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知道徐知着关心病况,废话略说了几句,四个人便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讨论了起来。然而徐知着的内科医学知识几乎为零,医生说话在他耳朵里根本就是天书,一个一个字拆看认识,合起来完全不懂。蓝田见徐知着的神色越来越茫然,顿时心头柔软,握住他的手说道:“你信我的话,就交给我。”
徐知着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连忙说好。
医生和蓝田沟通起来显然要比跟徐知着省力得多,很快,徐知着就像是被忘在了一边,只能呆呆地看他们说得热火朝天,口中不断地蹦出他完全听不懂的新名词,直到拍案定论,方才齐齐转过头来看向他。
“你家老太太的病,初步怀疑是别的脏器有原发性癌发生了肠转移,但目前还不能确诊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最好还是能请专家来会诊一下。”主治医生说道。
“那就请吧!”徐知着茫然道。
两位医生又看了蓝田一眼,蓝田点点头,三个人又开始讨论起请谁不请谁,那些名字徐知着一个都没听说过。蓝田像是查觉到他的心情,转头看他笑了笑:“别怕,有我在。”
徐知着连连点头。
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蓝田把徐知着拉到一边细问:“你一共有多少积蓄?”
“三十多万吧。”徐知着见蓝田脸色沉重,下意识地补充道:“我一直,给我妈寄了一些钱,还有……”
“那你妈手上还有多少钱?”
“大概……”徐知着迟疑。
“没了?”蓝田试探道。
“不好说。”徐知着叹气:“不能指望她。”
王颢前半生靠老公养,活得憋屈,后来得儿子养,在急欲翻身的心理之下,自然活得得瑟了一些。徐知着原本倒是不在意的,毕竟养妈是应该的,他也有心用这笔钱偿还章非这么些年来的养育之情,家里那笔烂帐他无心去管,也管不了,只能用钱还债。
蓝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这样,你把卡给我。反正医院这边我来管,看能不能再打点折。”
徐知着完全不疑有他,当场就把银行卡交了出去。
“别担心。”蓝田把手按在徐知着头顶上:“我来想办法。”
徐知着心事重重地点头说好。
虽然感情有隔膜,也毕竟是自己亲妈,骤然遇上这种事,饶是徐知着的个性再坚韧也不免心慌。徐知着对蓝田有盲目信任,觉得他神通广大什么都搞得定,连夏明朗的手术都是他一把统筹。现在蓝田说他来想办法,徐知着就相信他一定会有好办法,后来才发现,居然是最笨最直接的那种办法。
章云靓把麻烦扔走,简直就像出了一口恶气那样畅快,连着个把月都没有再见人。医院里只有徐知着和章非顶着,偶尔蓝田有空也会来帮帮忙。当然,徐知着是主要劳动力,推了几乎所有事专门在医院里顶着,章非算个打下手的。毕竟章非还得在女儿家里住,出入多少都有些不方便。
徐知着一直觉得老妈在章家有如女仆,可现在退后一步看看,或者真是相处日久没有爱情也有感情,彼此之间毕竟还是有些情份在,便越发为王颢感到难过。她吃了一辈子苦,老来终于熬出来一些,却又得了重病;儿子又不争气,大好的前途没了,女朋友也丢了,站在她的角度想想,还真是挺悲凉的。然而就连这种难过也终究隔了一层,有如隔岸观火,或者水中望月。
徐知着发现,似乎在他从没发觉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地原谅了他的母亲,生父,继父甚至姐姐。他不再祈求什么,也不再有怨恨。他妈妈可能这辈子做错了很多事,但她也只是个可怜人,她养他长大,终究是有恩的。徐知着一直默默希望事情可以简单的结束,即使他耗尽积蓄,只要能换回母亲一条命也是值得,他对她没有更多的期待,只愿她晚年能多过几天好日子。
专家会诊来了两拨,第一拨是北京的,意见不统一,又从上海请了一批人,最后确诊下来,说是肝的原发性癌转移到结肠。徐知着听完都愣了,感觉这病生得简直玄幻,这两个器官有关系吗?
