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真挚的虔诚,他往前迈步。这时,在他身旁一直被他牵着手的金发小男孩突然将他甩开,头也不回地朝美丽的贵妇飞奔过去,清脆的嗓音大声喊着:"妈妈"。
□□□自□由□自□在□□□
视线从头顶的床帏移开,艾尔布雷希漫不经心地转脸看了眼身旁:在他右边,面朝下睡着的金发男人,看上去纹丝不动,不知是仍处在昏迷中或是终于睡着了。
艾尔布雷希想了想,稍稍探过身去,听到对方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后,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想弄死他,至少现在不是,虽然当时那会儿真有一股要置其于死地的劲头。
明明昨晚才在(现任)情人的闺房度过了极为放纵的一夜,可在刚才与他表弟一起的时候,欲望就像经过了长久的压抑般激烈地爆发出来,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虽然精力旺盛,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个冷淡的男人。从十来岁的少年时代起,公开的、临时的、来来往往无数情人,艾尔布雷希从未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动过真心,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难道说他就非得把热情耗费在仇人身上?艾尔布雷希自嘲地皱起眉头,目光再次移向床的另一边。看到对方这样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他一点也没有平时那种鲜明的厌烦情绪(虽然艾尔布雷希对自己床上睡了个男人这一事实很不以为然);那头金发,灿烂迷人,跟那份忧郁至极的气质毫不相配。
是什么让他变成那样愁闷的一个人?虽然很模糊,但在艾尔布雷希的记忆里,他的表弟并非天生如此,他甚至隐约觉得对方似乎也有过开朗的笑脸。
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情景,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拨开铺在对方脸上的长发。
从这里只能看到他的小部分侧脸,挺直的鼻梁,西下的夕阳通过窗户刚好在眼帘上落下一团橘红色的光斑,不时颤动的金色睫毛熠熠闪烁。
他们长得确实很像。
艾尔布雷希眨了下眼,刺目的夕阳让他想到应该将那边的床帏放下。他坐起来,伸手朝另一边探去,在手指碰到布料之前却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短暂踌躇之后,他动手揭开了对方身上的被盖(还是他后来替他盖上的,这怕冷得要命的家伙),露出他背后被绷带包裹的部分。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好像还没有痊愈--到底是医生太糟,还是这小子体质太差?单薄的肌肉遮不住骨骼的轮廓,艾尔布雷希忍不住皱眉:他怎么会瘦成这样?几年下来,他那死鬼父亲除了教他打仗,就没对儿子有过半点照顾吗?
莫名的心血来潮,他将手覆在那一圈圈重叠的细布上,迅速找到结头--对方的体温还没能传递过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动作从没放得这么轻过,生怕把人惊醒,心中因这场鬼鬼祟祟而萌发出孩子般的兴奋。
隔着松散的细布,他看到了最后的景象:伤口确实早已愈合,药油把手掌大一片皮肤染成古怪的青绿色,一股植物的苦味。在那中间,狰狞地爬着代表致命的疤痕,像只丑陋的红色蜘蛛。
这是为我而受的伤......
这句话在脑中浮现的同时,就被艾尔布雷希否定了:不,这什么也不是。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扭转逆境,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不过笨得不懂权衡。
他们都是自私的,谁也不可能为对方付出什么。
想到这里,艾尔布雷希心生烦闷,虽然他本身就是恶劣的集合体,却意外地反感另外那些消极不善的事。他看着身下的金发男人,突然感到以往那种憎恶感卷土重来:这令人讨厌的家伙。他缓慢地咬紧牙,眼神也变得残忍起来,体内一股隐隐的悸动,恨不得立刻毁掉什么。
现在才傍晚,他不可能像这个虚弱的家伙一样,就这么开始睡下去;艾尔布雷希重新穿上衣服起床。离开屋子前,他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的另一个人,想了想,走回去为他把被子盖好,却不打算将拆散的绷带恢复原状。
如果待会儿他回来,这家伙还没走或者没醒来的话......
