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过门坎,往大厅走时,一个穿着显然地位高过其它仆人的中年人向他们迎来。
目光在云想容身上稍作停留后,他作揖恭敬道:「爷,您回来了。」
顾之暄边走边笑着问:「这两月来可有何大事?」
「爷挂心了,一切安好。」
他满意点点头:「那就好。我累了,琐事明个儿再报吧!」
「是。」接着中年人想了想又开口问道:「爷,那这位姑娘的客房......」
顾之暄愣了好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谁,转过头果然看见云想容铁青的脸色,心下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惹他不快。
「这位是云公子。」顾之暄憋着笑意向中年人介绍道。
听到这话的中年人僵住。
男人?这美得跟仙子一样的人竟然是个男的?
仆人们顿时嘀嘀咕咕起来。
「云,他是我府上的管家,也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姓邵,你可以叫他邵叔。」顾之暄向云想容介绍道。
后者僵着脸点点头:「邵叔好。」
被叫的那位还没能反应过来,顾之暄又丢来一句话让他彻底石化。
「云就住天香小筑吧!」
爷没有口误?有没有听错?竟然是天香小筑?爷是不是......
仆人们的讨论像炸开了锅的水一样。
五
打从听到有人把他看作女子后脸色一直没有好转的云想容,在仆人的带领来到为他安排的居所。顾之暄并没有跟着他,依他估计应该是回自己的房间了。
不在更好!云想容乐滋滋地想。一路上什么也没对自己做的顾之暄让他觉得害怕,那份对自己太过的珍视让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当顾之暄决定抱自己时,自己该做何反应。抵抗?迎合?还是任其施为?他不想因自己的一个错误反应而使得顾之暄看轻自己,所以他选择能躲几时就躲几时。
跳进仆人为他准备好的温水中,他舒展开了筋骨。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情舒畅地泡过澡,过去的十年间这意味着他即将被送上某个男人的床,或者已经被人送回了云家。沐浴对他来说,是表面上的洗净身体,他会一直搓一直洗,弄到皮肤发红甚至脱落。当那火辣辣的感觉袭上心头时,他暗示自己,干净了,已经干净了。只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从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起,他从没有干净过。
沐浴完毕,仆人为他送来一件长袍,他对着那件走起路来只能遮住重点部位的东西发呆了很久。
久不见云想容动静的仆人开口说:「云公子,爷在房间等你。」
云想容脑中轰地一下,空白了一片。
顾之暄已经等不及了吗?他也要像其它人一样那么对他吗?
刚刚还在为如何响应那份珍视烦恼的他,此刻失望到了极点。
牙一咬,骄傲的他不容许自己示弱地接过那件长袍披上,以最从容高雅的姿态往天香小筑的主卧室走去。
站在门口,仆人上前敲了两下,里头的人说道:「进来。」
仆人推开门后向他弯了弯腰便转身离开。
云想容深吸了口气,抬头挺胸地跨过门坎进去后,反手把门关闭。
原本背对着他的顾之暄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看到面前的美人香艳出浴图,下巴差点当场掉下来。
「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结巴,可这情景太刺激他了,简直是挑战他的忍耐极限,没把鼻血喷出来已经够让他对自己的自制能力沾沾自喜了。
听出了顾之暄话中的意思,云想容也是一愣,难道不是他想的那样?阴郁的表情稍稍有了缓解。
很快想明白的顾之暄一把拉过还在云里雾里的云想容,脱下外衫披到了他的身上。
「我没想到他们会误会我的意思。」顾之暄解释,「本想等你沐浴后,一起在屋里用点宵夜。今个儿为了赶路,你没吃多少东西,我怕你饿着了。」
多云转晴的云想容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不是顾之暄在房间里等他沐浴完后做那件事情,而是顾之暄在房间的桌边等他沐浴完后一起用餐。
想也知道顾之暄一定是这么对仆人们说的「带他去沐浴,我在房间等他。」。
这种歧异的话,想不误解都难。
不过回头想想,心里还是觉得满满涨涨的,让他很想放声大哭。顾之暄会担心自己吃不饱,会等待自己沐浴后陪伴自己用餐,这在云家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母亲早在他一岁不满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云露华压根不把自己当弟弟看,遇上他也是一脸见到臭虫似的表情,更别说其它人了。
他主动地抱着顾之暄,紧紧地抱着,就像洪水中不会水的人死死抓住唯一浮木地用劲。他本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依赖,但此刻他只想放纵自己。
「云?」顾之暄显然没想到云想容会如此主动地拥抱自己,竟愣得双手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放。
「就这样让我待会。」云想容哽咽着声音乞求。
顾之暄叹了口气,一手温柔地抚上他的头发,一手轻轻地揉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轻语:「想哭就哭吧!我不会让任何人见到你此时的脆弱。」
为什么要这么温柔?为什么这温柔来得如此之突然,却迟了十年?
