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寒烟————毛团

作者:毛团  录入:01-06

越是这般说,映奴心里越是沮丧。

听他这般说,江澈却扑嗤一笑。
"哪里是天花,你又听风便是雨。世叔说这病才不会有什麽痕迹留下的──不过你放心,就算你变成麻子脸,我也不会嫌弃你的,总算够义气吧?"

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映奴便气不打一处来。不是长在他自己脸上,说得到轻巧。狠狠瞪了他一眼,蒙著被子赌气躺下。

见他又使性子,江澈这次倒不像从前一样同他怄气了。他知道对方之所以这麽在意,就是怕那人从此嫌弃他,不再亲近他。只是......想到这里,江澈也不禁暗暗叹气。
托腮趴在床沿上,看著蒙在被子里的人,江澈禁不住想:我这般为你著想,你可要领情才好。


!啷一声──
江澈刚迈过门槛,面前便是一晃,闪身躲开这飞来横祸,只见肇事者正横眉竖眼地瞪著他,恨不能吞了他似的。
习惯性地低眉顺眼下来,挨近那人陪笑:"我又哪里得罪了你,有话好说嘛?心情不好,也别拿这些无知物件出气啊,纵是粉身碎骨,它们也还不是不痛不痒,自己倒折损了钱财。"看向地上摔得粉碎的瓷盒,却是对方平日用来装药膏的,江澈不禁大为诧异。那次听他抱怨过後,他便去雨涟跟前透漏了消息,雨涟才想法子调配祛除疤痕的药膏。他知道这些天来对方一向都小心地按时擦用那药膏,可如今却将整盒都毁了,倒不知是什麽事这样严重──莫非......
"──怎麽把这也摔了?什麽事发这麽大火?这药配起来可费时费力呢,万一到时候来不及去疤,那可是你自找了──啧啧,真可惜!──"

"姓江的,你少装模作样!从头到尾你就看我一个人在这儿自作多情,这一个月你可笑够了罢?还想让我怎麽出丑?!"

江澈顿时一惊。
"不知道你说什麽......我若不是为你好,我何必代你去求世叔配药;怕你生病气闷,我便日日来陪你说话;你要知道殿下的事情,我也打听来给你,你还要怎样啊?兄弟做到这份上,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哈!你倒真是仁至义尽!我竟不知你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什麽七殿下出痘,什麽皇子们都还不曾回来──皇後返宫也有月余了,你竟还敢说不知道?!"
"......你听谁说的?我可从来没听人提起过。都还没复学,连六哥都还在王府呢,皇子们就算回来了,也是被关在大内出不来,我又从何得知?你别听那些无聊的人乱传。"
"是麽?那前日西苑里宴请各位亲王的酒宴上,皇子们出席相陪也是谣传?──连门房里烧茶炉的小厮都知道的事情,你会不知道?"
"我......"
"姓江的,你真把我当猴耍麽!"

眼见瞒不过,便也只得认了。
"这些我是都知道,我是想......你在病里,讲给你这些有的没有的,你又会胡思乱想......"

"我想些什麽何用你操心!你这样是在帮我麽?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自作多情,你高兴了?遂你的心了?!"

但江澈一向也是心高气傲的,哪肯被他这麽不分青红皂白地归咎,於是也动了气。
"你以为我愿意操这份心麽?鬼知道你跟那人什麽关系,整日跟害了相思的姑娘家似的,为个脸上留不留疤的鸡毛蒜皮小事也要烦心。说好听点,你心思缜密敏感;说难听点,心眼儿比针孔还小!如今在病里,我哪敢跟你讲真话?万一一个想不开,倒是我的过失。我瞒前瞒後为的谁啊?不是看你身世可怜,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来自讨苦吃麽!"
人在气头上便是口没遮拦,明知对方向来最忌讳"可怜"二字,却偏要戳他的痛处,江澈话说出口便知不妥,却已是覆水难收,打量对方的神情,果然已是立刻变了。

只见映奴气得手脚冰凉,嘴唇颤抖了半日,终於迸出一句话。
"谁要你可怜!......"
说著,竟从衣架上扯过件袍子,一撕两半!