眼下已进入斋戒期,整个宫廷都取消了晚宴和娱乐;接下来的时间里,艾尔布雷希几乎无所事事。鬼使神差地,他独自一人朝一个想都不曾想到的方位走去。
把公爵夫人"请"来到沃尔姆斯后,年轻的国王一次也没去探望过这位不幸的女长辈。事实上,一个月以来,他们只在马格德堡见过那一面。当时把他都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对方那副疯痴相,他的紧张来源于自己--无法相信那就是当年那个令他痴迷的美妇人。
据说是因为一个孩子的夭折。艾尔布雷希知道她很爱自己的孩子,却没想到这会令一个母亲的心灵变得这么脆弱。这方面,他自己的母亲倒是"坚强"得多--他从未见她为哪个夭折的亲生子哭哭啼啼过,除了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提前送她去了天堂或地狱。
他走到那里的房门口,不禁驻足--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远比他以为的要强烈。这其实是他表弟过去居住的房间--这么安排当然刻意的,让他神志清醒的敌人难堪的同时说不定还能让可怜的居住者感受到一点亲切--四年前,塞利安离开后,他便一次也没来过这里。
那时他们还不是敌人。
冷清的屋子连个仆人都没有,尤莲娜孤零零地坐在屋角的一张躺椅里,背对着大门,隔了一层从上而下的纱帐。已是中年的她居然保持着少女般的苗条身段,可惜背开始微驼了,包裹在黑色的丧服里佝偻的样子,惹人怜悯。
"欧兰迪,是你吗?"
她忽然抬头问道,却没转脸确认,恬静轻盈的话音,听上去倒像那么回事。艾尔布雷希没有回答,悄悄走进去,站在其身后不远。
"哦,我现在忙着呢,不能陪你玩了,宝贝。"尤莲娜依然自顾自地说,显然把他当作是自己一开始错认的那个人--她这种精神状态很容易相信自己的臆断。"你看,我在给塞利缝衬衣呢!"
听她这么说,原本感到好笑(宝贝?)的艾尔布雷希不禁诧异:她究竟在对谁说话?(同时也注意到她手里确实拿着针线和布料--她还可以做这种工作?真令人惊叹。)
像是领会到他的好奇,公爵夫人紧接着感慨道:
"唉,你哥哥长得太快了,只怕我下次再见他时会认不出来的!"
这下子,艾尔布雷希恍然大悟了:难道说"欧兰迪"就是......?这时,他才明白:一个人的疯狂实在是一桩对其身边的人而言极其痛苦的事。
可怜的家伙。
"唉,我总是担心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那些人对他好不好。"倾诉的同时,她继续手头的针线活--做得有条不紊,看上去一点不像精神失常多年的疯妇,不过是个思念着儿子的憔悴母亲。
从一开始的心不在焉变成全神贯注,艾尔布雷希听着对方的"疯话",觉得自己从未对一个故事有过如此强烈的期待。难道这些就是她每天与儿子对话的内容?那家伙就这样每天面对面听着母亲把他当作夭折的兄弟,诉说对他自己的"思念"?
他究竟是感到幸福还是痛苦?
"还有那个艾尔布雷希,他的表哥,整天就知道欺负塞利!"
听到这抱怨,艾尔布雷希不以为然地皱起眉毛。(还有疑惑:为什么她不干脆用"你们的表哥"?)
"头一次我看他俩还好好的,怎么后来就成了那样呢?不管塞利哪里惹了他,难道他就不能让着他点--他还小他两岁呢!"她越说越气,越来越不像(或又更像)个疯子,"但愿那只是一时的孩子气,要是他们长大了还这么不和,塞利吃的苦头就更大了......唉,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莫非真要等我成了寡妇......"
说到这里,她忽然缄默,肩膀一耸,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
"是吗?天主,天主啊......"尤莲娜啜泣起来,这种陡然的转变显然是典型的病态表现。"您就这样惩罚我的吗?我这卑贱的妇人......那些都是我的罪,我知道,我知道......求您不要再夺走我的孩子了......"
