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传记Ⅰ人间春色篇----满袖灰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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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难道在各位前辈心目中,只有消灭这两万魔军才是最重要的事,众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就不重要,可以随意无视么?且不说以白云城里五十万城民的牺牲,换取普天下千万黎民百姓的安危,这笔帐该如何算,莫非只有其他城里居民的性命更宝贵,白云城的人命就不值钱,只配白白被人当作炮灰?更进一步说,老城主有无征询过全城百姓的意愿,究竟是谁有权利决定他们是否生存下去的特权?"
观景台上哑然无声。
无数的黑蝴蝶在周围翻飞,企图遮蔽他的视线。从魔蝶身上发出的黑气,像漫天箭雨一样射来,擦破衣衫,在肩背和手臂上划出道道血花。他依然屏息静气,等待最适宜的时机。
十六岛的岛主谢中庭脱口而出:"诛魔祛邪从来都是天经地义之事,无可置疑。我等自问奉行正义公理,天日可鉴!春城领主一意孤行,庇护魔族,定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江湖正道为敌?"
"铲除邪恶,自然义不容辞,人人不遗余力。所有的罪责,春城日后自会补偿;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掷地有声的话语。猝然一声弓弦断响,疾如流火的金色闪电,遥遥飞向对峙的山头。
炸响震撼群峰。
伸展在半天的魔蝶猛然俯冲下来,激起急旋的狂风,扑扇几下翅膀,忽然一头栽倒,刚好落在喷涌熔岩的火山入口--
仔细看时,一只眼球上不偏不倚插着支光闪闪的金色羽箭!
滚烫的火焰像潮水一样湮没、腐蚀庞大的躯体。那怪物拼力扑腾翻滚,搅得烈焰升腾,烟气弥漫,始终无法飞起,一点点沉入地下......
缕缕黑气飘散,山口再也没有熔岩喷出,地面也停止摇晃和开裂。晨光中显示一幅神奇瑰丽的景象:所有飞翔的墨色蝴蝶,似被云霞镀上一层虹影,变成五彩斑斓的金色蝴蝶,在坡地和山岗上翩翩起舞,美如梦境。
山谷的异光一并消失。困在阵里的两万魔军和魔兽欢呼之下,争先恐后奔出火海,试图躲到安全的地方。魔阵虽已打开,奔涌的岩浆和火流仍在肆虐,难怪这些魔兵仓皇不减。
淡青色的人影举目四顾,跃马驰下山岗。
奔腾的火焰遇到流光自动分开,一直来到谷底最中央--那里也是兵马集中的地带,陷落其中的六个营情形最为糟糕。
简单出示令牌,直接吩咐:"叫所有人不要乱,全部跟着我冲出去。"
其实根本不需要令牌,全体魔军早把他视为唯一的救星,一看到他,自然生起绝对信赖、安心的感觉。
领头的统领连声答应,迅速召集整合队列。雪麟马一马当先,穿过层层火墙。所到之处,宛若习习春风吹荡,一路驱散奥热的空气和烟火。
跟从的魔兵俨然看到希望,不再如盲头苍蝇般到处乱撞。雪麟马绕行一圈,大致集合了散乱的兵力和人马。
对传令兵下达指令:"让铁翼营和赤火营先行开路。其余的,后队转前队,向东面突围。"
命令没有分毫延误地执行。
春城自己亲自压阵,在火阵中往返奔波,照应每一处需要援助的地方,直到最后一批魔兵脱离险境。
身边只剩下几个兽人头领,前面是一条数丈宽的岩浆流,渡过之后便是山脚下的安全之地。以雪麟马的纵跃能力,只需在中间突起的土堆上略一借力就能跃过。
马蹄刚踏上落脚处,春城一眼看见泥流里载沉载浮的一只幼小魔兽,只有猎犬般大小,哀叫着奋力挣扎,不假思索弯腰去抱。就在这时,两块巨石从头顶的山坡滚落,当头砸下。
他若是立即放手,绝对有足够时间驾驭马匹,躲避落石。偏偏拉住熔岩里的幼兽不肯松手,竭力想把它拖上来。
前后的魔兵无不目瞪口呆,潜意识里,都在为这个昔日畏惧的敌手由衷担忧。
千钧一发之间,春城单手急揽缰绳,避开第一块巨石。倾身环抱,将那只魔兽整个捞起,双脚连踢。雪麟马机警异常,蹿身一纵,堪堪把第二块巨石甩在身后,稳稳落在对面
排在山脚的两万魔军欢声四起,欣喜之情绝无矫饰,用充满敬意的目光迎接那人驰到近前,弯腰放下这只小兽,拍拍它的毛发,柔声安抚:
"没事了,回到你的同伴那里去吧。"
小小的魔兽一路回头,依依不舍地张望,一瘸一拐返回阵营。
春城纵马来到魔军首领面前,手上一抛,掷还那块令牌。龙岩大人负手站在山岩下,身上的毒伤也好得七七八八,铁褐色的眼眸似笑非笑,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扶我下马,我恐怕会站不住......"
