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陆臻双腿一合,啪的一下笔直站立。
“进来,到你了。”
“是!”陆臻不落痕迹地把手里的东西顺到裤袋,迈正步走进去,动作流畅,如流水行云。
诺大的会议室里只在边角上坐了一圈人,神色淡漠和气,是经风历雨后的淡漠,是从容不迫的和气。
陆臻敬完礼被众人肩膀上那一水儿的星星晃得眼花,凝眸一个个看过去,一颗金星,一个四星,三个三星,还有个坐在最边上的,肩头上扛的倒不那么吓人,两星!只是年岁上看起来有点特别,陆臻估摸着,这人撑死也就是个三十出头。
春日,午后,阳光明润,漫漫散散地从大窗里落进来,给背光的影子都染上了一层毛边。陆臻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他一眼,那人侧脸的轮廓,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线,似曾相识。
“坐。”中间坐主位的那位少将笑容明煦如春风。
“是!”陆臻直挺挺地坐下去,背脊上像是插了钢条,铸死了,不会弯折。
少将又笑了一下:“放松点儿,这是计划外的任务,组织上想和你聊聊,有个事情呢,想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当然,你们慢慢聊,我只是陪客。”
陆臻配合地笑出一副标准照,心里咬着牙细细嘀咕,这衔,这气场,能视而不见的大概都是瞎子。
“陆臻,”严正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几岁了?”
“二十四!”陆臻一个咯噔都没打就蹦出了自己的年纪,可是视线却落在严正手里的东西上。
严正低头,了然而笑,把文件夹竖起来:“这是你的档案,很漂亮。”
“首长过奖了。”陆臻不自觉挺了挺胸。
“我看过你的本科论文,学的是电子对抗。”严正说话的声音变得缓慢,带着审慎的味道。
“对。”
“可是你的毕业论文是,怎么说呢,一种战略。”
“是的!确切地说是一种战略构想。”陆臻的目光炽热起来,细小的火星在黑亮的眸底闪耀:“然后我设计了整个系统,还有仪器的雏形,所以,我仍然从我的专业上毕业了。”
严正问道:“为什么你会想到写这个?”
陆臻抬手:“Discussion里全有。”
严正道:“我是指,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要写出这样宏观结构上充满了军事学意味的论文?”
陆臻眸光一闪,有些困惑。
严正继续,声音不徐不急:“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并不满足于你现在的工作,电子营的副营长,陆臻!”
陆臻仍然困惑,却扬起了嘴角在笑:“首长好,我相信没有人会完全满足于自己的现状,筑梦踏实,我们的理想永远在前方,而同时,做好脚下的事。”
陆臻注意到一直坐在最右边偏头看着窗外的那位中校,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很简单的一眼,纯粹的审视的目光,陆臻却蓦然感到心口发凉,有如身为猎物被子弹穿过的错觉。犀利的目光有很多种,比如正在提问的上校,严苛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的锋利,一层层剥皮去骨,像是要从外向里扫描他的灵魂。可是那个中校却不一样,他的目光是直奔着要害而去的,胸前,第三颗纽扣的左边,额头,两眉之间。
这是一种穿心夺命的犀利!
似曾相识,熟悉的感感,埋在心底像藏了沾水的豆芽,悄悄地破土。
严正与身边几个同僚商量了一下,正式发出邀请:“陆臻少校,愿意来麒麟基地吗?这是一个可以让你更快实现梦想的地方。”
“呃?”陆臻有点走神,可是大脑随即高速地运转。
麒麟,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可是细究起来,一片空白。这是一个在军报上找不到,军务室里也看不到的名字,只在新老士兵中口耳相传,像是传说中的圣地,人们知道它的存在,知道它的荣光,可是光芒太盛掩去了真实的质感。
传说中的基地,传说中的部队,鬼魂一般的……
陆臻眼前蓦然一亮,视线不自觉地偏了偏,落到窗边那位中校的脸上,侧脸,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折线,完全重合。
“我能拒绝吗?”陆臻问道。
“当然可以。”严正微笑,神色间有淡淡惊讶。
陆臻继续问:“好,那么我今后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严正笑起来:“你来了就知道。”
陆臻抬手指向一边:“这位中校,是狙击手吗?”