语无伦次之际她双手捂脸,手里却还捏着针线;艾尔布雷希担心她会伤到自己,再也按捺不住,走上前要帮她拿开。他难得一番好意,却忘了对方的状况,刚一走近,尤莲娜抬头看到他,脸色骤变。
"啊--"
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高音尖叫着,跳起来离开座位,夸张地奋力挥舞双臂。艾尔布雷希冷不防被她手中的缝衣针划到脸,气得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不--"
又是一声呼喊,来自他们身后。
"别伤害我妈妈!"塞利安冲进来,以惊人的劲头推开他强壮的表兄。所有那些恐惧和迟疑都抛开了,他护在母亲身上,背对另一个愤怒的可怕男人。
在他怀中,疯狂的女人并未因此平息,双手死死捉住儿子的肩膀仿佛要将他推开,大声喊着:
"快!欧兰迪,快躲起来--别让他再杀了你!"
第九章
入夜时分,公爵夫人总算是平息下来了。
像往常一样,这期间,塞利安费了不少力气。虽然他很清楚,真正起作用的不是他的跪地哀求,而是母亲自己--一时激动耗费了尤莲娜大量体力,以至于在她摇摇晃晃地倒地后没多久,就昏睡不起了。
这还算是好的,如果遇上更大的发作,她可能会就此闹上好几天,直至出现危及生命的惊厥。
将女主人安顿上床后,琼安慌忙向公爵请罪,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失职所致。塞利安丝毫不打算责备女仆。在他看来,这事显然不能怪她,自从迁来这里,除了整天来回监察的卫兵,从未有过仆人前来照料听上去多少有点吓人的疯女人,全靠一个上了年纪的瘦小女人来回奔忙,疏漏在所难免。(那堆针线就是琼安落在屋里的,平时她可不敢让女主人碰到这么危险的东西。)
及时赶回来的奥蒙德为公爵夫人作了一番检查(这场大乱给刚刚成为"间谍"的他带来不小的虚惊)。
"就让她这样睡吧。"医生说,"我再给她配一副安神的药茶,以后每天喝,免得再出乱子--放心,不会影响她的病情,而且也不难喝。"回头看到朋友变化的脸色,他不太高兴地补充道。
暂时松下一口气,公爵走出屋子,不出所料地看到一直等在那里的另一个人。
艾尔布雷希背靠在墙壁,双臂抱胸站在那里;没有足够的火把,走廊里的光线昏暗至极,将他脸上的全部表情掩盖。
看到他的表弟出来,国王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塞利安默默地跟在后头。
终于还是发生了。
从他来到那里看见表兄竟站在母亲身后起,预感的不安就开始折磨着他。
早在对方还没离开卧室时他就醒了。就在艾尔布雷希莫名其妙来拨他头发的时候,尽管疲惫不堪,塞利安丝毫不敢放松警觉--只要他的身边有那个人。他闭着眼睛,听到、闻到、感觉到对方在他背上的全部动作--解开他的绷带,手指在伤处打圈--那一刻,他差点叫出声,生怕对方会像野兽似的,通过那个位置把他一下子撕开。
然后他紧跟着对方的动作起床,离开那可怕的屋子,像往常那样去母亲的住处......
他总以为卑微的乞求可以换来对方的一时手软,他从不妄想打动了那可怕的铁石心肠,仅仅是用屈辱满足他的虚荣。
假如这心肠变得更冷更硬?
他们来到国王的武器陈列室。
艾尔布雷希坐在一张奢华的天鹅绒扶手椅里,那本是房间的摆设,某种象征;在他的背后的木墙上是长剑集合成的圆圈图案,火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宛如某种光环,却毫无神圣可言。
塞利安的注意力只在那些锋利的刃口上打了个转,然后不可避免地看向他的表兄:一道暗红的粗线横贯他的左颌,伤口已经止血,但他从一开始就没理会过它们,任凭血迹干巴巴地凝结在胡茬上。
得意的,嘲弄的,他的脸上再没有任何笑意;塞利安发现,没有这些东西,他的表兄竟意外地不那么坚不可摧起来。
甚至令人怜悯。
"说吧。"
一个简单的开场白。大约是觉得就这样太无头绪,艾尔布雷希接下来又补充道:"欧兰迪是谁?"