江澈一张小脸顿时变得青红不定。
"好、好、好!打今儿起就当我白认得你,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第十三章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一脚高一脚低地踩著山路,在两旁松针发出的沙沙响声里,男人向著山腰的那片竹林走去。
北邙山上,墓葬遍地。有仕宦大族的墓园,也有不知是何年何月便在那里的无主孤坟,但偏是这竹林一带却鲜少有墓穴,据说是因为风水不好,戾气太重──只是,也有那偏不信邪的人。

穿过层叠的竹林,毫不起眼的一座土坟便孤零零地呈在眼前。普普通通的一块苍青色石碑上,倒是不大常见的草字,似乎是立碑人亲笔手书的,那一笔狂草将人心底的悲痛昭显无遗。

"好久没来瞧你了,一个人想必很寂寞吧?"
将手中的酒壶搁在地上,男人弯腰在坟前矮下身。
两场春雨过後,原本干干净净的坟堆上便被青色覆盖完全。随手拨弄著地上的杂草,由著柔嫩的叶子撒娇似的在手背上磨蹭。

"原本我也想常来的,可只怕你不想见我。每次来都让你失望,我真怕你连我也一起恼起来......"
说著,他取过酒壶,拔开瓶塞。
"上一次从你这儿回去醉得人事不知,结果大病一场不说,还被骂得狗血淋头,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说来,我还从没觉得自己可怜过呢,那竟是头一次。杜大夫的臭脾气,倒真是和你不相上下──所以我今天来,便只带了这一壶酒,身上一文钱也没带。"
轻笑了一声,那人坐倒在草地上,仰头饮了口酒。

"杜大夫身体还好,你不用记挂,就只怕到时候我也随你去了,他还能再活个十年八载呢,呵──我也一向安分守己地在医馆听差。後半生多积德行善,来世,我们也许就会有缘了......"
垂下眼睫,原本轻快的笑容黯淡下来,却竟比哀伤的神情更令人心酸。
"不过......你到底还是只想知道那人的消息吧?"
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酒壶,人也随著沈默下来。

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才又继续开口,差点都忘记自己想要说什麽。
"他应该回来了吧......"
不,他回来了。
"这两日,杜大夫不许我去医馆。我知道,他是怕我把你的死讯告诉那人......其实上一次,那姓岑的少年来时,我是帮了他的呢......没有我重新缮录那封信,放了两年的字迹哪里瞒得过那人眼睛......"

男人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
"前些年,咱们便想好了如何捏造你的去向。杜大夫和徐州的师弟通了声气,帮著你一起瞒骗他......现下,你总该安心了。虽说我不觉得那有什麽区别,那麽一线希望,有和没有,有什麽分别呢......不过,既然是你希望的,我便依照你的希望来做......"

细长的手指摩挲著冰凉的石碑,低喃的声音在已经微现的夜色里幽然沈静。
"......枉你平日的聪明,在他跟前竟成了傻子......其实只要开口,他怎麽也会陪你走完的罢......偏偏自己困死了自己。千里迢迢追去营里,却什麽也不说......挨到不能再挨,还是只带著那麽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回来......我知道你骄傲,强求来的不要也罢......可到头来,却还不是苦了自己......"

凉白的弦月升入半空,男人的低语渐渐溶入漆黑一片的夜色,浅浅的呼吸声淹没在竹林一浪浪的波涛里,只留下寂然的感觉。

又坐了许久,将壶中剩下的酒饮干,男人站起身,再望一眼青色的石碑,长叹一声,终於转身离开。

而身後,丈许外那个悄立许久的人,已是肝肠寸断。

第十四章

复学後,东宫里很快又热闹起来。不必再整日困在家中,江澈自然高兴,和要好的玩伴嬉戏起来,也便很快淡忘了与映奴的置气。只是偶尔想起时,还是不肯拉下脸来再去找他。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算来映奴脸上的疤痕也早该好了,他却仍然没有返回学里。江澈并不知道存嘉更换伴读的事情。纳闷了几天,终於还是忍不住登门。

门上的人并没像从前那样任他随意出入,硬是软硬兼施地劝下了他,著人进去向小侯爷通传了,才让他进去。

"三爷亲自登门,不知所为何事呢?"
映奴见了他倒是客气非常,虽然不是笑语相迎,可也不是江澈想的那般冷漠,但言词间虽温文有礼,却全没了从前那样的亲近感。

江澈不禁愣了一愣。
"你......你的病可全好了?"

"多谢三爷挂心,已经都好了。"

见他说话的时候都不看自己,想来还是在气他。江澈思前想後,虽不觉得自己错,但和这麽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计较,却好像也不怎麽光彩。
於是挨近了对方又陪起笑脸来。
"......杜大夫的医术真好,脸上的疤痕一个都不见了呢,一点也看不出来。"

但映奴却仍是若即若离的淡漠。
"三爷就是为此而来麽?"