夏明朗终于第一次彻底地把注意力转过来与严正对视了一眼,严正道:“是的。”
陆臻道:“首长,容我猜测一下,你们是希望我去做技术支持。”
严正点头。
“我想进行动队。”陆臻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唯一的要求!”
“理由?”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笑。
“我的所有军事技能都是优秀。”
夏明朗随手翻了翻,笑容很诚恳:“在我看来,相当一般。”
陆臻清了清嗓子:“可是现阶段研究工作与实战相脱节,理论架空无法贴近真实的战场需要,也无法经历实战的检验,这是研究部门最大的障碍。”
中间坐主位的少将转头过去,对着严正说了几句什么,严正没说话,只是冲着夏明朗摊开手简简单单地做了一个手势。
夏明朗无奈:“好吧,那你就来试试,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不合格被踢回来,你别嫌丢人。”
“是。”陆臻干脆利落地起立敬礼,笑容明亮:“不合格当然要被踢回来,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少将呵呵地笑了一声:“不错不错,还是你们年青人有干劲啊!去吧。”
陆臻脚跟相扣,以标准姿势转身,正步走出门外。
严正转头看夏明朗:“不喜欢?”
“还行吧。”夏明朗眯起眼:“就是体质差了,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长桌另一头一个穿海军常服的上校走过来拍严正的肩膀:“嗨嗨,你们这帮子缺德挖墙角的,美死了吧!”
“老祁,别这么小心眼,大家都是为工作,再说又不是你家的,你心疼什么?”
老祁明显不卖账:“什么不是我家的?就他,旅长的心肝宝贝,本来说送到舰队基地来锻炼几年,回去要挑大梁的。”
严正笑容满面:“好好,兄弟我心里有数。”
“行了行了,下一个了!老祁回你位子上去。”大校笑呵呵地把人拉回去,示意传令官继续叫号,明媚的春光中英姿勃发的军官们进了又出……
2.
麒麟基地,一中队的二楼小会议室里,夏明朗押着几个助理教官们帮他看档案,一叠一叠的档案袋堆了两尺高,方进一进门就被吓到:“队长,这回来多少人?”
“初训有一百多个吧。”夏明朗两条腿架在桌子上,挥了挥手:“慢慢看,总结好优缺点报给我。”
“那队长您干吗?”方进明知故问。
夏明朗耷拉的眼皮抬了一下,特真诚地说道:“我先睡一会儿。”
陈默就坐在方进对面,抬眸看了看他,把笔记本打开调出表格准备打字输入,郑楷、方进等人围着他各自找地方坐了,窸窸窣窣地拆开档案袋来小声讨论。
夏明朗说他要睡一觉,居然,也真的就这么睡过去了,仰着脸睡得很香甜的样子,方进忙了一会儿觉得这活着实无聊,骨头缝里直痒痒,伸一个懒腰,摸到夏明朗面前去。陈默移开视线扫了他一眼,平直的嘴角柔和了些,方小爷天生一副招猫逗狗的性子,那是死多少回都不会改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忙活着正事,眼角的余光却各各飞起,准备要看好戏,方进的渗透工作进行到离夏明朗还有一尺远为止,夏明朗蓦然间睁开眼睛,黑眼睛里精光璨亮,没有半点睡意。
“有事?”夏明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哦哦……”方进手腕一翻去摸夏明朗的口袋:“队长有烟没?”
夏明朗一脚把他踹开:“得了吧!陈默还在呢,你抽什么烟?都弄完了?”
陈默抬起头,说道:“队长,有熟人。”
郑楷伸手一推,档案袋从桌面上滑过去,夏明朗看着照片嘀咕:“徐知着?”
郑楷道:“还记不记得上回你差点让人给逮了回去?”
