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允灿欲哭无泪:"导演,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
徐森奇怪的看着他:"你没有哪里不好啊。"
"那为甚麽,为甚麽..."崔允灿不知怎麽就有些哽咽了。
Marty过来给他瓶水:"你放心,如果是你有问题,lyn绝对不会给你面子,早就臭骂你一顿了。"
"是麽?"崔允灿喝了一口水。
"他这麽作,肯定有他的理由。"marty拍拍他的肩膀,"加油吧,上次cendy才惨,一个入浴的镜头lyn叫她拍了五十遍,当时cendy就说一个月之内完全不想洗澡了。"
崔允灿忍不住一笑,回头看见白兰冲他远远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他深吸口气,又走在了摄影机前面。
就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跑,跑,跑...这种感觉怎麽形容呢?如同你写一个字,一开始的时候觉得没有问题,但是再写一遍,又写一遍,还写一遍...你就会觉得奇怪,究竟是这个字是写对了,还是一开始就写错了?
越写越不像,越跑越不敢跑。
当崔允灿跑了快五十次之后,他的脑海中就是这样的感觉。自己是在跑步吧...这种快要虚脱一般的短暂飞翔是跑步麽?T-shirt被汗水淋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就像另一层皮肤,但它不能呼吸,却在不断发热,厚厚的把自己裹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就像要死亡一般的逐渐缩紧。头发呢?头发在哪里,那些不停滴下水来的是我的头发麽?手,脚,麻木的,机械的摆动着,肺部徒劳的扩张、收缩,扩张、再收缩,需要的氧气这样多,广场上的那一点稀薄的空气够不够呢?也许跑步的动作已经变形了,根本称不上美丽,更不要谈动人了吧...
崔允灿来不及想这些,他实在跑不动了,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它只是受到一种脱离大脑控制的惯性驱使在往前移动...终于,它微微颤抖了一下,左边拦住了右边,全身站立不稳的崔允灿整个人翻倒在地上。面冲着大地,他大口的呼吸了两下,但觉得挤压着肺部混是难受,于是他费劲的翻过身来,无意识的张开了手脚,如同拥抱着看不见的空气恋人一般。阳光强烈的照射着,他想举起手来遮挡一下,但整条手臂完全不听使唤,他只好紧紧闭上了眼睛。鼻子早就不够用了,张大了嘴尽情呼吸,整个躯体剧烈的起伏着。
他一步也跑不动了。他不知道等一会徐森会说甚麽,但是现在,他真的不行了。
奇怪的是徐森没有喊停,gloof也没有说话,崔允灿的耳边听得到摄影机还在转动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整个广场上安静得很,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却是这样清晰,还有阳光射下来灼烧皮肤的声音。
崔允灿不敢张开眼睛,如果说刚才是一时难以控制的停下了,但现在,清醒之后就会后怕。
"ok。"
崔允灿听到这一声,不知为甚麽突然的就想哭。然后他听见有人跑过来:"崔,快起来啊。怎麽还睡着?"
崔允灿小心翼翼张开眼睛,见是carl,这才抓着他的手坐起来,但实在没有力气,索性坐在地上:"这回...可以了?"
"当然,lyn说ok了嘛。"carl递水给他。
崔允灿仰头灌下半瓶去,猛地咳嗽起来。Carl哈哈笑着拍他后背:"怎麽样?lyn拍电影你算见识了吧,下次还敢不敢再拍他的片子?"
