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绝从喉咙里低低挤出一声嘶喊:"这是......"
十余位影卫在此时突然现身,跪倒在他背后。花千绝低喝道:"去!去分舵把吴秋屏叫来,晚来一盏茶便要你们的命!"他一边说着,手毫不犹豫的拂过少年周身大穴,刚刚点毕,花记年就"哇......"的一声,口中源源不断的吐出黑血来,将洁白的衣襟染的污秽不堪。
男人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原本便像野兽一般的漆黑眼眸,此刻隐隐泛着一层血色。他揪着少年一缕发丝厉声喝道:"给我撑着点,你如果敢就这样死了,我就随便把你抛在哪个水沟里,让你烂在那里臭在那里,还有你的朝花阁,你要敢死,信不信我把它一把火全烧了!
少年眉宇之间全是冷汗,嘴角的黑血却像止不住一般,一丝一丝流下来,花千绝目眦欲裂,正在这时,吴秋屏终于跌跌撞撞的赶到,连礼都顾不上行,便搭上花记年的手腕仔细把脉,又瞅到伤口,几乎倒吸一口凉气,才颤声说:"这是落魂钉!"
花千绝咬碎钢牙才挤出一句:"不错......只是我明明挡下了!为何--"吴秋屏飞快的细查一番,猛的闭上双目,低声道:"这一套落魂钉是经过精制的,并不是原本那种三百枚的套钉,而是由一枚主钉,三百枚辅钉构成。单说这枚主钉,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层铁甲也能穿透,多得堡主和这块翡翠阻了它一下,才没有穿胸而过......可真正致命的还是这毒,这......这是无解之毒,这是销魂!"
花千绝手微微一颤,倒退两步,才冷笑道:"无解之毒又如何,无常要索的魂,我要留,它们便索不了!还有你......你除了花间修道,不是还有毒华佗一称吗,你莫非是被人白叫的!"
吴秋屏额角冷汗遍布,良久才小心回话道:"既然是毒药,自然会有它的解法,只是动手研制解药,少则三年,多则三十年,三百年,这是急不得的,可偏偏小公子的命,只在旦夕之间,罢罢罢,若是堡主有意,在下可以施展回春手,经金针来回刺穴,激发人体潜能,说不准可以沿半个月的命......只是之后油尽灯枯,会伤及脑子......"
花千绝冷笑三声,伸手一掌,身旁合抱粗细的大树竟然应声而折,满树枝叶摇落下,他一字一字的说:"不能用回春手,我只允许你用既能救他用不伤他的法子。"
吴秋屏苦笑道:"若能给在下三年期限,在下还能尽力一试,配出解药,可这当下的延命之法,堡主这不是为难我嘛......无法便是无法,倒不如给我一刀痛快。"
花千绝又冷笑几声,杀意毕现,扬起手掌就要朝吴秋屏头顶拍下,怀中花记年口中突然喷出一大片血雾,竟不知人体内哪来如此多的鲜血,喷射的周围草木上都是零落的血珠。两人经此一吓,都止住了争执,惘然失措的看着少年的脸庞。
就在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远远传来步履声。花千绝也不回头,怒吼一声:"谁!"那边人恭敬的答道:"还真山庄,沈频真。"
花千绝长笑不绝,脸上却是一片凌厉入骨的冰冷杀气,他低声问道:"你是来送死的?"
沈频真微微躬下身子,行了一礼,脸上有着真切却含蓄的悲悯,低声说:"花堡主,令郎身遭不幸,我也并不乐见。秋衣所为并非我所指使。"
花千绝冷笑道:"你莫不成能解销魂之毒?"
沈频真轻声道:"若我有法子,让令郎延命到三年之后,堡主可愿与还真山庄一笔勾销了此债?"
花千绝一愣,但眼中终究压抑不住几丝喜色,他快速答道:"你若真能救他,我自不再会找你们麻烦。"
沈频真点了点头,才怀中掏出一个通体碧绿的圆肚小瓷瓶,双手奉上。花千绝伸手接过,定睛一看,沉默了一瞬,才问道:"还真丹?"他见沈频真点头,嘴中不屑的说:"还真丹虽然厉害,也解不了无解之毒。此物也就是化解几丝毒性,顶多延命半月,你凭什么说能延三年阳寿!"