一听说是肝癌,章非呆若木鸡,哆哆索索地揪着自己女儿的衣服。
章云靓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孝顺儿子,这还治不治啊?”
徐知着没看医生,也没看别人,就只看着蓝田,蓝田温柔而平静地回望他。
最后徐知着拍了板:治!
绝症不能追求治好,但求活着,五年成活率,十年成活率……徐知着看这字眼就觉得不太舒服,把人活得像畜生一样。但也没办法,可能在老天爷面前,人跟畜生也没两样。
徐知着对王颢生出很多温柔,他原谅了她所有曾经做过的错事,曾经的忽略与错待,只记得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徐知着决定了要治以后,后面的事又不归他管了。按医生的说法,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癌细胞扩散不明显,只要好好治,五年的成活率会很高。
但……好好治,是个什么意思,徐知着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领悟好。
这年月,新药开发难度巨大,各大药厂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肿瘤类新型特效药的定价惊人。毕竟,那都是针对全球发达国家富人市场的,根本就没考虑过中国人的承受能力。
徐知着本以为卡里那三十多万怎么着都够了,也就没再操心这事。一个多月以后突发奇想,找医方打了单子出来看,竟直接吓傻在医院的走廊里。那些看不懂名字的针剂贵得让人匪夷所思,一个疗程接近十万人民币,仅仅两个疗程连带辅助治疗就基本干掉了他所有的存款,此刻还在流水一样花出去的,不用说都知道是谁的钱。
徐知着只觉得四肢冰凉,心口一团暗火,烧得他浑身作痛,缓了好久终于缓过一口气。他左思右想,觉得事情绝不能这样办,百般无奈之下,只能打电话找陆臻。
陆臻的电话有保密监听,转接漫长,徐知着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机械的女音询问,心里越发焦躁,好不容易等到电话接起,也顾不上寒暄直接问道:“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多少?”陆臻微微一愣。
徐知着陡然犹豫起来,迟疑不决地说道:“十万?”可是……十万够吗?多少才是个头呢?
“行,没问题。”陆臻连个咯噔都没打,便爽快同意了。
徐知着呼出一口气,有种虚脱的茫然。
“出什么事了?”陆臻这才问道。
“我妈病了。”
“现在在北京吗?哪家医院?我有空过来看看?”陆臻关切地问道。
徐知着下意识地想说在,可话到嘴边又有犹豫,慌乱间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急匆匆找了个借口挂断。他急着去找蓝田询问,但逼到这一步,潜意识里连蓝田的车都不愿意开,硬生生倒了两班地铁赶过去。
30
蓝田正在办公室里守着学生,一句一句地指导着给他改文章,冷不丁看到徐知着站在门口,顿时诧异:“你怎么来了?”
徐知着经过之前那事已经在学生面前混了个脸熟,小徒弟马上心领神会的一缩头,笑嘻嘻地跑了。
蓝田见徐知着一脸凝重地锁好门走过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下来:“怎么了?”
徐知着把漫长的医药费单据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放在桌面上。
蓝田连碰都没碰就笑了:“你没事查什么帐啊,还怕我讹你的钱吗?”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的。”徐知着在蓝田办公桌前面坐下。
“我就是怕你现在这个样子。”蓝田把单子拉开匆匆一瞥,忽然说道:“别找陆臻借钱。”
??徐知着登时愣住,这也太料事如神了。
“他没钱了。”蓝田被徐知着的神情逗笑:“你不会已经借了吧?借了多少?”
“十万。”徐知着迟疑道。
“别再借了。”蓝田柔声道。
“为什么?”