崔允灿好容易缓过劲儿来:"如果还是这麽没命的跑...我想我是不敢的。"
"哈哈--"carl捂着肚子的笑。
化妆师已经过来,帮崔允灿擦去脸上的汗水,又帮他赶快做了晒后的防护。但崔允灿根本不想动一动,于是白兰拿了伞过来帮他撑着。
崔允灿喝着水打着伞,终于觉得活过来了些。他转头看向徐森,他正在和gloof说着甚麽,双手做着一些动作。左手尾指张开得多些,无名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拇指略略分开,食指孤单而倔犟的伸直了,构成弧形中唯一的异音。右手的尾指微微分离,中间三个手指紧紧闭合,稍稍弯曲,拇指张开来,围成一个半圆。双手各自移动着,拼成一个奇异而和谐的大圆,随性的比划着。
崔允灿呆呆的望着那双手,那手仿佛有甚麽魔力一般吸引住他的眼球。他定定的望着,这双手,曾经牢牢的托住徐淼哥伏在自己背上,这双手,曾经那紧紧的握住徐淼哥的手贴在自己胸前,也是这双手,在坟墓上放下了第一朵白玫瑰,悄无声息的掩盖了所有的悲伤和眼泪。
徐森和gloof说完这一场,又和副导演交代了几句,回头就看见崔允灿坐在原地,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手。徐森自己不免也低头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甚麽不对劲的地方。于是摇头笑笑走过来:"崔允灿,为甚麽还赖在地上?"
崔允灿挣扎着要起来,白兰气呼呼的按住他:"lyn,就算是导演,也不能虐待演员吧?"
徐森取下眼镜:"虐待?有麽?"
"没有麽?!"白兰咬牙切齿。
徐森耸耸肩:"好吧。"说着伸出手来,放到崔允灿的眼前。
崔允灿愣了一下,有些茫然的伸出手来握住了徐森的手。是天气太热麽?为甚麽自己的手是滚烫的。是自己的手太烫麽?为甚麽大叔的手是冰凉的。
第四十七章 flora
从浴室里走出来,孔侑啪的打开电视,让没有开灯的房间亮起一圈荧色。随手拿着毛巾擦拭湿淋淋的头发,他没有穿衣服。赤裸着身体站在屋子中间,偶尔瞟一眼新闻。
这是他的屋子,在伦敦的闹市区,顶层。从这里望出去,夜景很好。灯光的幻影摇曳着一种白昼下不可能出现的风情,一切都笼罩上一股奇异的魅力。
孔侑赤着脚慢慢在屋里走动,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晃了一下就又放在阳台的茶几上。左手擦着头发,右手无意识的拨弄着窗帘。他眯起眼睛注视着楼下的灯火辉煌霓虹蜃楼,心里有一种寂静的感情在缓缓移动。从胸前沿着血管神经往下冲击着大脑的顶部,隐隐的发疼。往下滑过脊椎,整个背部微微发麻,而后是大腿,小腿,最后在脚趾上划着圆圈,消逝在与地板接触的冰凉中。
孔侑沉默的看着这个城市,暗沉的天空似乎要下雨,他赤裸的身体打了个冷战。红酒的香味充满整个房间,有种飘忽的错觉。
电视节目里主持人唠唠叨叨老生常谈翻来覆去的还是那几句话,孔侑回过身来把它关掉。屋子里突然的安静下来,他有些不习惯,猛然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一样局促不安。
孔侑打开了音响,却不知道自己想听甚麽歌,最终选了一张钢琴曲,温柔的调子响起来,他闭上眼睛倒在沙发里。那块隐隐潮湿的毛巾被他遗弃在阳台上,像条白色的鱼的尸体。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音响开关那一点淡淡的蓝色。安静的,模糊的,暧昧的,却又是刻骨的寂寞。
孔侑闭着眼睛,对自己感到寂寞的心情觉得不可思议,但又很快释然。
没有甚麽东西是天下掉下来的,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他不清楚的只是这一次自己需要付出甚麽,原因或许是他这一次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甚麽。