他嘴里虽说的刻薄,手指已毫不犹豫的捏碎瓷瓶,取出那枚金色的丹药,硬塞入少年口中,紧紧捂着少年的嘴防止他吐出,直到瞧见花记年喉结轻轻抖动了一下,才放开手来。沈频真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却只是低下头,恭敬的回道:"还真山庄势单力薄,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剩下来的事,怕是要指望浮屠堡了。"
花千绝眉宇中杀气未退,冷笑问:"若我们有解救之法,你以为你还能毫发无损的站在我面前?"
沈频真摇头笑道:"堡主何不听我说完呢?我是说,还真山庄有妙药,浮屠堡不是也有神丹吗?那可是真真正正活死人生白骨的神药!"
花千绝面上一僵,却慢慢舒缓下来,朗笑道:"你说的很好。不错,你们有还真丹,我们......也有凝华露。"
吴秋屏嘶声站起,指着沈频真骂道:"你,你,你居心叵测!堡主,此事万万不可!"
花千绝睥睨了一眼,才冷然道:"有何不可,凝华露一滴可续一日命,酿起来也不费时,我便用凝华露救我儿三年,此事不就迎刃而解?"
吴秋屏颤声说:"堡主莫非是疯了,凝华露材料汇聚天下奇珍,又以鲛人泪为引,一滴可值万金,浮屠堡再如何泼天富贵,又怎么敌的这样当水一般把凝华露喝上三年!只怕......只怕不到半年,浮屠堡千秋万代的基业便只剩一副骨架......到时候浮屠堡还能传给谁?"
花千绝不以为然的搂紧怀中少年,低笑道:"骨架子又如何?你以为浮屠堡将来要传给谁?不就是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他若死了,这千秋万代的基业......才真正是不知道该传给谁!"
花开不记年48
花记年睁开双眼时,所身所处,已换成了朝花阁的高床软枕。面对这样一片声光影摇的奢华景致,这些岁月中的跌打碰撞,衣衫褴褛都像一枕黄粱梦,变得虚无飘渺。他喘息了一会,自己捂着头从床上半坐起身来,看到隔着轻纱软红的苏帐外,几个人影隐隐绰绰。
听到少年折腾出来的声响,那几个人的轻声交谈都停止了。一个人站起来,掀开帘子来看他,少年迎着视线看过去,却是满头珠翠的女子。他既惊且诧的犹豫了一会,才侧过头去,淡然道:"崔翠儿......不,母......"
不料这话刚说出来,就被女子打断了。她眼角含泪,已经有了稀疏的细纹,却并没有过多的脂粉修饰,因此这样含情脉脉的和泪看着,使人往往情不自禁的生出几分亲近之感,只听女子哽咽说道:"小公子,添香姐日日夜夜......今日可等到你醒转过来了。"
花记年呼吸一窒,良久才颤声说:"你说什么,你叫自己什么?"
女子震惊的轻声道:"小公子,你莫非不认得添香了吗?"
少年手不由得拽紧锦被,面容僵硬的说:"你......你在说什么?你不应该在这里。你不是嫁给......"
这时候,帐外一个高大的人影也走了过来,少年定睛看去,见是花千绝,欲待再次侧开眼去,不料突然呆住了,男子脸上居然有几分内敛又真挚的关怀之色。他走过来,用手背试探少年额头的温度,又对比了一下自己额间的体温,然后那低沉的声音轻笑起来:"烧退了。"
他一笑,额发间野兽般锐利深邃的一双眸子也柔和了起来,像两团温暖如橘光的活火,照的人四肢五骸都颤抖酥软起来。少年呆在那里,良久才冷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在这里,你又--"
添香突然哭出来:"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想看到添香姐在这里吗?你不要添香了吗?你不喜欢添香了吗?"
