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立刻大叫着转过头。
"真是对不起啊。"
露出一张温柔可爱的笑脸,映奴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诚心诚意"地道起歉来。
江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瞪着对方。前几日他才这样子对付过别人,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末了,只有忿忿的一句:"你别耍花样!"他竟像是忘了,明明是他要对方帮他上药的,此时倒像是对方自己提出来,想要坑害他一般。
第九章
"杜大夫,外头有人找。"
放下手中的药秤子,雨涟合上药橱,转过身。
"是哪一位?"
"是个毛头小子,说是从西边来的,姓岑。"
挑开布帘,厅堂正中站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眉目端整,棱角分明,小小年纪却颇有风霜之色--有些眼熟,但他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那少年见他诧异,露齿一笑,毕竟还是带着少年的青涩腼腆:"先生忘了,我是小四儿啊,您救过我的命呢。"
雨涟顿时恍然。
"竟是你--他们说姓岑,我再想不起是谁来。"
掐指算来,上次见他也是四年前的事了,想不到那个小小孩童如今竟也有了一派成熟模样。
"那是我的姓,不过多少年没人提,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呢。"
说着,岑展又是沉静地一笑。
"前两年,师父说我大了,总叫乳名不像样子,就给起了岑展这名字,可到现在别人那么叫我,我都还觉得别扭--先生还是叫我小四儿罢。"
雨涟于是一笑:"你怎会回来的?"
知道他一向不离云出左右,如何竟从边关回来了?
"徐大人得了寒热病,大将军向陛下禀明了送他回来,师父让我随行护送--明日就要回去了呢。"
"是这样。"
雨涟点了点头。
"你师父可好?"
"还好。这两年战事不紧,比从前轻松些,只是沈大哥不在身边,他也闷得很呢。"
听他提到聆秋,雨涟脸色顿时便黯淡下来。
岑展却没觉察,仍是微笑:"师父说,沈大哥多半会跟着您留在医馆,他可在?我这里有封信要交给他呢。"
愣了一下,雨涟刚开口说了句"他不在",便见医馆外进来一人,他立刻住了口。
岑展随着雨涟的目光看去,来人一身素白衣衫,神情冰冷,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却毫不停留地移开了去,径直进了药房。
岑展还是头一次见如此目中无人的家伙。瞧那人的气度,似乎是有身份的人,可他进了药房后,却是在矮凳上坐下,干起碾药的活来,着实令人不解。再看雨涟的神情,应当是和他认识的,却也没打招呼--这情形不能不让他感到诧异。
从那人身上收回目光,雨涟勉强一笑:"不用理会他。"
岑展也便识趣地不再追问:"沈大哥竟不在么?是出门了还是住在别处?这封信若是不交到他手上,我怕会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呢。"
雨涟刚要回答,却见药房里那人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站起身掀帘出来。
"你是云出的徒弟?"
被他问的一愣,岑展随即正色道:"正是家师,这位是......"
那人凌厉的眼神盯着他,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雨涟不禁皱眉。
"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听出他话中有话,岑展也皱起眉头。
"我自然记得。"
那人说着,却不看雨涟一眼,只是问岑展。
"--你不是有信要交给聆秋么?给我罢,我帮你转交。"
见他笑得诡异,岑展狐疑地将目光投向雨涟,但雨涟却只是一脸凝重地看着那人,却没开口。
"怎么,信不过我么?有杜大夫在,我又能玩什么花样?或者,你此刻就随我来,去拿回信?"
这话,听在岑展耳中是不明所以,但听在雨涟耳中,却是顿时愕然:聆秋已经故去一年,如何能有回信?
但岑展却不明就里,只是那人的神情是让他无论如何信不过的。看雨涟时,他却沉着脸,没阻拦也没有反对。
那人不再等两人回应,径自向外走去。
岑展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等雨涟的示意,他却偏偏毫无表示。
"杜大夫,这是......"
沉默了片刻,雨涟随着步出医馆,岑展忙跟上前去。
远远地看去,河畔边只有那么孤零零的一座轩子,岑展随在雨涟身后,心里边是疑惑不定。微风细雨里,河面上腾起淡淡的薄雾来,前面那人的背影便只能隐约看个轮廓。见他在木屋前下了马,岑展于是催马上前,等不及要看个究竟了。
推开门,昏暗的轩子里泛着阴冷的寒意,似乎已经有些时日无人居住,隐隐飘着霉味。
那人点燃桌上的蜡烛,却只站在桌前发呆,直到雨涟进来,他似乎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回过神来。
只见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琉璃匣子,打开,里边是白绫包裹着的一叠半尺来厚的信札。
从中抽出最上面的一封,男人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嘴角又挂上似笑非笑的神态,但眼中却是满蕴哀伤。
岑展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男人--那张脸用俊美来形容实在太不够,神秘而诱惑,桀骜而狂狞,这样的人物,太不合适那凄哀的眼神,但却又令那份凄哀比寻常更浓重几分。
良久,男人终于递出手中的纸张。
"拿去给他罢。"他淡漠地说。
岑展怔怔地接过信笺,上面赫然是聆秋一笔清隽的行楷,只是墨迹因为潮湿而晕开了毛边,一看便知是陈年的字了。
"这是......"
