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打着哈欠,悻悻地回到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她像之前那样双手托起腮,眨了眨眼,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躺在那里的年轻男人脸上。
他要像这样睡到什么时候呢?布兰琪忧愁地想。已经是第二个晚上了,他始终那么苍白平静,毫无生气的样子形同雕像......不,她在教堂里看到的雕像全都糟糕透了,那些肥嘟嘟的天使不比养马的傻小子好看到哪儿去!
唉,这才像个天使嘛!布兰琪眯眼注视着沉睡中的金发男人,嘴角浮现出傻兮兮的陶醉笑容。在荒凉的诺森德,你可不容易看到这么令人赏心悦目的面孔,就像在冬天的土地上,看不到美丽的鸢尾花一样。
紧张感不可避免地又袭了上来。正如第一眼看到他时那样,布兰琪担心这个虚弱的美男子再也无法睁开双眼--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流出的血把那个将他抱来这里的骑士的胸口都染透了。
回想起那骇人的一幕,布兰琪在心底打了个冷战。当时,包括夫人在内好多女人都晕倒了,只有她勉强站稳了脚,结果因此被选中,担当起看护伤者的任务。
还有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坦白的讲,他实在是个英俊非凡的骑士。有人说那是一位有权有势的大贵族、一位公爵,居然还有人说那就是德意志的国王。对后一种说法,布兰琪一点都不信:国王怎么会出现在偏远的诺森德呢?他不是住在沃尔姆斯的大城堡里吗?(不对,那应该叫做"宫殿"。)而且身边也没几个人跟随--人家都说,国王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带着一支上千人的军队。
可就是这样,他带领着那几个骑士,竟然一口气杀光了约弗雷少爷和他手下一帮狗腿。虽说布兰琪一向讨厌专横跋扈的大少爷--特别是他身边那个下流粗鲁的大块头拉班--可一想到死亡,她还是发自天性地感到恐惧和伤感。
那么眼下这个受伤的人又是谁呢?他也是一位骑士吗?在他倒下之前,他的双手曾结果了多少人命?
不,他不像那种人。他不会杀人,不单因为他的长相。
少女的思绪回到最初的地方,她的指头搅着自己橘红色的卷发,漫不经心地打圈。他的头发颜色真好看,她想,还有那条辫子上的漂亮小金环--那是金子做的吗?布兰琪忘情地探出手,伸着食指尖轻轻勾了勾那个精美的饰物。
就在这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盯着看了几秒钟后,布兰琪的双眼像着了魔似的越睁越大。
她张开嘴,深吸一口气。
"醒、醒了......他醒了,上帝保佑!医生!雷德科医生!"
年轻的女仆激动地跳起来,跑去身后不远,推了推趴在桌上打盹正酣的奥蒙德?雷德科。对方慌张地起身站好,迅速领会到情况后,把手按在女孩肩头压低嗓子对她说:
"安静点,姑娘!你想接着就把他给吓死吗?!"
