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先生十分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老板,把手里的文件递给同事,弯腰卷起裤卷,露出包缠着小块纱布的小腿肚。
“我前天不小心被开水烫伤了。”助理解释道。
徐知着弯下腰去看了一眼,笑道:“不好意思。”
虽然只是个极小的插曲,但还是打断了那边办公的节奏,艾琳娜起身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应该带点氪石过来,或者用铅做衣服,这样他就看不见了。”
众人闻言莞尔,顿时尴尬全消。
整个下午人来人往,把原本阔气的总统套间挤成一个喧杂的小会议室。徐知着手里擎着报纸,仿佛漫不经心,但事实上,除了眼前这页纸,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保镖与狙击手的工作有极为共通之处,他们都必须懂得忍耐,拥有统观全局的视野并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变故,救人的机会与杀人的机会一样,往往都只在一线间。
下午烈日正浓的时候,艾琳娜的一位助理走到徐知着身边低声叮嘱:“科恩小姐向酒店厨房订了一批消暑的饮品,您看什么时候您方便找个人过去把东西分发一下。”
徐知着连忙应声,视线下意识地投向里间,艾琳娜冲他点头一笑,旋即又投入工作中。徐知着微微有些惊讶与感动,虽然他很快明白过来,这类琐事实际的经手人根本不是艾琳娜自己,但这念头毕竟是她起的,最后也由她买单。
这女人有超乎寻常的体贴与周道,初初相处时甚至会让人十分惊讶。后来,徐知着才知道,她有两个全职的助理专门为她打理那些资料:一个人叫什么名字,何时出生,在哪里毕业,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有什么喜好厌恶……但凡是用得着的人,她都不会怠慢,将对人的管理做到了极致。
日暮时分,人群散去,艾琳娜一个人坐在窗下的贵妃椅上休息,等待助理过来帮她化妆,准备参加晚上的宴会。这女人沉静时与工作时完全是两个样子,像这样独自静坐,神情间几乎可以看得到清晰的落寞与疲惫。徐知着终究有些不忍,毕竟是个女人,刚刚跟男朋友分手,连口气都没顾上喘,就这样没天没夜的干。
“有烟吗?”徐知着把烟盒搬过去,露出十分期待的表情。
艾琳娜闻言一笑,起身卷了两支。
徐知着很少抽烟,也没什么瘾,但艾琳娜这盒烟丝的确是上上极品,口感醇厚温润,散发出温暖的草木芬芳。所以徐知着偶尔也会厚脸皮的讨一支,一则是为博红颜一笑,二来也的确是有些惦记。
“帮个忙吧?”艾琳娜帮徐知着引燃烟卷。
“唔?”
“我打算从今天的年轻人里挑一个人当我对加蓬这个项目的联络员。你觉得他们……哪个好?”
“哪个好?”徐知着微微一愣,笑了:“早说啊,我就帮你多瞄几眼了,今天净盯着你看。你想知道什么?”
“忠诚。”艾琳娜毫不犹豫的。
“这可看不出来。”徐知着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我只能告诉你,那个腿上受了伤的,家里可能出了点事。”
“梅德罗斯?为什么?”
“他全身的衣服都是新的,刚刚烫平了褶子就拿出来穿。只有两种人会这样穿:1.他要干点什么,不想留下痕迹。2.他是真的一时找不到可以见人的衣服。他腿上的伤看起来像是被锅边烫的,他很可能是把烧热的锅子直接放到了椅子上,然后,不小心……”徐知着做了个手势,认真注视艾琳娜的眼睛。
“很好,我们有一支烟的时间来验证你猜的对不对。”艾琳娜避开徐知着的视线,伸手去拿矮几上的电话。
徐知着转身挡住她,笑道:“你直接告诉我答案就可以了。”
艾琳娜明显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慢慢的,有些自嘲的笑容浮在唇边:“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如果我要用一个人,我会叫人去拿他的简历,去问他身边人的评价,去查他的家庭状况……但我绝对不会,找个不相干的人来帮我看。”徐知着笔直站着,视线下垂时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场:“你不是要试他们,你是在测试我,可你为什么要测试我呢?总不见得是想看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帮你挑手下?”
“所以……”艾琳娜笑了。
“你想知道我有没有听见你们在说什么?或者说用,用一个中国成语……”徐知着顿了一顿,用中文说道:“我有没有充耳不闻?”
