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中年男子,胖墩墩的,穿着西服,戴着鸭舌帽。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我耳边,一听就不是好人。
他们两个人关系好像很密切,一直嘀咕了大约五分钟,然后两人分手,夏子回房,而那个男子则向后院的院墙走去。
我心里惦记着先回去的秋子,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最终还是决定先尾随这个怪人。说不定跟着他,摸清他的去向,或许就能多少接触些秋子的秘密,这样可能有助于我考虑搭救秋子的方法。然而我哪里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大灾难在等着我,而且怪人的家里是那么可怕。
男子穿过树林,来到后院的土墙跟前,很轻松地翻墙而过,朝K镇的街道走去。我也翻过墙继续跟着他。
半夜的乡间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怕被他发现,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但也不用担心他走丢了。就这样一路平安无事,跟着他来到了K镇火车站。进站后一看,里面有十几个旅客。这回我用不着担心被他发现了,索性大胆地紧挨在他后面到售票口买票,跟他买了张相同的车票,那是长崎市的前一站——见车站。
等等,饲车站我好像有印象。仔细一想,那不就是恐怖的养虫园的所在地滑石的下车站吗?难道这家伙就是养虫园的主人?想到这里,我更加好奇,决定继续跟踪下去。
上了车,我才发现我们坐的车厢里没有别的乘客。也巧,就我和怪人两个相对而坐。我有点担心被他识破,但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十分在意我,悠然地点上了根香烟。
借着灯光,我仔细观察他。男子约摸50岁左右,又矮又胖,红脸膛,没留胡子,头上的头发都已掉光了,让人感觉挺和蔼可亲的,简直想不到就是他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还威胁秋子。
曾听人说过,一脸奸相的人,让人一看就起戒心,所以成不了真正的恶人,真正的恶人反而是慈眉善目,让人容易上当。我看这个男子就是一例。
在他那和善的面貌之中,惟有一对小眼睛闪着一种异样的凄厉的光芒。他还真不是一般的人。
男子吸着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脸冲着我,笑盈盈地和我搭话:
“你也是从K镇上的火车吧,住在五镇上吗?”
这说明他还真不知道我是谁。我更加放心大胆了,就回答他说:
“对,是的。”
“那你知道幽灵塔吧。”
一听幽灵塔,我愣了愣神,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嗯,当然知道,那屋子可有名啦。听说最近有个长崎的有钱人买下它来,住在那里……”
“是啊,是个叫儿玉的退休法官,据说他还收了一个叫秋子的女人为养女。”
“名字我记不太清了,但听说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在镇上很出名。”
“哈哈,是吗,美丽而出名?什么呀,那个女人不只美丽,她还有更让人议论的地方呢。”
他讲的内容好奇怪,倒不怎么像个坏人,只是挺健谈。
“看来你还挺了解她嘛。”
我这么一附和,他又来了兴致,得意地说:
“实话给你说,再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她的底细了。今晚我就是去见她的,没想到她觉得自己了不起,摆什么臭架子,居然不理我。
“哼,戴着巧妙的面具,让她揭下来看看。就算不揭面具,那就把她左手的手套摘下来露露,那里面会冒出多么可怕的秘密。哈哈哈哈……要是退休法官看到那些,还不吓破了胆才怪呢。”
说到后来他纯粹是自言自语了。他的这些话让我满腹疑惑。这个男子居然也说秋子戴着面具,不知诸位读者是否还记得,在我第一次见到秋子时,她那完美无缺的五官面容也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戴着橡胶的面具。当然那是我的错觉,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自然,我的疑问立刻就打消了。但是现在这个自称知道秋子底细的男子居然也说出“面具”两个字,你说这奇不奇怪?