“他真的没钱了。夏明朗的伤估计要花掉他们一百五十多万,我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已经弹尽粮绝了。”
“队长看病的钱应该是部队出啊!”徐知着不相信。
“部队只出国内医院能搞定的东西。我给你算一下吧。”蓝田交插着手指,双手撑到桌上:“夏明朗不能出国,两次飞行医疗,请人从美国过来开刀。第一次我想办法搞成了科研项目,打了点折扣,来回机票加食宿,4万美金;第二次是原价,6万。夏明朗脚上装的那个关节是最新的产品,全球最好的,全套材料加辅料接近10万。还有些药品需要从外面带进来,我虽然想了点办法,但成本价还是要出的。你自己算算看,大概需要多少?而且,按夏明朗的个性,如果不是真的没办法,还用我想方设法地给他省?你现在还想让陆臻帮你出十万,估计他就只能回家找妈要了。”
徐知着这下是真慌了。
“而且,还有一点。我不知道陆臻到底欠了你什么,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让你还钱的。”蓝田最后补充一句,彻底把徐知着砸趴下。
“这样吧,现在银行的存款利率好像是3点多,我占你点便宜,我给你算4%。这钱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你要是信不过我呢,就立个字据。”蓝田低头到抽屉里拿纸。
徐知着凝视了他一会儿,低声说道:“你早就想好了,对吗?”
蓝田把纸和笔推到他面前:“我本来是指望你一直不发现的。”
“你总是考虑得这么周道。”徐知着发现刚刚的心火已经全散了,他气势汹汹跑过来的样子显得多么虚张声势而可笑。他怎么可以质疑蓝田?蓝田总是为他考虑的,蓝田总是有最体贴的办法。
蓝田微微一笑,躬起身伸手过去按住徐知着的头顶:“别担心。”
徐知着手里握着笔,反而写不下去,他知道蓝田在调侃,哪有借钱的不放心债主,所以要立字据的道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徐知着不敢抬头。
“我想你欠我情,欠上很多很多,这样你就不好意思离开我了。”蓝田满不在乎地笑道。
“你不用这样,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欠你钱……”徐知着很着急。
“开个玩笑。”蓝田双手按住徐知着的肩膀:“我不相信一文钱真的能难倒英雄汉,我相信你总有办法把钱还给我的!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
徐知着与蓝田对视了片刻,蓦然升起一股豪气,按住桌子大声说好:“我会加倍还给你的。”
“加倍就算了。”蓝田莞尔:“说得我像个放高利贷的。”
晚上,陆臻追了电话过来问情况,徐知着受蓝田提醒,哪里还敢报帐号。两个人僵持了半天,陆臻忽然柔声说道:“难得你开了口,我怎么也不能不表示一下。是不是蓝田跟你说什么了?你放心,我手上有钱,你就收了吧!”
徐知着脸涨得通红。蓝田在他面前竖起一张纸,上面写着:回头我帮你把钱还给他妈。
“好吧!”徐知着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钱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天命与时间了。徐知着没跟王颢说她的天价药费,他怕把他妈吓到不敢再看病。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已是隆冬。章云靓终于过来探望了一眼,王颢有儿子撑腰,态度自然也硬气了不少。徐知着微皱着眉听她吹嘘蓝田的能力,仿佛整间医院都要卖他的面子,内科主任都得帮他提鞋。
徐知着心里异常反感,却又无可奈何,知道插入到这两个女人的对掐中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只能哑忍。
章云靓显然被这位莫名其妙杀出来当保护神的蓝教授十分不满,临走时重重冷哼了一声,脸上阴云密布。徐知着发现果然看人不开心是会开心的,心情又莫名其妙的好了很多。只可惜,他的好心情甚至没能维持到24个小时。
当天晚上是章非守的夜,第二早上,徐知着送完蓝田去医院,发现他妈正直挺挺地坐在床头。
徐知着吃了一惊,王颢虽然现在身体好了一些,但这样坐着还是很不舒服的。他隐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印象中,这正是王颢要发怒的标志,她总是喜欢用自虐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仿佛她的痛苦是一种威胁,她已经这么惨了,你怎么还可以让她不顺心?
果然,王颢满脸悲愤地看着他,小声又严肃地问道:“你过来,你跟妈老实交待,那个叫蓝田,是不是个变态?”
徐知着脑子里嗡的一响,缓了片刻才回过神,装作不耐烦地说道:“你听谁胡说八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