「之暄......」
一个对方期待已久的称呼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成调的语句,来到垣州顾家的第一夜,他在顾之暄的怀里放声哭着度过。
六
次日,真是热闹的一天。
清晨,顾之暄起身给了仍半睡半醒的云想容一个早安吻后,便离开了。等云想容真正清醒找不到人时,邵青,就是昨天那个会错顾之暄意的人,也是邵管家的义子,才红着脸告诉他他们爷到各商铺视察去了。
想想也对,他个把月没有回来,是有必要到下属商铺查查帐什么的。等下,思绪打住,为什么自己一起床就要找他?云想容苦笑,自己对他的依赖真是越来越多,真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他起身梳洗,而负责服侍的邵青依旧红着脸站在原地。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地问。
邵青闻言,连忙跪了下去:「请云主子原谅青儿昨天误会......」
昨天?云想容早忘得一乾二净,这会儿提起来才想到。
「是你们爷的错,跟你没关系,我没怪你。」
他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也许顾府给他的感觉太像一个家了,连带地他对顾府的仆人们也宽容了许多,无法以对云家仆人的那种蛮横霸道对待他们。更何况眼前的这个男孩看起来还不到十四岁,当年的他也才十四岁。
「云主子......云主子......」
云想容听到呼唤,从愁云惨淡中回过神来。
「为何唤我主子?」这称呼让他怎么听怎么怪,「我只是你们爷的......呃......客人,使不得『主子』二字。」
认定了云想容是个体恤下人的主子后,邵青放胆地惊呼:「难道云主子不知道爷的安排?」
云想容皱了皱眉:「什么安排?」
邵青一边为云想容梳头,一边说道:「云主子知道这院子是什么地方吗?」
「天香小筑。」他简短地说,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他在昨夜进门前就看到了。
邵青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这里是顾家当家主母的专属小院。」云想容一惊,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到邵青继续说道,「爷把您安排在这里,不正是要告诉我们,您就是我们未来的主子么?」
「我......我是男的......」
虽然本朝不禁男风,但委身于他人的男子地位远不及能为夫婿延续后代的女子,所以没有哪一个男人会为了另一个男人放下尊严和身段,更别提与之站在世人面前任人评说。
「这有什么?」邵青不以为意地说,「戚水寒戚少爷不也和韩汐昭双宿双飞,当初他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把家里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戚老爷戚夫人还不是疼昭少爷更甚亲儿?害得戚少爷天天往我们这里跑,把我们爷给烦得,差点让我们拿扫帚赶人。」
戚水寒这个人他听说过,他是顾之暄的结拜兄弟,更是江湖上的名人,和官府也有点交情,武功数一数二。只是没想他会和一名男子......