另外,这个男子也不像坏人,口无遮拦地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个劲儿讲秋子的坏话,他不也太愚蠢了吗?不,不会这么简单。他肯定是把我当成了住在幽灵塔附近的居民,向我散布关于秋子的可怕流言,意在间接地给秋子施加压力,让她更加不安,以便再次要挟她。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老家伙。
这个家伙还是要小心对付,我提醒自己。正要开口跟他讲话,突然间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车厢剧烈晃动起来。我现在根本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那可不是什么一般的惊愕和恐慌。倾刻间,天昏地暗,我的身子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像是被铁槌猛敲了一下,感到一阵剧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团圆
第二天一大早,当昨夜的喧闹尚未归于平静之际,黑川律师就急匆匆赶到了幽灵塔。不用问,他是来瞧瞧我是不是已经和秋子断绝关系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大吃一惊。真正的凶手长田长造已经毙命,这意味着他所掌握的惟一武器失去了效力。
黑川听我大致讲完前后经过,脸色很难看。他紧闭双眼沉思了良久,才猛然抬起头,对我说:
“北川,请原谅我卑鄙的做法吧。这不是因为我失去长田这一秘密武器,而是我目睹了他可悲的下场之后,上天的伟力深深触动了我。你不需要再履约了,我已彻底放弃,秋子是你的了。请允许我到时出席你们的婚礼吧。”
此刻的黑川显得很大度,我也欣然接受了他的请求。
就这样,遮蔽在心头的乌云终于彻底散尽,重见了光明。曾经被判终身监禁在牢狱中呻吟的秋子,曾经假死越狱改头换面的秋子,曾经被疑为杀害三浦荣子的凶手又一度被疑为毒害养父未遂的秋子,曾经为洗雪冤狱不堪重负试图轻生的秋子,终于摆脱了厄运的纠缠,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
秋子的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正是为了她,我才差点儿被密室中的毒剑夺去性命,还一度受困于蜘蛛巢穴,又在怪诞科学家的地下室里魂飞魄散。如今,我也和她一样,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
一个月以后,舅舅已经彻底康复。我和秋子,不,是和银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其规模要大大超过上次舅舅收她为养女的披露宴会。当然,我们也成了儿玉家族的继承人。
办完婚礼之后,我们又踏上了三个星期的蜜月旅程。度蜜月期间,我陪银子故地重游,来到上海,还特地在她当年住过的旅馆房间里住了两晚。
我们还去了东京。为了欢迎团秀作家野末秋子——故事之初我曾讲过她以在上海滞留期间的见闻为题材创作了随笔集《上海》,并因此在文坛崭露头角——东京的文学界人士举办了大型的欢迎会。一时间,她那段离奇的经历,成了各家报纸争相报道的内容。当然,我们没有忘记去拜访芦屋晓斋先生。不过,等我们来到他的西洋别墅的时候,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一打听才知道,他已于数天前携带大批图书归隐乡里了,恐怕他的改头换面的高超医术也会一同消失于世界了吧。
舅舅一跃成了百万富翁,但他并不为金钱所动,不愿将这笔财产据为己有。我和银子也非常赞同舅舅的意见,但留下的问题是,如何让这一大笔钱花得有意义。
在蜜月旅行期间,我们一路上都在谈论这个问题。出于自己切身的体会,银子提议将这笔钱用于救助身陷冤狱的人,而我则想设立一个科学研究所,支持机械装置的研究,也算是告慰渡海屋市郎兵卫的在天之灵吧。
数年之后,我们夫妻两人的设想都结出了硕果。“儿玉救助蒙冤者协会”在全国各监狱所在地都成立了分支机构,帮助了许多人;而专辟幽灵塔一角设立的“儿玉科学研究所”,则依托我们提供的经费,搞出了数十项重大发明。
讲到这里,我的幽灵塔故事也就落幕了,感谢大家能耐心听我唠叨到现在。不过,还需要再啰嗦一句的是,自从长田长造毙命之后,三浦荣子洗心革面,成了“儿玉救助蒙冤者协会”的一员女干将,四处为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奔波,受到了极大的赞誉。黑州太一的律师事务所越办越兴隆。森村侦探辞去了警察的差事,自己开了一家私人侦探社。肥田夏子则从幽灵塔溜走,据传她已经和她的哥哥岩渊甚三以及冒牌医学士股野礼三一同去了上海。那个私卖毒药的千草屋主人乌婆因事情败露也躲了起来,不知去向。
大侦探
荣子神奇地失踪了,可我的伤却不能不管,秋子赶紧打开锁着的门出去叫人。很快,叔叔和佣人们赶来了,他们七手八脚把我抬到另外一个房间的床上。
佣人立刻给镇上的医院打电话,不多时医生就来出诊。看过我的病情之后,他有些诧异地说:
“真是奇怪,其实伤口并不是很严重,不至于让人动不了,说不了。真是太少见了。需要仔细检查检查,否则我也不敢下定论。刀口上好像涂了毒药,我曾在书上看到印度出产名叫库拉莱和格拉尼尔的毒草,将其汁液涂在刀上,刺中人体之后就会有类似的症状。不过,在这里怎么会弄到那种毒草?”