布兰琪赶紧捂住嘴。她当然舍不得这个漂亮男人死掉,更重要的是,她心仪的费恩少爷--郡长的二儿子--也算是得救了,所以她才会一下子那么激动。
奥蒙德来到床边,看着正渐渐苏醒过来的伤者,牵起他的左手腕,大致检查了一下脉搏。"把我的药水瓶拿来!还有勺子!"他头也不回地命令身旁的女仆。
相比于完整意义上清醒,对方不过是把眼皮勉强撑开一半,浅蓝色的眼珠在缝隙里不安地颤动着,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张开。
"哪......"他刚发出一个音--微弱得几乎不能被听见--就被接踵而至的咳嗽无情阻碍。
"别说话!看在死神的份上千万别说话!"奥蒙德冲锋似的探出手,把他的嘴捂住,将咳嗽强压下去--这倒霉蛋的肺被扎伤了,一次剧烈的咳嗽极有可能令他的前功尽弃。
布兰琪拿着医生指定的物品回来了。奥蒙德安抚好伤者后,吩咐她把那个水滴形的漂亮玻璃瓶打开,将里面棕褐色的混浊液体倒入银勺里。
颜色诡异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酒和植物汁水的混合怪味。不像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父亲,年轻的雷德科医生总是用些稀奇古怪的办法给人(和一些动物)治病,而大部分居然都被他给治好了。
奥蒙德坐在床边,小心地扶着伤者稍稍坐起。
"慢慢来,像给你的小兄弟喂牛奶一样,千万不能呛到他!"他对端着勺子、几乎战战兢兢的女仆指示。"你喂养过小兄弟吧?"末了,他追问。
"少看不起人!"布兰琪逞强道,顿时不感到紧张了,"我八岁的时候就帮着妈妈养弟弟妹妹了--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最后也自豪地补充一句。
心中哼着歌谣,年轻的女仆用手指轻轻掰开陌生男人的嘴唇,把所谓的药水,缓缓送入他的口腔。对方仿佛也把这当作是甘甜的奶汁,非常配合地顺利咽了下去。
喂药完成后,奥蒙德又对绷带做了一番检查,看到没有新的血渗出,放心地扶着伤者慢慢躺回床上。对方半睁着眼看向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奥蒙德随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想问问题是吧?好,我全部回答你!"医生语速飞快地说,"这里是诺森德郡长的家里,你的表兄把你带来的,我是个医生,我救了你的命!"他特别强调后面的内容。
对方缓慢地眨着眼,似懂非懂。
"嗨......"布兰琪羞怯地朝俊美的金发男人打招呼--除了胸口的一圈绷带,他露出的上半身没有任何别的布料。
"这是女仆。"奥蒙德也帮她作了简单的介绍。
然而对方或许根本没有听到这些内容,他的上下眼皮正慢慢合拢,脑袋无力地偏向一旁。
"他要死了吗?"布兰琪紧张地问。奥蒙德再次确认了昏睡者的脉搏后松口气。
"不,我不会让他死的。"他说着,站起来离开床边,大大伸了个懒腰,"好了,姑娘,没事了!去把好消息告诉郡长大人,他剩下的儿子们的小命都保住了。"
在他的意识再度沉没之前,塞利安有过一段短暂的思考,关于他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一个自称是医生、头发像异教徒巫师一样乱蓬蓬的年轻人,一个说话尖声尖气的小女仆。他们围着他,喂他喝下某种东西--什么味道不记得了,总觉得不怎么样--还唧唧喳喳对他说了一些话。塞利安基本没有听明白,现在也差不多忘光了。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活着,没有死。
这究竟是好是坏?
艾尔布雷希呢?
突然而至念头让塞利安不免诧异:他第一个主动想到的居然是这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刚才有人提到了他。
第五章
鲁道夫?达伯特转着枯涩的黄眼珠,焦虑的目光越过满桌的餐具和残羹,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对方正端着一只精美的银杯,徐徐小啜着里面由主人私藏的上等葡萄酒,姿势堪称优雅。
"如何,郡长,想明白了吗?"放下酒杯,艾尔布雷希不慌不忙问道,英俊的笑脸看似亲切却也威严毕露。
诺森德的郡长连连点头,"是,是,陛下!"但很快又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卑微地乞求:"可是,陛下,每三户人家就抽调一名步兵的话,我们的地还怎么种得好呢?"
对方抬抬眉毛,显示他的不以为然。"怎么?这里很缺劳力吗?我看你的庄园里就有不少散兵,还是说,你打算留着领地里的壮年男丁好扩充你的私人部队?"
"不,不,陛下!绝对不是!"听到他这么说,郡长的脸色顿时刷白。"我的意思是诺森德的人口本来就少......"
