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问题让我难以回答。遗憾的是我不能干脆、痛快地说娶秋子为妻。
“到底怎么样?你有没有勇气在你舅舅面前理直气壮地宣布这个女人就是杀害铁婆的凶手,而且她还是越狱犯,我不惜家族名誉也要爱她,决定和她结婚呢?”
黑川步步逼问,我只能表白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我不可能娶她为妻,但我对秋子的爱意却丝毫没有改变。听了芦屋先生的话,我的幻想都打消了,对我来说,活在世上已没什么意义了。”
“不对,既然你不能娶她为妻,那你就失去了爱她的权利,你抛弃了秋子。而我却不这样,只要她答应嫁给我,那明天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向众人宣布,并且隆重地举行婚札。就算因此失掉了信用,丢掉了地位,我也在所不惜。你明白吗,我和你的爱情是根本不同的。”
“不,你这是无视道德的禽兽之爱。首先她应该被缉捕归案。那怎么能……”
我们俩正在争执,忽然我听见有细微的动静,一看不要紧,立刻惊得呆若木鸡。
太意外了,不知什么时候隔壁房间的门已经打开,秋子正站在那里,脸色像幽灵一样惨白,双眼噙着泪,哀怨地望着我。
刚才我在门口看到的那双女鞋原来是秋子的。早知道她在隔壁,我绝不会大声嚷嚷蜡面的事情,也不会讲查清她的身世之后,不再和她结婚了。
她在隔壁房间里肯定听到了我们的全部对话,正当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时,她为了制止我们的争吵,才终于忍不住冲出来阻止我们。
可是此时她已经精疲力竭,手扶着门框,眼看就要跌倒。
“啊,秋子!”
我发出一声尖叫,就在同时,她也软绵绵地瘫倒在门前,昏了过去。
我赶紧跑到她身旁,可黑川慌忙跑过来阻拦我。
“不行,不行,你不是已经抛弃秋子了吗?你没有权利再用手碰她的身体。让我来照顾她,请你让开。”
他像疯了一样大声吵吵,非常爱惜地跪在秋子身旁,抚平她弄乱的裙摆,取过沙发上的靠垫,垫在她头下,摩挲着她的脊背,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黑川一掺和,让我无法上前,只能在一旁干瞪眼。昏迷中的秋子依旧是那么美丽,不能不让我心动。
难道就是她杀害了养母,而且还从监狱越狱逃跑?我无法相信。就算有一百一千个证据,但只要看一看她无辜的脸,就会打消所有的疑虑。如果她要是这种坏女人,那无论再怎么做手术,都会在脸上有所反映,就算再漂亮的脸蛋儿,也会表露邪恶之相。
但从秋子的脸上却丝毫感受不到邪恶,只让人觉得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那么神秘。
看着看着,我追悔莫及。眼前的黑川让我妒火中烧,他怀抱美人,就像是抱着自己的东西一样。
“黑川,我搞错了。我是一时糊涂才说抛弃秋子的,我不能把秋子让给你,请你让开吧。”
说着,我也跪在了秋子身旁。我痴情,可黑川比我还疯狂。
“哎,你怎么后悔了?难道你不是男人?你已经没有拥有她的权利了。好吧,让你看看证据吧,看吧,就是这里,你仔细看吧。”
黑川说着,拉过秋子低垂着的左手,摘下了她常戴着的手套。
为了掩盖她的腕子,秋子费尽了心机。长田长造大惊失色是因为看见了她的手腕,三浦荣子下落不明之前,也是看到了她的秘密。
黑川现在把秋子一直刻意隐藏的大秘密,一点不留地暴露给我看,而且是强迫我看。
我只好看了一眼。啊,那是多么可怕的伤痕啊。就在左手手腕的外侧,有一道深入骨头的新月型伤痕,非常吓人。不用说,这就是她在杀害铁婆时,被铁婆咬下的伤痕,而手上的肉则留在了老太婆嘴里。
我不忍再看下去,赶快把脸扭向一边,太恐怖了。
“看看吧,现在你看到了这道伤痕,难道还会说仍然爱秋子吗?可是我爱的就是这道伤痕,自从我为秋子辩护以来,能这样多次帮她,都是因它让我们结下了缘分。
“芦屋建议把这伤痕也复原,但我立刻拒绝了。我甚至还威胁他说要是他把这伤痕整好了,我就不付报酬。因为一旦这道伤痕消失了,我就失去了主张我权利的理由。
“对我来说,这道伤痕简直就是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神灵。也许你觉得它丑陋,但对我说,它却是美丽无比。我爱的就是这道伤痕。”
说着,黑川双手捧起秋子的胳膊,把脸贴上去,忘情地吻起那道可怕的伤痕来,而且还吻得喷喷有声。
锁链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养虫园了,原来这户人家饲养着人人都避之不及的蜘蛛。
后来我才听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很多需要蜘蛛的行当。比方说卖假古董的人在对书画进行做旧时,就必须用到蜘蛛。这家人原来就是靠养蜘蛛卖给这些不法商人来维持生计,不过也许还不仅如此,里头恐怕还有更为不可告人的意图,说不定为了方便干各种坏事,借饲养蜘蛛为名,让人人都躲避这个地方,不敢靠近。
有的女人哪怕见到一只很小的蜘蛛都会吓得大叫,要是进入这间养着几千万只蜘蛛的屋子里,还不吓得魂都没了。就连我这个男的,感觉也很不舒服,不能在这可怕的房间里久待。我赶紧伸手从桌上摸起钥匙(钥匙周围也有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蜘蛛爬来爬去),跑了出去。我和车夫把岩渊抬进家中,因为不能让他直接躺在地板上,于是我就问:
“被子在哪里?”