接着我又接受了血液检查,结果还是不确定。但至少可以肯定就算不是这种毒草,也是一种在普通药铺里买不到的毒药,否则不会立刻出现反应。
难道是一个刺客带着连医生都搞不懂的毒药潜入了幽灵塔?而且还不见人影,横空飞出短剑伤人,真是奇事。
舅舅立即遣人仔细搜查书库,但根本就不见刺伤我的那把短剑的踪影。难道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短剑是我的幻觉?不过幻觉伤人的事可真是前所未闻。
幽灵塔里也许还有幽灵出没,也许是渡海屋的幽灵仍在作祟。虽然荒诞不经,但看来只有鬼怪故事才能解释得了这些神秘现象。
还有更离谱的。三浦荣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仅仅三四十秒的工夫,她就像蒸发掉一样消失了。莫非是荣子这家伙揭开了秋子的秘密,受到上天惩罚,被幽灵劫走了?
从一楼到三楼,甚至包括钟楼的机械室,大家都分头仔细找过,但到处都没有荣子的踪影。接着又在院子里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搜寻,甚至还猜测荣子是不是跑回家了,专门派人去她借宿的别墅打听,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舅舅向警察报了案,很快从K镇来了一帮警察。他们又进行了更为细致地调查,却依旧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一天两天过去了,魔幻短剑的秘密依旧如故,荣子的去向依旧不明。
原地方法院院长家出了事,而案情又这么奇特,长崎县警察总部接到消息后,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命令全县最出名的大侦探——长崎警察署的森村刑警来调查此案。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大侦探森村受命来到了幽灵塔。此时我的病情已有好转,可以下地在屋里走动了。
森村侦探三十五六岁年纪,体格魁梧结实,浅黑的面庞,目光炯炯,蓄着洒脱的仁丹胡子,一看就是个非常干练的男子。
舅舅与他早就相识,于是就请他在家里住下仔细查找线索。既是原地方法院院长邀请,侦探欣然接受。
来到后的第一天,他便一整天挨个询问家里的每个人,还屋里屋外四处查看。真不愧是大侦探,虽然他还不能完全解释刺伤我的短剑如何出现、荣子如何从密闭房间中消失这些怪事,但晚饭后他向我们汇报说至少已掌握了两条重要线索,基本上可以确定荣子已遭遇了不测。
第一个线索是在秋子和荣子发生口角的房间的桌子上原先铺有一张条纹桌布,在事发之时不翼而飞了。
当然这不是森村侦探首先发现的,事发当天就有一个女佣注意到了,并向警察汇报。但认定这是一条重要线索的却是森村。
“从大家描述的情况来看,桌布是和荣子一起消失的。问题是她消失时为什么还需要这么大一块桌布,这是个谜。”
侦探的嘴角露出一丝奇妙的微笑。
“那么说是荣子失踪的时候带着这块桌布?”
舅舅诧异地问。侦探连连摆手说:
“这不太可能。荣子不太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离开这间屋子,她好像是被强迫带出去的。带她出去的时候,为什么要用桌布?……说不定,那时荣子已经没命了。”
“那你是说荣子在屋里时就已经被杀害了?”
“我还不敢妄下定论。不过除了桌布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线索,后院树林里不是有个池塘吗,我发现池塘边上有一处杂草非常乱,好像是被人踩踏过,松软的泥土上还留有较大物体滑碰过的痕迹。
“那个地方挡在灌木丛的后面,所以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警察虽然搜查过,但也疏忽了。
“那里树林茂密,又根本没什么路,所以不可能有人到那去散步,可能是为了故意避人耳目偷偷到那去的。而且留下那么大一处痕迹,只可能是搬运过大东西。”
闻听此言,舅舅和我都很吃惊,因为谁都没有发现在那个地方有和案情有关的蛛丝马迹。
“虽然没什么直接关系,但池塘边的痕迹和丢失的桌布似乎有关联。
“我打算明天早上在池塘里打捞一下,说不定真让我说准了。今天已经仔细调查了一整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线索,就算白费工夫,也要捞捞看。”
对于侦探的意见,舅舅和我当然不会反对,于是就定好第二天花钱雇附近的老百姓在池塘里划船打捞。
诸位读者,这位大侦探的推断到底正不正确呢?从塘底到底捞上来什么东西呢?事情越来越出奇的恐怖了。
地下密室
这里大概就是芦屋先生的书房了。房间很大,面积有10坪,在四面墙上全是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书架上摆满了西洋书籍,像是德文的医书。屋子中央放置着一张书桌,足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书桌后哥德风格的椅子简直和罗马教皇坐的椅子差不多,靠背很高,一位白发白髯的老人庄严地坐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