花千绝也愕然笑道:"这孩子烧糊涂了是不是。你是我的好儿子,做父亲的不陪着你还要去哪里?而添香是你的侍女,不在朝花阁,难道要在我的无欢阁不成?"他说到这里,像是说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朗声大笑起来,添香也破涕为笑,伸出袖子擦试起少年额角源源不断的冷汗。
帐外又一人,这时也掀帘凑过来,却是吴秋屏,他嘴角也亲切的笑着,柔声说:"小公子,身体可觉得好些了?"少年终于回过一丝神来,脸色微白的尴尬回道:"吴堂主......"不料吴秋屏蹙起眉头佯装不满的在他头上轻打了一下,笑道:"怎么这样叫我,你不是总叫我吴叔叔的吗?你的苏姐姐,耿伯伯,你师父,这次可全部担心的要命......整天的催促道士前来看你,不过看望你也是道士自己心甘情愿来看的。小公子对道士那可真是没的说的,十年如一日,从未吵过嘴......"
花记年这样一轮听下来,原本秋水不惊面具般的脸上,逐渐出现一丝一丝的裂痕,他看看这三人,又求助般的看向花千绝,却被花千绝反握住手。那三张柔和而温暖的笑脸像噩梦一样的在他面前晃荡,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噩梦,往往就是这样毒药一般的美梦痴想,要让人肝肠寸断的沉醉其中和挖心掏肺的担心破灭。
少年颤抖了半天,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滚,你们给我滚!不,不对,我......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你们别跟过来!"他以为那三个人听了这声怒骂,至少是那个男子,脸上就可以出现一丝真实而亲切的狰狞怒色,结果没有,男子似乎是宠溺的抚摸他的脸庞,笑道:"想来记年一定是闷慌了,要想出去,自然是随你啊。如果你愿意,做父亲的可以陪你一路游山玩水,吃尽天下小吃美味,我带你去山顶孤峰看那落日残阳,也带你去孤舟上听渔舟唱晚,寺庙钟声......"
他说着,使了个眼色,吴秋屏就笑呵呵的将一碗药小心翼翼的端了过来,步履谨慎的像端了万两黄金连城之璧,他捧过来,花千绝接过去,扶起少年的身子,小心的将药碗凑到少年的唇边,柔声劝道:"乖,张嘴。"
花记年眼睑微垂,旁人都以为他会乖乖饮尽的时候,只见他突然发难,伸手狠狠一掌,将药碗打翻,打碎在床前,光滑如镜的地面顷刻之间淌满微碧的药汁,衬着碎成片片的白瓷碗,闪烁着几分妖异的光彩。
这一瞬间,花记年终于如愿地看到,所有人的面孔,都有些变了。吴秋屏呆呆的盯着那碗被打翻的药发愣,添香看着那一地狼狈似乎是在想怎么把药汁装回碗里,只有花千绝在看他,眼里有几分晦涩难懂的表情。
但是转瞬之间,那些人又开开心心的笑开来,反过来安慰起他来,扶他躺倒,清扫过一地狼藉,沿门走了出去。少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冒出来,蒙头大睡了一觉,然后披衣走出去,所有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问好,亲亲切切的喊他唤他。
新进堡的一群小姑娘还在朝花阁外的小林子旁唱唱跳跳,唱的歌儿愉悦欢畅,花记年却不忍卒听。这是噩梦!这对他来说是一场巨大的噩梦!他不敢问,问也问不出结果,所有人用他最思慕最渴望看到的一面,亲亲热热的对他,看他,爱他,告诉他,我们最喜欢你了......
可是,可是事实......
他一路跌跌撞撞,撞撞跌跌,来到一个小小的水池旁,抬头一看,见旁边的楼宇上写了香菱阁三字,那些被遗落风中的故事突兀的冲进脑海,霎那间魂断肠消。花记年侧头呆呆的在水池旁站了很久,突然一步一步步入池中,不顾华美衣履霎那间湿透,便那样莽撞的潜了下去,池水碧绿,到处是残存的荷梗枯叶。他在烂泥水草中苦苦摸索,浮出水面换气又一次一次的再潜入,最后终于摸到了。
那埋没残泥中的一点金色的微光,那是一个九连环。
花开不记年49
这一样精巧的物件,抹去池泥,放在手心里,金灿灿,沉甸甸,环身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佛门经言,却偏偏搅乱一滩清水。
一个癫狂的夜晚,忘记姓名的狂乱,用身体的温度和酒香编制的缠绵醉梦。黑暗中烛火微弱,大红锦被旖旎一地,窗外皓月当空。手在男人背脊上滑过时,带起涟漪般散开的灼伤般的疼痛,一点一点,原来都刻在骨头里。斤斤计较的记得。
花记年恍恍惚惚的看了掌中事物一会,那丝心里残存的痛,似乎突然找到了依托一般,他在一瞬间觉得灵魂烧了起来,那似还未泯灭的人性垂死挣扎一般的热了起来。身子像被一股热浪托起来,托起他的身子,让他昏头转向,托起他的脚,让他莽撞前行,托起他的眼珠子,让他痴迷眺望。
千万年前他就这样望过,跌跌撞撞的走着,失去清明的跟随着,在冰水中泡着,在大雨中淋着,在烈火中烤着,一点名为思慕的疯狂伴随他步过忘川轮回,不离不弃,矢志不改。这点疯狂也快被岁月磨尽了,且让它最后燃烧一次!