被邵青这么一句话顶着,云想容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第一次,认真地面对顾之暄对自己说的喜欢。此时此刻他确实相信了顾之暄对他的喜欢,他可以温柔地拥抱自己,爱怜地抚着自己的脸颊及黑发,安慰他的每一次失控,体贴他在感情上的自卑。可,这是爱么?他不知道。因为他只对他说喜欢,只说了让自己牢牢地将他锁在身边,让他只为他砰然心动。也就是说,顾之暄确实喜欢他,前所未有的喜欢,让他愿意为他释放爱意,但得不得到取决于云想容自己。若是云想容在感情上仍然如此自卑,仍然不敢踏出自己的笼牢,他完全可以放弃。他是在向他索求同等分量的爱。
他能给吗?即使他能给,顾之暄要得起么?
这里是北方,自然没有很多人认识他,他仍可以自欺欺人地站在他的身旁。但总有一天,顾之暄会把生意扩展到南方去,他也早有这个意向。那时的自己能若无其事地跟着他吗?他承受不住旁人的指指点点,他也不想让人说顾之暄的是是非非。一个有身份地位的大老板,竟然爱上个爬上过南方一半以上权贵床的男人?这比他爱上个下贱淫荡的妓女更可笑。「顾之暄」三个字将成为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笑话,他颜面何存,情何以堪?
他毕竟是个商人,不是一手遮天的帝王。届时,若顾之暄为了利益而选择放弃他,伤的是他;若顾之暄为了守护他而选择面对困境,害的是两个人。这注定了悲剧的感情,聪明如顾之暄应该知道,为什么还敢跟自己要?
云想容头痛地抚上额头,双眉紧锁。
「云主子是在担心爷对您的用情吗?」邵青见状问道。
「打住!」云想容抬手示意,「不要再叫我什么云主子,未来的事谁知道?」
邵青毕竟是长期跟在顾之暄身边侍奉的人,连忙解释道:「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而且绝对不会喜新厌旧。瞧瞧那三位夫人就知道了。当然,云主......公子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听到顾之暄的三个妾室,云想容的脸白了不少。
是啊,他差点就忘了顾之暄还有三位夫人。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竟然住进了未来主母的小院,当她们得知这个消息时,完全有嫉妒生气的理由,甚至可能前来挑衅,特别是现在顾之暄不在的情况下。
这边还没想完,那边已经一阵喧哗。
「什么事?」刚刚为云想容梳好头的邵青放下的梳子,走到门外问道,俨然一副未来管家的模样。
外面的家仆回答:「是三夫人和四夫人来了。」
邵青的脸色一变,刚想让他们将人阻挡在外,就听里面的云想容说道:「让她们进来吧!」
二话不说,邵青跟家仆打了个手势,随后转身回到房中。
「三夫人心直口快,公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云想容深知他此话用意,感激地看了邵青一眼。
七
起身走出屋外,没几步就迎面见到两位女子一鲜红一浅蓝的身影。
两朵截然不同却各具特色独领风骚的花儿。鲜红的蔷薇火辣辣地绽放著它的妖冶,热情奔放。浅蓝的幽兰静悄悄地展开它的清雅,温情安谧。这是云想容对她们的初见之感。
蔷薇带刺,想必那身著红衣的就是邵青口中不好对付的三夫人了。
刚想开口的云想容被那朵蔷薇先声夺人:「爷昨个夜里带回来的人就是你?」没等他回答,那朵蔷薇便径直地朝他走来,在相距三步的距离她停了停,眸光闪了闪。但很快地,她带著审视的目光在他身边转了几圈,复又抬高语调道,「果然是个妙人儿。」
云想容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不悦。同样的话,在顾之暄说来令他满心欢愉,可出自此女子之口却令他恶心作呕。
云想容默不作声,一时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可女子似乎还不打算就此作罢,继续充满著挑衅味道地说:「让我们站在门外,就是云公子的待客之道吗?」
「姐姐!」蓝衣女子一声惊呼,似乎她也没想到戏一开场就战火弥漫。
「请问两位夫人,今日到访有何贵事?」云想容身後的邵青见状连忙解围。
哪知女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怎麽,没事我们就可以打道回府了?邵青,你是不是管太多了?」
「三夫人哪里的话,只是爷交代过,云公子初到北方,而且连日赶路,需要静养一阵适应新的环境,如果没有什麽特别的事,还请夫人......」邵青显然是应付惯了女子的刁难,说起话来很得体。