夏明朗敲敲头,眼风如刀给了方进一记,方小侯讪笑往后退:“说起来那次还是小默回去救的您。”
“是啊,长短接合,当初是谁跟我搭来着?”夏明朗困惑,好似想不起来。
“是小的。”方进做狗腿状。
“不会吧,我那会儿怎么没见你呢?”夏明朗疑惑状。
方进哭丧着脸:“我不是让他给狙了嘛,那不是演习都快结束了嘛,我去给黑子报仇,他一组俩儿都让那小子给狙了,我一手拉拨大的兵,我心疼嘛,我哪知道刚好就撞人家营部上去了呢?你要说这打仗啊,那就是邪乎,咱从演习头上找到尾就愣是没找着,不想找了吧,那就撞上了,还把您给围了……”
夏明朗抡起桌上的档案袋就砸了过去,风声赫赫,破旧的牛皮纸袋在半空中四散解体,雪白的纸页飞旋如刀片。
方进猫身躲了过去,瞠目:“队长,您内力又见长了啊!”
“捡起来。”夏明朗哼了一声。
方进埋头狂捡,嘴里却不闲着:“要说啊,那还是咱们家默默厉害,长枪一划,八百米无人区啊……”
“陈默,我记得那次你们两个打赌,死的给活的洗一个月臭袜子,他洗了吗?”夏明朗忽然问陈默。
陈默抿着嘴点了一下头。
方进手脚利索,说话间已经把页码理好,哈着腰放到了夏明朗面前,夏明朗拍拍他脑门:“下次我也要跟你赌!”
方进一愣,沮丧地退下了。
夏明朗活动完筋骨正凑过去看陈默总结的东西,方进忽然又惊叫:“噫,咱们这儿来了个天才儿童。”
夏明朗没抬眼,倒是郑楷接了一声:“谁?”
“两本一硕,带兵两年,少校副营长,关键是……24岁!”方进怪叫。
“怎么可能?”郑楷明显不信,这学历倒没什么可吓人的,信息、后勤、总队中队里一堆一堆的硕士,都跟不要钱似的,关键是年龄太小。
“他合训的,对吧,出来就是双本科,然后保送军事学硕士,人这主要是念书念得早,”方进掰手指算,“我靠,他这得跳多少级啊!”方进兴致勃勃地翻回去看标准照:“不是吧,这小娘们似的长相进行动队?队座,你是不是拿错简历了?”
“人家自己想来,你有意见吗?”夏明朗淡淡扫过去一眼,方进自觉地咬住舌头,噤声。
忙乎了一个下午,一百多份档案总算是理清了,各教官的职责范围也了然于心,夏明朗为主,方进负责突击格斗,陈默负责狙击,赶上大型训练任务郑楷再过来照应一下,分工一如往昔。收工完事后,夏明朗拉着郑楷顶了校官的头衔大剌剌地先行一步吃饭去,只留下方进和陈默俩中尉沉默地进行着扫尾工作。
方小侯抱着那一大叠的文件在前面走,嘀咕:“要我说咱队座现在是越来越懒了,往年的档案他都自己看来着,现在手一挥就踢给咱们了。”
陈默提着笔记本跟在后面,说道:“我觉得队长还会再看一遍的。”
“才怪了,他要肯自己看,折腾咱们一下午好玩啊?”方进不信。
“可能他觉得我们也需要看一遍。”
陈默拿了钥匙开门,把手里的东西全码好放在桌子上,一转眼的工夫,方进就已经在夏明朗桌上顺了两支烟,陈默静静地瞧着他,方进嘿嘿一笑,把烟藏进兜里:“我出去抽。”
夏明朗吃过晚饭去严正办公室里串门,顺便上交训练计划,推开门才看到政委谢嵩阳也坐在里面,一脚踏进去不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哟,稀客。”谢政委故作惊讶地左右望了望,又笑了:“不对,这是在他这屋,你不稀。”
“最近工作太忙,太忙……”夏明朗赔着笑。
严头微微挑眉,笑出一脸复杂莫测的得意,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硬壳中华甩出去,夏明朗眉开眼笑地接了,立马就拆了一支叼上。
“新人档案都看了?” 严正顺手帮夏明朗点上烟。
“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