塞利安沉默片刻,他需要这样的缓和,好驱散一点心中的痛苦与恐惧。
"我的......兄弟,一个死了的孩子。"说完,他小声咳嗽一下,没有绷带的约束,呼吸变得轻松却难以驾驭。
"怎么死的?"
对方紧接着问。他的冷静令塞利安如临大敌,母亲遭受的苦难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他,他听见自己用陌生的声音说:
"他是我的兄弟......同时也是你的兄弟。"
再多的描述,他也说不出来了。
艾尔布雷希若有所思地闭上一会儿双眼。满心的痛苦令塞利安不知恐惧地一直看着他,直到对方的嘴角逐渐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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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看见了吗?"
他凑到那个比他矮一个头还多的金发男孩耳边问,嘴角挂着坏笑,刻意的压低嗓音企图造成令对方战栗的效果--没什么比看到这家伙战战兢兢的可怜相,更令他感到有趣的了。
年幼的男孩似乎无动于衷,双眼直直盯着对面不远的一扇敞开的窗户,明媚的阳光令他的瞳孔缩得极小,蓝色的虹膜清澈迷人。
"妈妈......"
过了好一会儿,他张了张嘴,用比另一个男孩稚气得多的声音轻声说。
"对,是你妈妈!"艾尔布雷希再次笑道,对方刚才的迟钝差点令他失去乐趣。"还有呢?认得另一个人吗?"他继续问。
"国王。"这次对方很快回答了。
高个子的男孩得意地抬抬眉毛,虽然他更愿意听他用"你的父亲"这一说法。
"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他问他的表弟。
塞利安慢慢摇头。可隐约地,他感到那是很不好的事--妈妈在哭,虽然从这里他看不到她的眼泪。
"他们在‘摔跤'呐!"
他的表兄骗他说。他当然知道是假话,可在心里却希望那是真的。
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眼见对方的轻信,艾尔布雷希露出不敢置信地神情,但很快又感到哭笑不得。
"白痴!"他重重一下拍打在金发男孩的后脑勺上。塞利安微弱地嗯了一声,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反抗。
但是很快,他转身离开窗户,朝门的方向走去。"嗨!"他的表兄立刻捉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的行动--他连对方伸出手的范围都没能走出去。
"我可没准许你现在就离开!"艾尔布雷希拽着他表弟的肩膀,把他强行拖回到窗边,按着他的脑袋面对前方,迫使他目睹那边的景象。
"那么想你妈妈,干嘛不多看她几眼?!"
他恶劣地打着趣,兴致勃勃。这一次,塞利安猛地甩了甩脑袋,摆脱桎梏,转身用力将对方撞向一边,趁着短暂的空隙,成功逃出了房间,像头受惊逃窜的小鹿。
先是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怒--那一刻,他甚至想宰了那小子--但没多久,艾尔布雷希以一个孩子难以达到的理智,迅速冷静下来。他放弃追赶的打算,转身独自欣赏对面的风景。
那种事情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有趣--不是因为他早就见识过了--事实上,在看到那幕不堪场面的同时,轻蔑的笑意便从他的嘴角褪去。少年眯起眼,灰绿的眼珠一动不动,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自己都不明白其何以产生的厌恶。
第十章
贝尔莎?冯?罗斯莱特轻轻下床,尽量减小动静免得惊醒床上仍在熟睡的男人。她蹑手蹑脚走到床尾,从那张椅子上拿起侍女为她准备的衬裙,穿进去,不让自己完全暴露在依然刺骨的春寒里。
屋里只有一支蜡烛是点着的,然而天已经接近大亮了,一点不妨碍她对着镜子来一番简单的梳妆。她要确保自己在那个人的眼中时刻光彩照人,这是她眼下最为关心和认真去做的一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