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泽一大早醒来,便揣上那封信,换上官府,披上大氅,向主屋走去。
走到主屋,骆丘正从房中出来,见到他吃惊道:“我替你告个假便好,快回去休息吧。”
骆泽笑笑:“老话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哪有春节第一天便告假的,岂不是开了个坏头?我现在身体好了许多,便由我陪您去吧。”
骆丘思索一番,点点头:“也好。”
马车已经备好,二人向外走去。
骆泽摸摸揣在怀里的信,定了定神。
马车在清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进着,车轮发出“骨碌碌”的响动,骆丘看一眼眉头间隐有青气的骆泽:“骆泽,你也快三十了吧?”
骆泽点点头:“儿子今年便二十八了。”
骆丘拍拍儿子的肩:“搁在别人身上孩子都该满堂跑了,我却迟迟没给你说上一门亲事。我看如是这丫头倒是贴心,虽然出身差点……”
骆泽失笑:“父亲,怎么好好的提起这个,我现在这种状况还不太稳定,怕是要耽误了人家姑娘。等过些年,我随父亲回乡了再考虑这些。”
骆丘看着他,目光幽远:“说是回乡,也不知皇上会不会答应。”
骆泽道:“一定会的。”
骆丘又忧虑道:“就算皇上同意了,可韩川已经回来,你叫老父我怎么放心离去?”
骆泽:“就是因为他回来了,你才更要回乡。”见骆丘不以为是,骆泽压低声音道。“父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们骆家已是穷途末路,此时还不激流勇退,说不定要累得姐姐姐夫、全府上下,落得个当初韩府一样的下场。”
骆泽字字在理,见父亲表情有所松动,骆泽恳切道:“您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我这做儿子的也就放心了。”
骆丘终是点点头。
马车行到宫门外,二人下车,向宫中走去。
一大早,皇宫中来来往往都是人,骆丘遇到左丞萧吉,与他寒暄两句:“今日宫中怎么这么多人?”
萧吉道:“说是皇上请了城外云台观的道士一大早到堂子祭祖,加上宫中各种操持的人、前来觐见的外戚国公,自比往年的人多上几许。”
骆丘与自己同居相位的萧吉并肩同行,骆泽自不好再并行,一个人静静坠在后头。
“骆大人!”
闻声,三人齐齐回头,见是雍王,骆丘奇怪的“哦?”了一声。
雍王不好意思道:“两位丞相,我叫的是这位小骆大人,让您二位误会了,是本王失礼了。”
萧吉不以为意的笑笑道:“无妨无妨,雍王殿下合该与同龄人多走动走动,我们这些老头子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说着,看向面有疑色的骆丘:“骆大人,我们走吧。”
骆丘担心的看骆泽一眼,耐不住萧吉催促,只好先行往皇极殿走去。
骆泽留在原地,向雍王拱手行礼:“殿下。”
雍王今日穿了一件暖色披风,缎面织锦,配上清冷又带些邪气的面容,端的是贵不可言:“骆大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骆泽不语:“殿下若无事,下官便先行一步了。”
雍王一笑,拦下骆泽:“那封信你带了吗?”
骆泽抬头看向雍王:“带了。”
雍王露出狐狸一般的微笑,晃了晃头:“那就好。”说完,往前走去。
骆泽蹙眉,有心一问他到底如何安排,但此时朝贺大典已要开始。他匆匆步入皇极殿,列入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沉下心等待繁缛礼仪的开始。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凌夏帝着华丽的黑色衮服步入皇极殿。百官下跪,行“山呼万岁”之礼。
凌夏帝笑道:“诸位爱卿,快快请起!”