"这里的耕地也不见得多啊。"年轻的国王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申辩。
"但是......"达伯特还不死心。艾尔布雷希一言不发,有所察觉的郡长下意识抬头,撞上那双可怕的灰绿色眼珠。
那是一对猛禽的目光,在它们的牢牢注视下,年长的男人觉得自己像只旷野里的兔子,无所遁形,危在旦夕。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达伯特咬紧牙,他想到被杀害的长子,希望能借此获得一些骨气,可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仇恨像盘散沙似的不堪一击。
只有沉痛而无奈的叹息。
满意地看到对方屈服,艾尔布雷希恢复成轻松的表情。"好吧,郡长,就这么说定了。"他轻快地说,好像根本没施加过任何威胁,一切都是郡长自愿的。
然后他站起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我也该去看望一下我可怜的表弟伤势如何了。" 他说,"荣格,跟他讲清楚新兵的标准,我不想到时候前来报到的是一伙连矛枪都举不起的老弱病残。"
吩咐完毕,艾尔布雷希独自走出屋子,留下他的侍卫长对愁眉苦脸到极点的郡长大人训话。
这种谈判虽说带点惩戒性质,有些心血来潮,但也不是完全没必要。近年来对萨克森的讨伐致使王室的兵力损失不小,若不及时补充,万一短期内战火再起,恐怕难以招架--其他那些恼人的王公虽然不像萨克森公爵那样强大,却无一不对斯道芬家族所踞的荣誉虎视眈眈。
不过能让对方这么轻易地让步于他的狮子大口,还得感谢那出歪打正着的苦肉计。想到这里,艾尔布雷希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苦闷的压抑感再次涌上心头,令他避而不及。那时候的那种情绪已经够古怪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会被这些"余孽"轻易纠缠。见鬼!他用咒骂而不是祈祷摆脱掉这令人烦躁的莫名困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走到了此前宣称的目的地附近--就在前面转过去的第一间房,通过到半掩的房门传来熟悉的话音......
"我说了我不要!"
"你必须喝!"尖利的女声,俨然精神十足,"雷德科医生吩咐了,你每天吃完饭后都得喝三勺药水!"
"太恶心了,我咽不下去。"
"医生会责备我的!"
"你可以把它倒掉。"
"你可真让人讨厌!我不管了,我去叫医生来!"
"你以为我会怕他?"
"等着瞧!"
听到这里,艾尔布雷希有种想要捂着肚子大笑的冲动。接下来,那个满脸雀斑的小女仆果真气冲冲地出了房间,要去履行她的警告;刚出房门,却被眼前的高大男人吓了一跳,呆呆地愣着不动。艾尔布雷希不耐烦地对她摆摆手;女孩低着头,像个受惊的小动物,提起裙子,迅速躲闪而逃。
他放轻步子,慢慢走进屋。
"是我自己不愿意吃药,跟她没关系。"依然躺在床上的塞利安面朝另一边无精打采地说,他以为现在进来的是那个年轻医生。
"哦,这我知道。"他的表兄漫不经心地回答。
听出声音后,塞利安惊得一下子转过身来,睁大双眼瞪着对方好一会儿,直到伤处传来的剧痛破坏了他的表情。看到他的这种反应,艾尔布雷希不快地眯起眼,但很快恢复成一贯的嘲讽神情,踱着步子来到床边。
"想不到你还真娇气。"对于刚才听到的对话,他不无轻蔑地评价。"有胆量承受刀子扎进身体,却连这点药水都喝不下。"
说着,他从面前的柜子上取来那只精巧的玻璃瓶,打开瓶盖嗅了一下,做了个转瞬即逝的厌恶表情后,迅速把盖子关好,放回原处。
呸!真他妈的恶心!他在心里咒骂。
"那不一样。"塞利安冷冷地说,并没有看到表兄的举动。
艾尔布雷希皱了皱眉,"什么叫做‘不一样'?"撇头看一眼他的表弟。"你的意思是说,你替我挡了那一下,就能以此为功勋来抵偿本来的罪行吗?"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前面的白墙,假装天真的口吻说:"让我想想,因救驾有功而要求一个针对以反叛罪被判死刑的赦免--我还真想不到什么理由去拒绝它。"
塞利安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鸭绒被,一副"你说是就是吧"的无所谓表情。艾尔布雷希有点不甘心,斜着眼,同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表弟,试图通过他麻木的表情去揣测些什么。
也许是死里逃生的缘故,对方现在看上去居然比受伤前死气沉沉的样子要好许多。失血令脸色呈现出恢复性的红润,再加上那个小女仆这两天里自作多情地把他当成王子伺候着,细心地为他梳头、修整仪容。为了方便换药,他始终赤裸着上半身,现在也将两条胳膊和缠着绷带的胸口露在外面;在他的锁骨下方--被发梢半掩住--艾尔布雷希看到自己于几天前的那个晚上留下的印迹。
他不自觉地赶紧转移视线。"你这个赌注下得太大。"突然控制不住地大声道,"也太冒险--差点就救不活了。"
塞利安看着别处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认为无论哪种结果,对我来说都比原来的那个要好太多了吗?"
