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校的大巴上,一看便知他身边的空座儿是预留给自己的。
酒桌上自成一伙,和对面的两个教官猜拳拼酒。
这些原本应该稀疏平常的事,现在想想,忽然让项磊觉得心惊肉跳。于是项磊扭动两下身体,自然地甩掉了肩背上的胳膊。那种折磨人的经历,有过一次就足够了。
然而,可怕的事实却是,越抗拒,越诱惑。
当何飞在对面说“项磊你丫真他妈怪”的时候,项磊真的怕了。
项磊觉得自己很没用,甚至觉得自己花痴。自从认定裴勇永远不可能成全给自己一份踏踏实实的爱情之后,项磊总会轻易地幻想和某个男生发生一段感情,有时候只是因为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网上聊那么几句,有时候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某个动作、某种气息,有时候只是因为一张自己喜欢的脸,项磊的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泛起涟漪。
项磊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
8
兄弟们大呼小叫地拎了酒菜回到宿舍,当即簇拥到一起开怀畅饮起来,啤酒不够,刘冲又跑出去买了几瓶白酒回来。
这时候的项磊显然还是宿舍里的中心人物,所以众人纷纷要和他拼酒。项磊当然敌不过这阵势,推辞不过打算逃开。何飞本来一直叼着烟笑眯眯地看着项磊,项磊要借故出门的时候,何飞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项磊的胳膊。何飞大概很用力,项磊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吃痛得一阵呲牙咧嘴。
“我真不行!再喝就要吐了。”项磊哭丧着脸向我们讨饶。
“你丫骗谁呢?”何飞眯着眼睛说,“我可知道你的量!”
项磊瞥了何飞一眼,何飞收到示意,却未动声色。
“别瞎说了,我真不能喝。”项磊说。
“那前天跟教官坐一起时,也没见你丫装孙子啊!”何飞仍旧笑眯眯地说。
这时候项磊转过脸去,皱着眉头狠狠瞪了何飞一眼。何飞当然知道项磊的意思,项磊希望他保守教官单独请他们二人去喝酒的小秘密,更希望他别来揭发自己那天喝了多少酒,可那何飞好像一时玩性大发,根本就不理会项磊的这点暗示。
项磊不禁有些愠怒,重新站了起来,迈开步子打算离开。何飞眼疾手快,突然从项磊身后将他死死抱住,同时冲兄弟们喊道:“哥几个,上!”
兄弟们马上会意,哄笑着拥上前去。何飞把项磊拖到刘冲的床铺上,兄弟们自觉分工,有人去按项磊的双腿,有人去扣项磊的胳膊,有人去解项磊的皮带。项磊拼命挣扎,根本不起什么作用,皮带被谁解开了,有人趁机拉下了项磊的裤子,何飞腾出手去扯项磊的内裤时,项磊忍无可忍暴吼了一声:“滚!爷爷我生气了!”
谁都能听出来,那吼声好像真的有点火了。
何飞坏笑着凑到项磊面前问道:“怎样?你丫喝还是不喝?”
项磊眼里迸出怒火,大声回道:“你他妈的跟我较什么劲儿呢?”
何飞面不改色:“我就问你,你丫喝,还是不喝?”
“喝!”项磊又是一声暴吼。
然后兄弟们哄笑着回到了书桌拼成的酒席边,项磊提上裤子,悻悻地走过来,坐也没坐,端起半杯酒便一饮而尽。
“日!老子今天也跟你杠上了!”项磊一边说,一边在何飞的酒杯里添满了酒,然后一把拉过凳子,恨恨地坐了下去。
何飞一脸坏笑,应道:“奉陪!”