众人起身,百官按照顺序纷纷献上贺表,各藩国使者献上进贡之物,皇子王爷们也争相献上贺礼,凌夏帝龙心大悦,赐亲笔“福”字送于殿上诸人。
朝贺大典的开幕这便结束,百官退出皇极殿,等待巳时的国宴。
国宴在万秀殿举行,百官鱼跃而入,骆泽虽是右丞之子,然而官位不显,落于下首,非得立身远眺才能看到首桌的皇帝几人。
百官先入座,皇帝自然是姗姗来迟。
再次出现在百官面前时,凌夏帝脱去了厚重的衮服,换上一件常服,阔步走入万秀殿。众人见到凌夏帝自是大行跪拜之礼,凌夏帝笑着坐入龙椅,挥袖请起。
众人起身,坐回原处。
凌夏帝朗声笑道:“正旦乃一年之首,诸位与寡人汇集于此,便是汇集了天地之精气,于我北周是大大的裨益,寡人在此敬诸位一杯。”
众人连忙起身,端起酒杯,与凌夏帝遥遥相对,齐声道:“谢皇上!”
骆泽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屠苏酒没入喉管,回味苦涩。
众人落座,凌夏帝开始与坐在首位的王公大臣们话起家常。骆泽一心低头夹菜,偶尔有人向他敬酒,他便一一回礼,渐渐地,头脑有些昏沉起来。
不知何时,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骆泽?”
骆泽低头不语。
“骆泽!”
骆泽缓缓抬头,眼前雍王正一脸期待的看着他,嘟囔道:“干什么?”
雍王笑笑,回头对凌夏帝道:“骆大人喝醉了,怕是要让云台观的道士们失望了。”
凌夏帝大笑:“我还没喝醉,这小子倒是先醉了!既然几位道长们说只是借身体虚弱之人身体一用便能通先帝之灵,他醉不醉倒也无妨!”
凌夏帝登基以后,便追封战死沙场的父亲凌静为太上皇,迁陵墓于北安城外,令臣民祭拜。
骆泽茫然抬头,只见众人纷纷向他看来,他勾唇一笑,笑意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意味:“看什么看,没见过我骆泽啊!”
众人闻言先是一诧,转而哄堂大笑起来。众人常日里见的都是温文尔雅的学士骆泽,论学识,骆泽敢在青年一代中拔得头筹,只是因为不良于行才仕途坎坷,故而突然见得此幕,众人都是啼笑皆非。
凌夏帝莞尔,对下首的骆丘道:“你这儿子喝醉了,倒是与常日里有些反差。”
骆丘满头大汗道:“皇上,我这儿子昨日生了重病,今日是带病上朝,殿前失仪,还望皇上莫怪,我这便遣人将他送回家中。”
凌夏帝道:“正是带病上朝,才合了今天的意,要不然我这满朝文武哪里还能找得到身体虚弱之人?雍王,把他带上前来吧。”
雍王欲将骆泽拖走,骆泽不肯,两人当堂撕扯起来,惹得旁人哈哈大笑,最后还是凌夏帝派了两个侍卫相助雍王才将他制住。
“平常一副书呆子的样子,没想到喝醉了力气这么大。”雍王调笑道。
凌夏帝闻言也是一笑。
骆丘担心之色溢于言表,萧吉见此,凑近低声劝道:“昔日老莱子彩衣娱亲,今日骆泽殿前醉酒,权当是哄皇上开心了。皇上开心了,得意的还不是你们骆家?”
骆丘闻言,冷哼一声。
萧吉撇撇嘴,不再言语。
那边,骆泽被撕扯着拉到御前。侍卫手一松,骆泽便瘫倒在地上,似乎是睡着了。
雍王无奈转头,对殿前立着的一位道长说道:“云霞子道长,人放这儿了,睡着了可不关我的事。”
一身灰衣的老道士云霞子轻挥拂尘,道一声:“无妨。”
他走到骆泽身前,瞧了瞧兀自酣睡的骆泽,右手取出一白色瓷瓶,扒开塞子,他将瓷瓶悬在骆泽上空,瓶口朝下,有液体缓缓流淌而出。
水色焦黄,骆泽被这水洒了一身,身子一颤,茫然看向云霞子。未己,骆泽身上散发出一股尿骚之气。
众人纷纷掩鼻,云霞子冷声道:“这是无根水,童子尿,用来驱这人身上污浊之气。”
说完,又取出一红色瓷瓶,疾速往骆泽身上淋去,这次是鲜红的血液,正倒在骆泽头发上,滴滴答答的顺着鬓角向下流淌。
云霞子从容道:“这是公鸡血,用来除鬼祟之气。”
骆丘大怒,拍案而起,道一声:“皇上!”