如果说是想得回崔允灿,那麽孔侑早已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在离开他之前,孔侑已经清醒的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自己是目标方向明确且做事不择手段的人,而崔允灿,只是一个被迫长大的孩子。崔允灿身上的成熟只是一种幼稚的折射,如同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自己煞有介事,别人眼中却是另一回事。但是不可否认,自己曾经真心喜欢过他。没有目的的,毫无保留的喜欢过。
也许崔允灿不会相信,就连孔侑自己得出这个认知也觉得不可思议。喜欢他甚麽?他并没有美丽得令人魂牵梦萦的眉目风情,也没有舒服得令人不由自主沉醉的脾气秉性,更没有巨大得使人怦然心动的权势财富。惊心动魄的决不是初恋,最不由人的往往才是初恋。
崔允灿是他喜欢的第一个男人,孔侑并不想否认这一点。
哪怕今天再想,崔允灿的一切还是会出现在眼前。他的笑,他的眼睛,他的头发,接吻时惴惴不安颤动的眼睫,拥抱时忐忑不安的搂紧自己背部的手指,细瘦的腰部线条,光滑的耳后...没有一点点模糊变黄的迹象,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清晰。
孔侑睁开眼睛,摸索着沙发旁茶几上的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戒毒成功之后,他很少抽烟。他只是喜欢看着香烟点燃之后自行燃烧,一股白色的烟气慢慢升腾起来,在没有风的屋子里直直向上,有一种一往无前没有退路的悲壮。
两只手指捏住香烟亲吻嘴唇的时候,就是最想念的时候。不是戒不掉尼古丁,是戒不掉如同空气的思念。在下雨的日子,在无人的房间,点一支烟,耳边似乎就会响起那句仿佛琐碎又似乎关切的唠叨。如今,香烟已经戒掉,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如果把这个人的名字写在烟上,吸进肺里,那麽这个人会不会停留在离心更近的位置?孔侑笑了,何必呢?他本来就在心里。
烟是对那些曾经美好细节的曲折缅怀。
孔侑转过头看着玻璃窗上的影子,他看见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子,坐在秋天宽敞到空旷的房间里吸烟的姿势,心里涨满一种说不出的酸涩。他根本不用猜想,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疼痛,正象野生苔藓一样疯狂成长。
孔侑盯着黑暗中这一点红红的亮光,他心里明白,烟是短暂的。所有销魂的东西,都是短暂的。而美好也因为短暂而更加美好。受一点点委屈,就会想哭,那是单纯的少年,还没有真正长大。患得患失的看待感情,小心翼翼的经营感情,最终一所无有。当少年长成抽烟的男人之后,他就不会轻易哭泣。
选择了烟,也就选择了一种决裂。
感情却无法决裂。
感情是一种伤害,但人们却在伤害中寻找快乐。烟也是一种伤害,但同时,烟又让人忘记了伤害。烟气不管最初如何笔直向上,最终会渐渐飘散,飘不散的是回忆。
一支烟。对于孔侑来说,究竟意味着甚麽?或许是情欲的颠峰,或许是分手的彷徨。对此他想起曾经厌恶的一句话来,没有伤害的感情是不完整的。但他现在承认,想起或者忘记那些爱过的和伤过的人,都需要烟。
烟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一种生理需要,而是一种心理需要。
感情就是香烟,崔允灿就是烟味。
红红的一点明亮的闪耀一下,随即陷入永恒的黑暗中。而那股味道,久久不散。不是一股臭得令人掩鼻的气息,而是一种寂寞到伤感的味蕾刺激。孔侑已经分不清究竟爱的是崔允灿,还是烟本身。
但是不借助香烟点燃时熏出的那一点朦胧的温暖,他是不敢去回忆这个人的。
因为亏欠,因为自责,因为曾经爱过,因为不再爱了,因为...已经没有意义。
孔侑把香烟摁熄在烟灰缸里,他放松全身躺在沙发上。他并不冷,只是想找个甚麽温暖一下自以为薄凉的内心而已。
崔允灿曾经是他的温暖,但他推开了他。这好去怪谁?其实谁都没有错,但他宁可崔允灿怪他。这样天经地义,无所怨犹。
如今自己能为他做的,也不过是看着他而已。这已经与情欲无关,更和重修旧好没有联系,只是单纯的愧疚和自责,他希望自己做点甚麽,求得自私的心安。