中途,项磊站起身来要出门,却被郑东明拦下,项磊不说话,而是指了指自己鼓起的腮帮子,推开了郑东明的手就往卫生间里跑去。
项磊在卫生间里吐得稀里哗啦。郑东明帮项磊捶背的时候,何飞走过来问项磊怎么样,项磊没有理会。何飞让郑东明拿杯水和一卷纸巾过来,然后一边问项磊还想吐吗,一边继续帮项磊捶背。项磊费力地伸出胳膊,一把推开了何飞的手。
“怎么?你丫还真生气啊?”何飞笑问。
“你丫真是个叛徒!”项磊愤愤地说。
项磊这么一说,何飞不禁笑得更欢了。
何飞再次伸出手轻拍项磊的后背,嘿嘿一笑说:“行吧,我是叛徒,我错了。”
这一次,项磊没再推开他的手。
9
心下里,项磊却已暗暗做了打算,就此远离何飞。
这一点很容易做到,因为何飞和周云志二人是在家门口上大学,和读中学时没什么两样,几乎不怎么在宿舍里留宿。项磊增加了上网的时间和频率,下了课就钻进机房或是泡在网吧。当然一直是找朋友,找得没一点头绪,烦了,转而去上自习。
项磊去上自习并不是读书温课,而是心血来潮,学着看过的那些网络同志小说的样子,在自己中学经历的基础上杜撰了一个故事。在这篇自己能够掌控剧情的小说里,项磊总算安排自己和裴勇圆圆满满地恋爱了一回。
整个过程里,项磊一直为此虚幻地满足着,可打算收笔时,项磊却不能自控地陷入了绝望。项磊花了一天的时间去酝酿小说的结局,到底还是难逃窠臼,像很多自己曾经读过的那些同志故事一样,项磊也为自己笔下的人物生生制造了最终的死别。
好像,只有这样,那两个承载了项磊幻梦的人才能做到永生难忘。
好像,只有他们的一辈子足够短暂,才更有可能得以善终。
10
每天放学后,何飞通常并不直接回家,而是回宿舍里玩闹几下,或是找几个兄弟结伴去打会儿球。何飞难得在宿舍里碰见项磊一次,项磊只是冲他草草地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换了衣服就要出门。
“你丫天天忙什么呢?走,一块儿打球去!”何飞挡在项磊身前说。
“我打不好,也不爱打。我去上网。”项磊说完就要绕过何飞。
何飞挪了挪两步,再次挡在了项磊身前。“有什么好上的!CS你也多叫几个弟兄啊!走,看哥们儿打球去!见识见识哥们儿的球场英姿。”说着就去拉项磊的胳膊。
项磊轻巧地甩开,回道:“我不玩CS,我上网聊天,朋友还等着我上线呢!”
项磊急急地绕过何飞,迅速走出了宿舍。
何飞望着项磊的背影,低声喊了句“操”。
谁都知道,何飞和项磊是队列班“战友”,所以走得比较近,可是国庆节之后,项磊却无缘无故不怎么理会何飞了。何飞叫项磊去打球,项磊推辞,何飞要跟着项磊去上网,项磊反倒又说不去了,何飞给项磊占了两次座儿,项磊一次也没去坐。
何飞为此懊恼不已,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男足出线那天对他说了句“你丫真他妈怪”,何飞向宿舍里的兄弟们抱怨:这项磊未免也太小气了吧?
也许何飞应该庆幸,因为随后项磊出柜时,并没有谁和项磊走得太远,或是太近,兄弟们几乎都已经忘了何飞半个月前的那些抱怨了。
“嘿!gay!”何飞开始这样称呼项磊,很少再叫项磊的名字。
何飞似乎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心情,几乎每个朝夕相处的兄弟都能感受到。项磊从不在意,反倒很快习惯了这个称呼。
可说起来奇怪得很,除了何飞,这称呼其他人死活也叫不出口。
11
项磊偶然提到自己写了一篇小说的时候,除了刘冲,没人回应。
“拿来看看!拿来看看!”刘冲饶有兴致地要来项磊的小说手稿,好像很认真的样子翻看了一个下午,一边翻看一边还时不时笑出声来,或者冷不丁发出一声惊叹,“我靠!”“这样也行啊!”“牛×!”——诸如此类。自然有人要出刘冲的洋相,问刘冲是不是也打算朝项磊的组织靠拢,在这一点上,刘冲的免疫力超乎寻常,他总是一笑了之,再或者眨眨眼道:“我比项磊高一级,我他妈双的,男女通吃!”
“那你小子这是打算要把项磊纳为小妾了?”
“别侮辱老子品味!”刘冲还没来得及反应,项磊已经喊出了话。
宿舍里横七竖八的家伙们开始七嘴八舌。
“咱刘冲咋了?要样儿有样儿,要身材有身材,尺寸也不小哇!”