"我是看你这麽久还不到学里来,担心你嘛!"

"多谢了。"
简短的三个字,明摆是不愿同他多讲。

装作看不出他的疏离,江澈再次凑近了对方一些。
"病了一场,你倒变得多礼起来了?难不成是烧糊涂了麽?就算那日是我的错,隔了这麽久,总也该消气了吧?我都上门来赔罪了,还不成麽?"

然而映奴却怔然起来,望著眼前不知何处,脸上则是半似茫然半似凄哀的神色,良久,却是一声冷笑。
"赔罪又有用麽......又能挽回什麽......"

"什麽?"
江澈心里顿时便又火起。原本就不是他的错,低声下气地来道歉已经仁至义尽了,对方竟然还是不肯买帐。

可他刚要发作,对方却又再次开口。
"你没错,错的是我。那日是我乱发脾气,要道歉的也是我,你根本不用这样低声下气......"

对方的声音是江澈从来没有听过的平静。但他这样一时阴一时晴的,江澈却越发地恼起来。
"你到底想怎麽样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不耐烦跟你打哑谜!"

转过头看向他,映奴眼中却是毫无波澜的沈静,好像短短的几个月,人就突然的大了好多岁。
"三爷性格率真,喜欢直来直去,映奴却少言寡语,性格孤僻,我们原本就合不来。一向,若非三爷抬爱,映奴原也不配高攀。那日虽是无心之举,倒也了却了彼此一桩心事。往後,也请三爷不必再记挂了。"

"你......你当真?!"
"当真。"

"......好!姓沈的,记著你今天说的话!你别後悔!"
说完,转身摔门而去,江澈经历著有生以来第一次。

其实原本,若他能静下心来,许能察觉映奴的异样,只是一贯的骄傲性子遮住了心,便也蒙了眼睛。所以直到几日後定国公的独子正式入学,他才得知存嘉身旁换了人。等他幡然醒悟那天映奴的话其实是在自嘲,再次登门时,却已是人去楼空──整个侯府迁回金陵去了。

再见已是两年之後,可是那个任性敏感多心多情的少年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冷面冷情的安陵侯。

尾声

石碑上的字迹在浅苍的月色下,愈发显得凹凸不平。那名字看在眼中,似乎熟悉得很,却又似乎他根本不认识。
颀长的身影便只是那麽站在那里,静静地,一动不动。若然可以,便是就这麽化为石像,怕他也是甘愿的。那样,便不知疼痛,不会五脏六腑都像火焚似的,痛得不能言语、不能呼吸。

"......我也一直在等啊......可你......让我等到的......却是这麽......"
断续的低喃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幽暗,在风中被揉散,竟像是这样的诉说也不肯为他传递。
天人永隔,阴阳相绝,便是再也听不到,看不到,触不到,便是再也没有痴想,再也没有将来,便是终结。

陡然,竟仿佛连那人的音容笑貌他也不能确定。眼前就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依稀是,却又不能确定。而渐渐的,那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被身後的强光吸去了形态,慢慢融化在一片刺眼的亮白之中。
当他意识到那影子就要消失的时候,便急迫地伸出手去,想在这最後一刻留下些轮廓,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好,可所有的影像在他就要触碰到的时候,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终究,还是留不住......

指尖传来一片冰凉,眼前则又回复到无边无垠的漆黑里,甚至比之前更加黑暗,就仿佛月光也吝於再施舍给他一丝光亮,消失在云中。

把脸贴在冰冷的石碑上,似乎能够稍稍降低体内翻涌的火热,至少他可以呼吸了。只是张开口,喉咙却似乎不受控制一般,只能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

在他试图去阻止那声音而用手去捂住嘴巴的时候,却只听到像是幽魂在啜泣的颤抖声音,反复的,只是念著那一个名字。
......

林子里回荡起骇人的啸声,那声音似乎离他很远,又似乎很近,将他包裹起来,令身体里被火灼伤的痛处全都发作了出来。整个人顿时支离破碎,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又一袭夜风吹过,细雨在人还毫无所查的时候便坠落下来。
风凉,雨寒。
却是再也感觉不到......

 

【月落霜天】http://209.133.27.108/GB/literature/indextext.asp?free=100096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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