"拿去给他,这是回信。聆秋给他的回信。"
男人说话的时候,唇角蕴着莫名的笑意。
"就让那姓江的守着这信,继续做他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罢......聆秋,我会代替他好好守护的。"
男人说着勾起唇角,眼泪却在同一时坠落。
第十章
这个安陵侯府不知是否真的命犯灾星--文帝朝间,安陵侯沈清音因为白马逆案的牵连而被削去爵位,直到十三年后,当时还是王爵的昭帝登太子位时才恢复这爵位。可彼时安陵侯已然不在人世,于是只留下不满六岁的幼子承袭爵位。
好容易风平浪静的五年过去,这十一岁的孩子竟又染上了重症。
男孩儿两颊上不健康的红晕像是要烧出火来,瘦小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着,时昏时醒,低声的呓语却听不清楚,不知他要什么。偶尔醒来,却又只是安静地躺着,既不哭闹,也不呻吟。
病到这份上,倘若就在昏迷中去了,竟还能少吃些苦。
"......有人来过么......"
每次醒来却都会问,眼睛里满是期盼的神色,可不知是在盼着谁。
"乐大人来探过你一回。"
"还有么......"
"太后和皇后赏赐了药材,江大人、封大人和其他几位大人送了药材过来--你病着,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心睡罢,若有人来,一定告诉你知道。"
明白对方的用意,雨涟哄慰道。
眼睛里于是便是掩不住的失望,却还不肯死心。
"一定叫醒我......"
"嗯。"
低声应着,雨涟为他掖好被角。
这么答应他,也不过是敷衍而已。只不愿他知道,以他如今的病况,只怕是不会再有人敢来探望的。
这里映奴刚刚病倒,那边他一心系之的七皇子便呈请更换伴读,皇帝竟也准许了。若没了这依靠,眼前这孩子也不过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什么侯爵尊位,都是假的。
但对此一无所知的孩子只仍不放心雨涟的回答,闭上了眼睛又再睁开。
"记得叫我......"
谆嘱再三,才又沉沉睡去。
只是再次醒来时,希望仍是落空。他一心等待的人终是不曾等到。倒是那没惦念的人却出现在眼前。
江澈还是那麽一副嘻笑的模样,全不当眼前这是病重的人。
"原本早就要来看你,可自从你病了,学里的课业却也莫名其妙地繁重起来,父亲便不许我出门。我为了寻机会出来,可是费劲了心思呢!今儿才好容易得空溜出来!"
映奴看着他,吃力地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高烧令他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咿呀了几声,却不能成句。
但江澈何等聪明,怎会不知他想什么。平日里,对方同存嘉的亲近众所周知,更被他撞到过那两人的亲昵模样,此时,自然也是盼着那人能来看看他的。
只是存嘉更换伴读的事情,整个学里谁不知道,他只怕是半点也没有意愿要来探病的。
本来,皇子身份尊贵,又怎会来探望一个小小的嗣侯呢?不过是眼前这小人儿的痴心妄想罢了,但若向对方直言,这向来心思敏感的人是一定会被伤到的。
在心里打了几个转,江澈笑嘻嘻地开口:"说来,我也好久没见七殿下了呢。听说他也病了,出痘,不能见风,被一直关在内城里呢。不过前几日,六哥跟我说起,他在太后宫里见到殿下时,他还打听你的病情。六哥问我详情,我怕他们担心,便说你的病不碍事,所以你可得快点好起来,不然日后见了殿下,我的谎话可就被拆穿了!"说着,江澈吐了吐舌头,冲着病榻上的人做了个鬼脸。
听他这么说,映奴露出安心的笑容。所求不多,些微的给予便能满足。
第十一章
转眼又是初春时节,和风拂面,天气间的暖意便分明起来。禁不住地又伸手入怀,触到那已被他读得微皱的信纸,心上便是炭火烘烤样的温暖。尽管是字字句句早就烂熟於胸,却仍是一遍又一遍地百看不厌。
却不知那人此时是在做些什麽......见了自己,该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气恼多一些?隔了这许久才来履行当初的许诺,只怕那一向心高气傲的人就算不会表露出来,也还是会有几分气恼罢?不过,向来嘴硬心软的他,心里到底是温柔的。
眼看医馆就在跟前,他却生平头一次没志气地踌躇起来。说是近乡情怯却也不假,有那人在的地方,才是漂泊半世後想要归依而去的。
座下,阿璃躁动不安地在原地踏著前蹄,似乎在催促他,云出不禁自嘲一笑,长吸一口气,重重地吐出,终於提缰喝马。
医馆的前堂是药铺,这会儿是下午时段,人流穿梭往来不息,柜上两个夥计忙得脚不沾地。云出微一笑──这景象放在四个月前,他是想也不敢想的。
隔著帘子,隐约看得到後堂里屏风外有人在等著应诊,想来雨涟就在那屏风後面吧?不知聆秋可在。
想著,他伸手挑起帘子。
"这位爷是要看诊麽?"