“嗳嗳嗳,项磊,你喜欢哪种类型的?”
“项磊,你是扮男的,还是扮女的?”
“你丫可真逗!这还用问吗?”
“哥们儿见过法学院那人妖吗?那神情举止和说话声儿,嘿——甭提了!见了那人哪,你会觉着项磊这种还得充当一男的角儿,不然搞起来多别扭!”
“嗳,项磊,你们都怎么搞啊?不会真的用身上那个唯一的洞洞吧?”
“啊?多他妈脏啊,正搞着时,万一对方想拉了咋办?”
项磊坐在自己的上铺,胡乱翻着一本杂志,再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12
刘冲人如其名,撞开门冲回宿舍。
“诶,哥几个哥几个!你们猜猜我刚碰着谁了?”
宿舍里所有的目光集结过去,刘冲却自顾自地大喘气儿:“我日!哎哟我操!”
“什么毛病啊你?”众人谴责。
“我这正跟媳妇儿亲嘴儿呢,忽然尿意甚浓……”
“丫这词儿拽的。”
“这不离教三最近么?我就去了教三的厕所,正搁那畅快着呢,身边的尿池边忽然飘过来一人影,我拿余光无意间这么一瞧,哎哟妈呀!”
“不会是法学院那人妖吧?”
“级别更高——英语系那位!哥几个谁给上一手提包道具,我给你们演示演示。”
众人找了半天,未果。男生宿舍里找手提包,各位都神叨了。
只见刘冲把胳膊肘顶在侧身,右手侧翻,手心向上,随便抓来郑东明的上衣往中指上那么一搭,在宿舍里扭着屁股来回走了几遭,在场的兄弟无不人仰肚子翻。正巧这时候隔壁宿舍一哥们儿推门进来,瞧见这情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靠,刘冲!你丫这是打算混T台呢?”
刘冲继续道:“哥几个平时都不少见这位吧!我当时就愣神儿了,下面当即就关了闸,怎么使劲都尿不出来了。这人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悠悠地转了下脑袋,飘忽忽就斜了我一眼,哎呦妈呀,瞅得我浑身打一哆嗦。”
“我操!这段儿你也给哥几个演示演示。”
“这段学不来,你们意会意会,就是当自个儿特销魂的那种眼神。”
当下,宿舍里的每个人都盯上身边一哥们儿,一边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琢磨着销魂的力道,少顷,集体打了个哆嗦。只项磊一个,捂着肚子笑没了眼睛。
“刘冲,那人往下打量你了吗?”
“哪还有那光景啊,我这赶紧提了裤子就跑,门口差点儿溜一跟头儿!”
经确认,宿舍里只有周云志一人没在校园里留意过这么个人。这时候刘冲忽然想起媳妇儿还晾在校园湖边呢,忙不迭又冲出了宿舍。
这天以后,项磊上厕所会挑时间,一般尿池边没站熟悉的人时,他才会去。
13
刘冲故弄玄虚地扒着项磊的耳朵,神秘兮兮地问项磊知道不知道教二四楼男厕所门板上的留言,项磊摇了摇头。
“是你们同类的交友留言啊,上马哲课去厕所的时候你没留意过?”
项磊还是摇头。
“密密麻麻全是QQ号码,好像还有手机号,不知道都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有几幅漫画呢,操,还他妈画得挺生动呢!”刘冲继续说。
“哪天你丫要是得罪我了,我也可以在每间厕所的门板上写出你的手机号码,注明免费应招鸭。”项磊说。
“操!你丫真是歹毒!哦对了,上面还有人留言说,每周五晚八点都会在四楼东边的楼梯口等着,嗳,我们这周五晚上去看看呗。”
项磊瞪大眼睛盯着刘冲回道:“你丫没病吧?”
“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的同类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没那兴趣!”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在找伴儿吗?”
“不为什么。就是真有人在那儿等着,也一定是那种只为满足生理需要的人。”
“那你想满足什么需要?”
“精神需要!你丫当自己记者呀!问题真多!”
“搞不懂。要是有美女这么直接,谁他妈的还管那是生理需要还是精神需要啊!”
项磊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没再言语。可刘冲继续缠着项磊,非要在周五晚上一起去教二四楼看个究竟,项磊最后只回应了两个字给他: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