崔允灿不领情在他意料之中。他就是这麽个人,无论如何百折不挠,认定的事情绝不轻言放弃。一旦放弃,那就不可挽回。既然自己是先放弃的那一个,就自动丧失追讨权利的资格。而崔允灿是不同的,他身上那股隐约令人觉得愉快的气质,那股模糊使人感到放松的神态,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武器。
孔侑突然的笑了,自己这算是甚麽样扭曲的心理呢?不过既然是扭曲的,那就不要费神去思考了,做喜欢做的事情,这就足够。本来就是自私的,不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包装。
有人轻轻打开了房门。孔侑没有睁开眼睛,只有一个人有这间房子的钥匙。
"在等我麽?"那个声音一如既往的含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你来了,不是麽?"孔侑呵呵的笑,他并没有要找个甚麽遮住自己身体的打算。在这个人面前,自己穿多少都如同赤身裸体。
"我可没有说是要找你做这个的。"那人笑着走过来,鼻子吸了吸,"你抽烟了。"
"是的,flank先生,我抽烟了。"孔侑闭着眼睛,感觉到他坐到了自己身边。
"你答应过我戒烟。"他应该是在笑的,但是没有任何感情的话语,如同谈论天气。
"如果你是来和我讨论香烟的问题,那麽我知道我错了。"孔侑顺口回答了。
"好吧,你去穿件衣服,然后把灯打开。"flank端起那杯红酒缓缓闻着。
"需要麽?"孔侑笑着撑起上半身接过那杯酒喝了一口,送到flank的唇边。Flank并没有拒绝他,他抱住了他的腰,吻着他的舌头。红酒顺着孔侑的嘴角滴下来,顺着脖颈滴下来,落在光洁的胸膛上。
Flank按住了孔侑往下的手:"去穿衣服。"
孔侑愣了一下笑起来:"是的,我忘记了,您并不喜欢。"他爽快的起身去换衣服。
Flank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两个礼拜后禁演的文件就会下来了。"
"这麽快?"孔侑在里间穿着衣服。
"略略动用了些关系而已。"flank挑着眉毛。
"谢谢您。"
"不需要,我只是想知道为甚麽。"flank端详着黑暗中那杯红酒,有一点暧昧的红光,"虽然lyn不是公司最赚钱的导演,但他是名气最大的。"
"只是一个试炼罢了。"孔侑穿着件休闲服出来开了灯。
"试炼?"flank略略眯眼,"我要是没记错,你的目标应该不是lyn才对。"
"当然,我没有叫您赔本的意思。"孔侑并不打算隐瞒,"崔允灿是得到您肯定的,相信您对他的未来也是充满希望,如果他一开始跟对了导演,这无论对他还是对公司都是好事。"孔侑谦和的答话。
Flank看着他的脸:"那也不需要以放弃一个已经成名的导演为代价来捧红一个新人。"
"是,您说得对。"孔侑给他重新倒了杯酒,"这也是我不明白您为甚麽答应的原因。"
"如你所说,只是一个试炼罢了。"Flank接过酒杯来,神秘的笑了一下与他干杯。
第四十八章 fertile
感觉到车停了下来,崔允灿睁开眼睛伸个懒腰,裹上外套跟着众人下了车,有点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景色,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望无际的森林。高大的,强壮的,带有浓厚的野性未驯的气味。树木层层叠叠,无边无际。不知甚麽时候立在那里,也不知会站立到甚麽时候。
如同坚定的履行着一个诺言,至死不会改变。
然而群山又是温柔多情的。一丛一丛的红色叶片如同山脉的腮红,隐约透露着腼腆的情态,半遮半掩的浮现出一丝微笑来。
这里的秋天和冬天来得比较早。
"那是云杉,你看到了麽?"gloof站在他旁边,微微带着笑,"左边那是一片冷杉。它们都是针叶树林。对了对了,你看前面,多漂亮的椴树...还有粗齿蒙古栎,这些可就是阔叶树林地带。"
崔允灿眨眨眼睛:"阔...叶树林地带?"
Gloof耸耸肩膀:"主要就是针阔叶混杂生长的混交林的地带。你现在看到的情形,除了在这里,可是仅在北美五大湖周围和波罗的海沿岸才有的,是世界上珍稀的森林。"
崔允灿呼出口气,腾起一阵白雾:"对我来说,只要长得高大一些的都可以叫树..."
Gloof哈的一笑:"我以前曾经想当个植物学家。"
"哦,是麽?"崔允灿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