伺候笔墨的小僮拿著方子从屏风後出来,见云出立在门口,便道。
"得请您在这儿稍候一会儿,等这两位瞧完便到您了。"
云出一笑。
"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来找人。杜大夫既然在忙,就麻烦小哥帮我指个地方等他──"
"是哪一位?"
恰好送走一位病人,雨涟起身踱出屏风。
"──是你?......"
"让你久等了。"
把云出让至药房,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雨涟才空闲下,抽身过来。
一边说著,他一边落座。
小僮将条盘里的茶放在两人面前,退了出去。
"好香的茶!"
端起浅尝了一口,云出搁下茶碗。
"只是一般的雨前罢了,虽是新茶,还算不得上好。倒是烹茶的水是雪融的──前些日子制药剩下的,不然我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你连年在外,想是许久不曾静下心来吃茶了。"
"这竟是的,如今说起从前那些风花雪月来,当真恍如隔世。"
"前日听人说你辞了封赏,我便猜你会来,不想竟这般快。长安来此,马不停蹄也要两天呢,你竟舍得阿璃奔波。"
"消息传到这里也要费时间的麽,我四天前便离开长安城了。"
云出说著一笑。心里搁著一个人,便觉四天也是漫长。
"老实说,我真没想能这样顺利找到这里。原本还担心世叔的医馆开不长久呢,谁知竟经营得有声有色。"
听他调侃,雨涟无声一笑。
"倒让你说中了,当日若不是有聆秋在,我这医馆也开不到今日。"
听他提到那个名字,云出便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看在眼中,雨涟不禁苦笑。
"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麽,只怕一进门便想问了,硬是挨到现在,倒难为你了。"
云出不禁讪讪地一笑。
"只是......怕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云出心头随著这句话骤然一紧。
"怎麽......"
"聆秋如今已不在这里了。你知道,他一向有咳喘的痼疾,这里气候不但对他的病情毫无益处,反会加重,於是去年我劝他迁去徐州投奔同门,可谁知......至今竟音信全无。"
......
"......我去信给师弟询问,也没有回音,著人去徐州查探,才知道聆秋去了不久,师弟便因家中侄儿犯事牵连,被查抄了铺子,不知去向......从此......便断了音讯......"
浑浑噩噩地出了医馆,云出心上乱成一团,雨涟的话在耳边始终盘旋不去。想到那人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生死未卜,心头便是火烧火燎一般。
在医馆前呆立许久,直到日渐西沈,眼前突然出现的那似曾相识的身影才将他的神思拉扯回来。
第十二章
越是对著镜子照来照去,越发觉得脸上留下的痕迹难看──高烧退去後,脸上却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痕迹。本想求世叔想法子除去,可又不好意思为这开口求他。男孩子家这般爱美,只会被人笑话罢了。
听到推门声,映奴忙将镜子塞进被褥。
"还藏什麽藏,我早瞧见了!"
转进房中,江澈嘻笑著边走边道。
白了他一眼,映奴从床上爬起来。
"三天两头的来,你成天都没事做麽?"
"我好心来瞧你,你倒嫌麻烦。"
"谁稀罕。"
"稀罕不稀罕我来,我可不知道,不过,你要是不想知道殿下的近况,我这可就回去喽?"说著,江澈停下脚步转过身,作势便要走。明知对方记挂著那人的消息,却偏是要逗弄他。
见他这样,映奴倒怕了。不敢赌气说不想,又不想顺了他的意说想,只得闷闷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又骗人。"
上次还不是骗他说存嘉出痘,不能见风。若不是他後来问起世叔,说皇子们都陪著皇後返都,往法门寺礼佛去了,他至今还以为存嘉病的不轻,无法走动呢。
听他提到旧事,江澈嘿嘿一笑:"上一次我是为你好呢,不然,没准就有人从此生无可恋,一命呜呼了呢。"
"瞎扯。"
"啊,说的也是,那麽臭美,倒也不像会轻生的样子。"
听他这麽说,不由又想脸上的痕迹,映奴顿时沈默下来。虽说并不应该在意,可到底还是不能释怀──那人向来便对相貌清俊的人有好感,若是往後变成了一脸的麻点,自己先就躲起来不愿见人了,何况别人。
见他情绪低落,江澈倒开解起他来。
"你就是想不开。男孩子家,这有什麽,不过是些疤痕,慢慢的自己就会长好了。我身上的伤疤那可多了,刀伤剑伤大小十几处呢,如今还不是一样好的看不出来?"
他倒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那怎麽一样......"
"怎麽不一样?"
"......你别哄我了,我知道我得的是天花,以後......以後脸上都会留下疤,变成麻脸的......元湘她们私底下都这样说......洪伯的儿子得过天花,就是一脸的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