“所以你没有。”
“我干这行是很累的,大姑娘。”徐知着用回母语,露出一些玩世不恭的笑:“我得不停盯着你,看你身边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我耳机里有五个频道在说话,我得随时听着他们外面有什么动静。而且最倒霉的是,干我这行,十之八九,噢不是,是百分之九十九,都遇不上什么事儿。干耗着是最累心的,我没空听你们在扯什么蛋。”
“听起来很有道理。”艾琳娜笑得像在耍赖:“不过,我还需要道歉吗?你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在生气。”
“我当兵的时候,我的队长告诉我,假如有人要给超常的考验,那说明他想给你超常信赖。所以你可以继续试下去,直到你发现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缺点。而我唯一困惑的是……”徐知着弯下腰凑近艾琳娜的耳边:“你到底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梅德罗斯的妻子刚刚生了三胞胎。”艾琳娜避开了徐知着的问题:“他那天对我说,现在他家里乱得就好像是台风过境了一样,您猜对了。”
“有奖吗?”徐知着自然也无意追问。
艾琳娜想了想,找出一个精致的银色小烟盒,给徐知着卷了三支烟:“盒子记得要还给我。”
徐知着把银烟盒夹在指间翻转,慢慢走到办公桌边去,移开桌上堆叠的大堆文件,从压在下层的文件夹里倒出一支万宝龙金笔。
艾琳娜惊叹:“我找了它半天。”
徐知着把笔拿过来放到艾琳娜指间:“以后这种事可以找我,那种忙就算了,我帮不上。”
徐知着与摩根在门口交接班,负责化妆的女助理举着长裙从他们身边经过。摩根像所有的欧洲老辈人那样威严肃然,淡淡露出一点笑容就算是亲切:“怎么样?”
“我这边没什么,比不上您查场子,那么热的天,跑来跑去的。”徐知着连忙恭维。
“不是这么说,她在的地方永远是最重要的。”老头儿板着脸。
“是是,您说得对。”徐知着虚心受教,退开一步让老头儿进去,只是错身的瞬间,看到老头熨得一丝不苟的亚麻西服在领口洇出一圈汗迹,心中莫名一动:这么大年纪,这么个地位,还如此尽心尽力,图啥?
加蓬共和国通共150万人口,总统卫队还不如徐知着手下这帮人专业,摩根老头儿领着人把晚宴会场的里里外外都摸排了一个遍,徐知着赶到时摩根的手下塞给他一张A3大纸——地图!看得出是临时画的,但画得相当精细准确,备注的小字都是花体。
徐知着啧啧称赞,一边看一边趁机跟身边人套近乎,没多久就把摩根先生的下一步计划摸了出来,当然这些事本来就不是秘密,只是徐知着之前没往这方面想。
是的,五十多岁的摩根先生正当壮年,自然不会就此退休老婆孩子热炕头,外头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摩根大叔在北美开了一家高端私保公司,专门为顶级富豪提供专业服务,这公司规模不小,派头极大,怎么看也不像是给人当保镖就能赚出来的家业,幕后大股东是谁,不言自明。
徐知着抱着胳膊肘儿,心想有点意思。
加蓬共和国虽然小,但极富,首都区的奢侈享受一个不少,晚宴也办得有模有样。瑞士来的酒店管理,意大利人的设计,法国、日本和中国人来做菜,花园里郁郁葱葱地生长着繁茂的热带植物……像所有的资源国一样,加蓬人出售资源,享受全世界的物质。
艾琳娜穿了一件裸色细纱长裙,妆化得十分娇嫩,花瓣色的嘴唇与带一点点珊瑚色的腮红让她看起来就像年轻了十岁,站在一堆老男人中间,让你几乎想压低了声音与她说话。非洲是男人的世界,在这里,太强势的女人总不讨喜,男人们不喜欢看到一个女人凌驾在自己头上,这会引起他们极大的反感和别扭。
科恩基金的总执行人放在哪里都可以算得上是个人物,晚宴的规格不低,加蓬小国内还说得上话的精英们倾巢而出,席间觥筹交错,巨大的水晶灯折射出迷离的五色。
艾琳娜在先锋石油非洲区副总裁的陪伴下,游刃有余的应付着一拨又一拨挤过来搭话的人。徐知着站在不远处,手里随意的擎着一杯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不时与场外的兄弟们交流几句,当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吐槽。
对于保镖来说,应酬场真是枯燥又无趣,各式各样的面孔几乎要挤暴你的大脑,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让你不断的虚惊……这人会可疑吗?那家伙怎么又转过来了?这小子好像不在邀请名单上啊?这个,这个服务生怎么又往这边挤?