他告诉我,被子在二楼的第二个房间。我看到屋子里有黑洞洞的楼梯通向二楼,必须从那里走上去取被褥。二楼没有灯光,于是我又借来车夫的灯笼一用。
说不定这楼梯上也到处是蜘蛛的巢穴,我提心吊胆,举着灯笼小心翼翼往上登。虽然没看到蜘蛛,但我还是害怕稍不留神,又会碰上什么意外的麻烦。
楼梯分成两段,这在日本式建筑中很少见。在楼梯中间有一个四尺见方的平台。我看见平台的墙上开着一个小门,莫非这是通向密室的暗门?小门和墙壁都是用相同的木板制成,被烟熏得很黑,要是关起门来,谁也不会留意到这里还有一个隐蔽的入口。
当我从小门前走过的时候,突然从里面飞出一样东西,差点打在我脸上。我赶紧一闪身,那东西碰到了对面的墙上,发出“哨”的一声。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把锛子的铁头。好险哪,差一点儿就让我头破血流。
我想看看是谁干的好事,往门口一瞅,原来是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手里握着锛子的木柄,恶狠狠地挡在门口。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架势。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老太婆说话的声音简直和鸟叫差不多。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想进去。不过,她越是说不能进去,我还偏要进去看看。
可是现在不能进去,我得先去拿被褥,就没去搭理她,一个人“噔、噔、嶝”爬上楼梯,来到岩渊所指的第二个房间,从壁橱拿了两床被子就下楼了。车夫和我两个人忙活着把灯移到蜘蛛屋隔壁的一个房间,又把受伤的岩渊抬过去,安顿他躺了下来。此时,刚才那个老太婆紧追我而来。看到我们在细心地照料她的儿子甚三,才打消了疑虑,诧异地问我:
“咦,你原来不是甚三的敌人呀!”
这个老太婆真是年老昏花,怪不得甚三出门的时候,还要把她锁在家里。
“甚三先生难道有敌人吗?”
我想说不定会从这个糊涂的老太婆嘴里打听到什么,于是故意套她的话。她还果然上当了,对我说:
“甚三告诉我,到这里来的都是敌人,不能放进来。除了关在黑屋子里的人之外,谁进来都不行。”
老太婆说的黑屋子,肯定就是从那个小门进去的一个房间,可那里到底关了什么人呢?
“你说关着人,是谁呀?”
要是甚三听到我这样套老太婆,肯定会让老太婆闭口。然而幸好此时的他好像是因为终于平安到家,睡得正香。看他的脸烧得红红的,像是发烧了。
老太婆也真够糊涂,居然像小孩一样天真地给我讲起来:
“关的人是医学士带来的,一般都是在半夜里用蒙着篷子的车拉过来。”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路上甚三提到他家里有医生,难道指的就是老太婆说的医学士?我赶紧又问:
“带来的人是男还是女呀?”
“只有一个女的,长得还挺漂亮呢。不过医学士刚带她来时,她脸色难看,和死人差不多。”
这个老太婆的话虽不能全信,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的美女,或许指的就是秋子,要不然就是最近下落不明的三浦荣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老早以前的事了,后来来的就全是男的。去年和今年,只要有带篷的人力车来,拉的肯定都是小男孩。”
把男孩关到那个屋子里,到底要干什么呢?我正要接着问下去,却听见头顶上传来沉闷的脚步声。我确认了一下,发出声音的位置正好就是那间黑屋子。那么看来里头果然关着东西,现在正在屋里走动。令人费解的是,伴着脚步声还有“哗啦,哗啦”金属碰撞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铁锁链的声音,但当时我猜不到那是锁链,更加疑惑了。
“老婆婆,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呀?”