凌夏帝见骆丘怒气冲冲,蹙眉问道:“云霞子道长,除了这无根水、公鸡血,还会不会有其他此等物什?”
云霞子俯身:“回皇上,没有了。”
自凌夏帝年过五十之后,年岁愈长,便愈发迷信方士,崇信道教,他招了很多云台观的道士留宿于宫中,对这些人分外亲热。故凌夏帝虽知骆丘不喜,还是挥手示意云霞子继续。
云霞子凝视满身腥臊之气的骆泽,蓦地执起手中拂尘,在骆泽身盼做起法来。他口中念念有词,脸色随之忽明忽暗,众人不免被之吸引,屏息以待。
“呔!鬼魅退散!恭迎先帝!”云霞子手指骆泽,神色一凛,片刻后,收起拂尘,退身一旁。
骆泽依旧怔怔,不明所以。
众人中有人嘲笑出声,凌夏帝微怒道:“道长,你不会是在戏耍寡人吧?”
云霞子依旧淡定道:“先帝气华之灵,以他凡人之躯不能承受,搜查其身,必有应验之物。”
凌夏帝抬眉,“哦?”了一声,对身旁小太监道:“三福,你上前搜搜看。”
小太监三福躬身应下,上前搜了半天,终于从骆泽怀中掏出一封信:“皇上,这里有一封信。”
凌夏帝兴致勃勃道:“你念来听听!”
三福将信拆开,清了清嗓子:
“凌夏吾儿,怀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载而成帝业。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其实身兼之。然吾儿虽知人善任,不免寡恩刻薄,自古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赵党一案,数万冤魂,日夜侵扰,使我不得安宁……”
“啪!”凌夏帝拂去案上菜肴,脸色可怖,猛地立起。
三福吓得立马跪下,不敢抬头,口中连连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
凌夏帝冷笑一声,走下殿去,将书信一把抢过,展开一看,脸色愈发难看。
凌夏帝皱眉走至骆泽身前,不顾骆泽身上脏污,抬起骆泽的下巴,怒喝道:“这信是你的?!”
骆泽眯着眼睛,瞧着凌夏手里拿的泛黄信封,想要伸手便被凌夏帝一掌打开。凌夏帝威严道:“我问这信是不是你的?!”
骆泽眼神涣散,轻声道:“我的。”
众人纷纷色变。
凌夏帝怒极反笑:“信里写了什么你可知道?”
骆泽淡淡道:“知道。”
凌夏帝怒急,把信拍在骆泽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假冒先帝、诽谤天子,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是大不敬之罪!你可知为乱党翻案,是谋逆之罪!”
骆泽醉醺醺的摆摆手:“什么谋逆,不就是我父亲骆丘三年前便死了母亲,却一直没有回家丁忧吗?”他笑道,“顶多算个欺君,怎么还扯上谋逆了?”
说完,骆泽晃悠悠站起,拽住了凌夏帝的袖子:“走!喝酒!”
大殿众人闻言均是窃窃私语,骆丘脸上动容,颤巍巍的走上前道:“骆泽,你说什么?”
骆泽脑中混沌,看见骆丘,笑道:“我说你母亲死了,就是我奶奶!我奶奶死了!前几年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我就没敢告诉你,万一你一听,过去了怎么办?”
一边萧吉惊道:“骆泽,你这是怎么说话呢,简直是……简直是大逆不道!即便是右丞身体不好,你也不该三年都不相告,这不是陷右丞于不孝的境地吗?!再说丁忧政策古来有之,父母新丧,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堂堂右丞带头不丁忧,岂不是持身不正?”
骆泽接道:“论罪当罢官?罢吧罢吧,早不想当了。”说完还自顾自的哈哈一笑,又要扯着凌夏帝去喝酒。
雍王连忙将骆泽从凌夏帝身上扒下来:“皇上,骆泽这是在耍酒疯了!”
凌夏帝却是转身,不再瞧那痴傻一般的骆泽。
他看向云霞子,阴测测道:“道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寡人解释解释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小太监所念一段,改自《明史》对□□皇帝的评价:“□□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崛起布衣,奄奠海宇,西汉以后所未有也……”
☆、新望 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