只是话还没完就被女子截断:「好啊,现在把爷擡出来压我。邵管家教得好儿子啊,恃宠而骄。」咄咄逼人的蔷薇完全不顾身後不时拉她衣袖的幽兰,自顾自地说道,「我们不过是来看看这位将要和我们共侍一夫的人而已,有什麽不对的?」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会有一场硬仗,但这句话还是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云想容心口,令他差点缓不过气来。
「三夫人!」邵青的脸色顿变,「请自重。」
「自重?」女子冷笑,「你怎麽不去叫爷自重?家里头有了三位夫人还不满足,真当自己是王上,後宫千百啊?好!我忍!没想到这次竟离谱地带了个男人回来,顾家还要不要脸了?」
「三夫人,爷的事爷自有分寸。」邵青不疾不徐地应道,「他的心思不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以妄自揣测的。」
「姐姐,我们先回去吧!」蓝衣女子柔声道,「云公子的气色看起来是真的不怎麽好,我们还是以後再来吧!」
红衣女子听罢,看了看面色已经惨白的云想容,态度明显地软化了点。
「你叫什麽?」她突然问道,「我可不想人都进门了,还不知道对头的名字。」
「云......」云想容对上她的刺人目光,回答:「无瑕。」
「我是程暮妍。」复又指著她身後的女子说,「她是古湘盈。我要你知道,顾家在北方是有头有脸的大家,任何丢了顔面的事都会让顾家沦爲他人的笑柄。爷带了一个男人回来,已经是个事实,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开,我只希望到时你不要忘记自己身份地做什麽出格的事情让我们蒙羞。」
云想容心中清明,自然知道这个叫作暮妍的女子就是来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她哪里知道即使她不出面,自己也早决定了不会走出这座院子。一爲自己不受辱,二爲顾之暄不爲难。况且她说得也没错,顾之暄将自己带回来已经倍受非议,这样的情景在他的预想里已经算是最轻度的伤害了,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妍夫人。」云想容称呼道,却在眼光撇到其馀三人各不相同的讶色後改口,「三夫人,无瑕自知身份,绝不敢逾越半分,请放心。」
程暮妍的话语在等到云想容的承诺後也不再尖锐:「知道就好。我这个人是对事不对人。哪怕今个儿出现的不是你云无瑕,我也一样会说刚才的话。那麽,云公子好好休息吧,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她转身拉了古湘盈离开。
一场闹剧暂时落下了帷幕,云想容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回到了屋内。
还没坐下就听他突然对身後人说道:「刚才的事,能瞒多少是多少吧!」
他本就不期望今天的事邵青会对顾之暄全数隐瞒,毕竟邵青被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授意,他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公子爲何如此忍让?」邵青不解。
「我本就没有那样的身份与她对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云想容淡淡地说,「而且,她也不全是爲了自己。」
「公子太淡泊了,真担得起『无瑕』二字。」
云想容呼吸一滞,面带哀伤道:「若真能无瑕该有多好......」
目光凝在窗外清澈蓝天中的朵朵白云,思绪渐飘渐远。
忽然,他想起一事,强行拉回神智。
「青,我有一事想询。」
「公子请问。」
「爲何刚才我称那红衣女子『妍夫人』时,你们的表情都那麽古怪?」
虽然之後他改了口,但那尴尬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是不是自己在不经意间触及了什麽。
邵青叹了口气,缓缓道来:「公子可知爷的原配爲何人?」
云想容摇了摇头。虽然他很留意顾之暄,但对於他的私事及感情自己知之甚少也没必要知道,况且他的原配早在七年前香消玉陨,那时的顾家还只是个染布坊,说实话,谁会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