我指着天花板随口问道。老太婆一听这话,脸色刷地就变了。
“咦,你原来不知道啊。那你就是甚三的敌人,肯定是他的敌人。糟糕,家里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却马虎大意,把你当成了甚三的朋友,我再也不说了。”
说完,一下就闭嘴不吱声,像哑巴了一样。老太婆虽然有时犯糊涂,但毕竟是坏蛋的妈,关键时候还挺警觉的。
没办法,我问不下去,只好低头看看睡着的甚三。他好像烧得很厉害,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这样下去情况不妙。可我又不知道那个医学士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于是就打算到附近镇上请个医生来看看。幸好车夫还没走,就决定接着坐他的车去找医生。
坐车出了蜘蛛屋的大门,向外走了一段路,迎面走来一个身穿黑色西服、40多岁的绅士,腋下夹着个皮包,模样像个医生。于是我就问:
“这位先生是医学士吗?”
听到我的问话,对方一愣神,马上停下来诧异地打量我。
“我就是,请问您是哪位?”
他反问我。于是我就编造了一个假名字,简要向他讲了一下火车颠覆和甚三受伤的情况。
“你看,其实我现在正要去镇上找医生,你来了我就放心了。请您上车,赶快过去吧。”
我从车上下来,请他坐车。绅士前脚刚踏上车,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我:
“刚才你叫我医学士,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我。这家伙肯定不是个正经的医生,要是出名的医生,谁还会问这个,只有那些干坏事的人才会对别人的话语这么疑神疑鬼。
“噢,那户人家里头有个奇怪的老太婆,是她跟我说医学士快要来了。”
我搪塞了一句,他这才放心。
“原来如此。那么以后的事就由我来照顾,你请回吧。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抱歉,一定另找机会向您致谢。”
说完,也不问我住在哪里,驱车直奔养虫园而去。
疑云密布
我和美女并肩走在通往K镇的长长的乡间小路上。野末秋子虽然身体纤柔,但走起路来脚步飞快。而且,依旧似一块冷冰冰的钢铁,一路沉默不语。但对我来说,能和她这样一位绝色美女并肩走在一起,就已经让我感到了莫大的快乐。偶尔我们也搭几句话,每到那时,我的心情都兴奋得难以平静。
走到将近一半路程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周围的景物都昏暗不清,只有前行的道路还有点儿发白。这时,迎面过来两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两辆人力车。
就在人力车要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时候,忽然从车上传来了说话声。
“这不是光雄吗?”
“啊,是阿光呀。”
透过说话的腔调,我马上就分辨出来人是谁。先说话的是儿玉舅舅,后开口的是我的未婚妻三浦荣子。
突然冒出一个我的什么未婚妻,可能弄了读者一头雾水,所以我想有必要再费点儿笔墨介绍一下这个叫三浦荣子的女人。
我从小就失去父母,成了孤儿。恰巧儿玉舅舅也遭遇不幸,妻子和才出生的女儿都去世了,他感到很孤单,于是就收养了我,把我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抚养长大。
舅舅资助我到东京求学期间,发生了一件实在令我头痛的事情。我的乳母有个女儿名叫荣子,我们俩从小就像兄妹一样。在我去东京读书期间,乳母花言巧语说服了我舅舅,让我和荣子缔结婚约。然而之后乳母却撇下荣子死了,也就是说,缔结婚约一事成了她的遗愿。
起初舅舅向我提起这件事时,我很不情愿。但这是有恩于我的舅舅的决定,而且死人的遗愿也不好违抗,我只好暂且答应了下来。当时刚好我还没有特别的意中人,如果那之前要是能碰上野末秋子这样的美女,我是绝不会答应和荣子订婚约的。
尽管答应缔结婚约,但我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举办婚礼的时间必须由我自己来决定。然而在我结束学业重返舅舅家后,随着和荣子交往的加深,我却讨厌起这个女人来。虽说按世人眼光,荣子还算是个美人,但在我心目中,却从来没觉得她漂亮过。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耍,她动不动把嘴噘得老高,满肚子坏水,经常气我。想起这些,我就心生厌恶。
荣子总算从女子学校毕了业,但在我眼里,她却没有什么教养,如同一个低能儿。她母亲本来就身世不明,她更是粗俗,肚子里的坏心眼比别人要多出一倍。一想到要娶这样的女人为妻,我心里就非常不痛快。幸亏当时订下条件让我决定婚期,这样,只要我不决定,就可以一辈子不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