徐知着往前转了一步,示意那个托着大盘香槟的服务生折回。艾琳娜在宴会上的一切饮食都由自己人准备好,穿了酒店服务生的衣服送上来,这点早就跟酒店方面沟通好,这没眼色的小伙子瞎跑什么跑……徐知着听到身后喧杂一片,眼角的余光中艾琳娜一行人正说说笑笑着往自己这方向走来。
再看看眼前这呆头呆脑的傻小子,徐知着顿时有些不快,视线不由自主的凝聚出怒意,狠狠地撞进对方眼底,这一瞬间的杀气足以让任何人惊觉退避,但……也有可能……
哗地一阵碎响,徐知着看到整盘的香槟酒往自己脸上砸过来,原本呆滞迟疑的服务生一把掀翻了手上的托盘,亮出寒光四射的尖刃。那一瞬间的反应全凭本能,理智与思考派不上任何用处,身体像是突然脱离了大脑的管控,每一寸都变成了活的,手与脚自己知道去往哪个方向,精确而优雅,源自千万次的训练……徐知着出手如电,一把钳住对方持械的手腕,大力往后扭转,一条腿卡到对方身前。
徐知着极为凶悍的视线在极近的距离砸进对方眼底,那人被压制着仰头,漆黑的瞳孔流露出濒死的绝望与疯狂,使出拼死的爆发力扭转手掌。潮湿的酒液意外的润滑,徐知着只觉得掌心一松,刀刃滑到虎口上,只一碰就切了进去……
然而再怎么挣扎也只是一瞬!
下一秒,徐知着坚硬的膝盖撞到对方胯下,那人便抽搐着倒了下去。徐知着一脚踩住尖刀,往后一踢,随即跟上一步,极为精准地踹了过去,加装了钢片的靴尖坚硬无比,准确地砸到对方太阳穴上,让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整个制服过程快得惊人,仿佛只是走神了一刹那,现场已经遍地狼藉,站在近处的人目瞪口呆,远方的客人甚至还没察觉发生了什么。徐知着顾不上旁人,一把拉过艾琳娜护进怀里,持枪在手一步步退开。
终于有人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声惊呼,反而吸引了更多人挤过来围观。马克西姆带着人奋力劈开人墙,把早已晕厥的刀手抬出去,摩根老头子也挤过来开路,徐知着一看前方豁开一个口子,连忙将艾琳娜一把扛起,抱进了最近的休息室。
大门一关,所有人环立到位,徐知着这才感觉安心,随手把老板放到地上,只觉得指间粘腻,有什么东西正往下滴,不自觉甩了一记,在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串暗红的血滴。
“你受伤了?”艾琳娜低呼。
“没事。”徐知着拧开桌上的纯净水冲洗伤口,眉头越皱越紧。他这双手受过小伤,但从无大难,别说右手虎口这么要紧的地方,就连左手小指都没缝过针。那浑小子的破刀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磨的,居然如此锋利,硬生生切进去足有一个厘米,伤口光滑平整,血涌如注。
“伤很重?”艾琳娜察觉徐知着神色有异。
“嗯。”徐知着极其郁卒,顾不上敷衍。
“会影响开枪吗?”艾琳娜马上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不知道,要养。”徐知着抬头看见艾琳娜长裙上血迹斑斑(虽然全是自己的),这才意识到这姑娘也算是刚刚死里逃生。危难关头,反倒要让客户来安抚自己,徐知着顿觉惭愧,连忙笑道:“你这裙子不贵吧?”
艾琳娜错愕地低头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摇头笑道:“不会要你赔的。”
摩根大叔办事麻利,很快就把背景查了个透。行凶的刺客名叫法拉奇,与科恩家的仇可以追溯到七年前。当年,先锋石油发生了一次极为严重的井喷事故,一共造成五人死亡,其中有两位都是法拉奇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