定是霍乱世间的魔尊在揉碎芳心。"
男人笑著,又朝少年的方向多看了一眼。他不知道他的儿子为什麽哭,就像他不知道这世界所有的喜乐哀愁一样。皮囊淫浸酒色,心如石马石猿。无数飞花都入不了眼底,只能在花期後陨落如泥,这样的洒脱,不是大智,便是大恶。
──"你拈起花叶千里杀人,可这时你已经心如槁木了,为什麽还要杀人?"
再眨眼,是男子斜倚在床榻上,伸手添去自己唇边的血迹,刚才还叽叽喳喳不停的女人血染了满床,死法不忍卒睹。花千绝冷冷的看著那尸身,一字一顿的说:"怎样的错都可以原谅,只是......永远别在我眼前,说我像什麽妖什麽魔......"
红衣褪尽芳心苦,曾记花开不记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记年突然听到背後传来脚步声,猛然回头看去,见到一个宫装女子,娉婷的站在身後,头上流云髻,满髻珠钗,两鬓一边斜插一朵豔丽的牡丹。花记年顿了一下,飞快的擦去眼角的泪,神情又变回了先前那幅处变不惊的表情。"添香姐。"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