他把东西草率的塞进胸膛的衣襟,半干的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他却还觉得热,发丝上密密润润的都是细小的水珠,一路走过去,步步都是耸人的水迹。苍白的双颊隐约有了几分驼红,赶紧说吧,他迷糊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在我还记得你的时候赶紧说,再晚就忘了。
在他还不想离去的时候,在他还不曾忘记的时候,在他还不能放弃的时候,统统说出来,趁着这一股足于燃烧所有冷漠的业火燎原之时,告诉男人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抵死缠绵,让男人再演不了慈父,让他再不必当孝子,纵不能揭开一个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也要劈开一片峰回路转别有洞天。
这一个模糊的念头支使下,花记年脚步越走越快,无视周围人几乎惊愕的目光,大步走入的无欢阁。原本以为高不可及的石阶,几步便跨过了,原本以为厚达千斤的大门,一推便推开了。在长椅上闭目小憩的男人,缓缓睁开他狭长的双目,像是漆黑夜里滑过一道刺目的闪电。
男人睁开眼睛,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看着少年脸上从来势汹汹到手足无措到去意萌生,嘴角不由得抿起一丝笑容,那是他的儿子,勇敢的,懦弱的;聪明的;笨拙的;多情的,冷酷的;恭敬的,无礼的......花千绝不由得加深了嘴角的笑容,把手伸向他,朝他笑着说:"记年,过来啊......"
哪怕就是这样温柔的话,少年也立刻一副被打出原形的样子,恐惧的站着。他的面具在这一天被曾出不穷的变故摧毁了,他的勇气在那人闪电般锐利深邃的目光中被碾碎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发丝衣袖都狼狈的滴着水,他的手还伸在衣襟里,握着一个东西,刚想要拿出来......
"父亲。"他突然醒悟过来了,刚刚想要大声呼喝男人的名字,突然......却只能挤出这两个字来。他突然明白,一场露水只能被男人弃如敝履,而这份一直以来让他暗自里沾沾自喜又不满怨恨,一直渴望能够斩断的血缘羁绊,才是他和男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手于是僵硬了,握着九连环的手,再没有勇气掏出来。可他又怎能甘心呢,男人对他笑着的时候,心就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最大的快乐和最大的疼痛激烈碰撞交汇,他哽咽着大笑出来:"父亲......父亲。"
花千绝看着他今日里不复冷漠的面孔,脸色一点点谨慎起来,却还是那样随意的低笑着,问:"什么事,让你来找我?添香,啊,还有你吴叔叔,可都在等着和你好好聊聊呢。"
花记年低笑着说:"我跟他们可没什么好叙旧的。记年莫非是受了什么厉害的伤,厉害的快要死去了,才让你们突然这样温柔的对待我,才让父亲你这样用心良苦的怜悯一个将死之人,怜悯的想要把从他身上夺走的通通都还给他?"
男子目光如电,一闪而过,却又笑起来:"我儿,你身体安康,多虑了。你们之间本就如此和合美满,我又有什么用心良苦的?"
少年哽咽着,嘶哑的笑起来,却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猜对了什么事情:"我每失去一样东西,就只有安慰自己说--那些东西是因为他们本身太可恶,所以我才会失去的,就算他们自己不离去,我也要主动扔了他们。我只有一次一次的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一次一次的告诉自己我失去的东西有多么不堪,我才能继续如若无事的活下去......所以,所以父亲,你把这些我失去的东西再还给我也没用了。我早就......强迫着自己厌恶他们了,现在就算他们再回来,我也还是......厌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