明白他的意思,艾尔布雷希的脸色阴沉下来,不慌不忙转过身,弯腰来到对方跟前,一把揪起他头顶的头发。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等着瞧。"
他凑上来贴着对方的脸说。尽管努力说服自己镇定,塞利安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睫毛和鼻翼都隐隐发抖--那声音就像冰做的刀子,令他始终想要蜷缩、颤抖。
□□□自□由□自□在□□□
注定不可能愉快的交谈为塞利安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糟糕后果。也许是为了报复,他的表兄不愿意等他的身体恢复到可以顺利旅行的程度,第二天就下令起程返回沃尔姆斯。
这天早上,达伯特一家含泪送走了国王一行,还有他们的几匹马、马车、车夫、储备过冬的部分食品,以及诺森德地区最出色的医生。
尽管艾尔布雷希对奥蒙德?雷德科旁门左道的医术嗤之以鼻,可他的表弟确实在对方的医护之下一天天明显地康复起来。五天后,当他们行进到离沃尔姆斯不远的美茵兹时,公爵已经可以不用别人搀扶,独自上下马车了。
"假如你每次都有老老实实喝下我配的药水的话,你现在准能骑马了!"医生不以为地说。
但是塞利安告诉他,如果可以不服用那可怕的"毒药",他宁愿至今卧床不起。
"我警告您,阁下!不许说我的药是‘毒药'!"奥蒙德一本正经地鼓起眼,好像对方再说一遍,他就真要对他下毒似的。
"它对我的舌头来说就是。"塞利安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几天下来,他发现自己跟这个诺森德的年轻医生实在很投缘。正像那头乱糟糟的发型给人的印象,雷德科是个典型的不畏权贵、随心所欲的人,跟塞利安说话时,只在讽刺或"必要"的时候才用敬语,甚至在对威严不可一世的艾尔布雷希时也能面无惧色。
虽说不是发自本意,奥蒙德却不介意这次远行。事实上,早些年,他很有那么一点野心想要出去闯荡。然而随着父亲的意外逝世,这一念头逐渐被医者的责任心取代--这几天来,他还时不时哄着自己的良心说,眼下的一切不过是屈于强迫。
在得知这些人的身份后,相比于旁人以为的"受宠若惊",奥蒙德倒是对另一桩亲眼所见的事实颇感意外。
作为德意志王室的斯道芬家族与萨克森君主的威尔夫家族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三年多。先王弗雷德里希于开战之初便被敌军发出的冷箭射中,几周后死于炎症(如果当时有我在场,他的儿子肯定不会那么快戴上王冠,奥蒙德不禁自负地想)。其时,远征伦巴第的艾尔布雷希王子火速归来即位,转战萨克森,不但将败局扭转,并于在半年前亲手斩杀了前萨克森公爵亨利?冯?威尔夫,眼下又将其独生子兼继承人生擒。
任何人都能通过这一连串你来我往的争斗,感受到他们彼此之间的血海深仇。可当初奥蒙德看到国王因为公爵的奄奄一息,而流露出的疯狂眼神又是怎么回事?(他曾下令,假如他的表弟当时死了,他就杀掉郡长剩下的几个儿子为其陪葬。)难道是大获全胜之际遭逢功亏一篑的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