他的声音带点沙哑,如果不是距离接近,几乎觉察不到他窘迫的呼吸,额上虚脱的汗水。
--就算铁打的人也支撑不住,何况上半夜之前,他才经历过伤痛折磨。
龙岩嘴角一弯,走上前去,伸手握着他的手掌,稍稍使力,春城一下落入怀里,差点扑倒。
"提起精神来,领主大人!我的手下都在看着呢,他们刚把你当成神一样崇拜。"他用双手环抱住他,在他的耳边笑说。
春城努力站直身子,推开他的怀抱,摇头苦笑:"你现在还可以把我抓回去,随便怎么处置,连流光都是你们的了......"
"你和我一样清楚,除了雪牢里那一次,要取你的性命和流光的,从来不是我们魔王岛的人。"
对面的人报以沉默。
魔军的首领抬手招来一辆高大战车:"带你看看我们魔王岛的军威!"
他领着春城登上战车,亲自坐在旁边,驾驭战车驶出阵前。
山谷的熔岩和火焰大半平息。两万魔兵排列在空地上,迅速调整集结队形。传令的呼声不断,却又进退有序,一派军容整肃。
战车扬起烟尘,从队列前面昂然驰过。回应首领的巡视,是群情汹涌、阵阵沸腾的欢呼和兵器撞击声,从队伍的前头一直延伸向队尾,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曾平息。
--当然也为了车里另一个并驾同乘的人。
"射下那只魔物之后,为什么还要援救我们的人?"这是那个大魔头一面驾驶战车,问的第一个问题。
"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管你们接下来是不是去攻城略地,继续屠戮生灵,至少现在不是在战场上,同样是无辜的,本不该平白枉死在这里。"
"在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每一个独立的生命都是最宝贵,而且平等的,无所谓高低贵贱之分。我们其实并没有资格随意剥夺自己,或者别人生存下去的权利。是这样么?"
春城蓦然转头,回望他良久:"是的,即使一只小小的魔兽也是生命,一样需要尊重。我知道这样做并不明智,我也杀过不少你们魔军的人。这一次把你们放走,是迫不得已,我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所以,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是敌人,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除掉你!"
"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以后也永远不会是朋友?"他含笑注视他,慢条斯理地问。
"绝对不是,也不可能是!"他的回答干脆利落,绝无转圜的余地。
战车穿过队列,飞奔上观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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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迟等人早就离去,山顶上一片硝烟和凌乱的碎石。春城走下战车,扶在观景的围栏上极目远眺,只见脚下云烟茫茫,山谷的情形尽收眼底。
魔军的首领站在身后,为防他跌倒,右手轻轻扶住他的腰部。魁梧的身影刚一出现,台下欢声如雷,响彻四野--
"魔王岛万岁!""魔军必胜!"
他举起另一只手示意安静,凝眸身边的人:
"我差点忘记,你还有一个更正式的称号--春城世子殿下!"
跟随的统领一声令下,刀枪齐鸣,两万魔军齐刷刷跪倒,群峰回响:
"恭迎世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漫山遍野的旌旗烈烈,激起风声如海,声势如潮。
龙岩脸上露出微笑,稍稍退后半步,让这个来自敌对阵营的人,接受全体魔军的最高敬意。
而在两万魔兵心里,将会牢牢记住磨蝶岭上的观景台:在初升的旭日下,曾经有一个绿色头发的人,和他们的首领并肩站在这里,让所有的风光和音响都成为他们的背景,铭记于漠漠红尘......
绿草一样的发丝缕缕飘起,拂在他的脸上和鼻端,仿佛还带着清晨露水的芬芳,又像多情的柳丝,牵扯起谁纠缠的思绪?
"从此以后,恐怕没有一个魔王岛的人,会与你为敌。"龙岩半带认真的神色,还有小小欣赏的得意。
翠色的眼眸平静之极,再辉煌的荣耀,于他淡如脚下云烟。
"不过是一个虚名而已,我宁愿从来不曾拥有这些。"
"但我一直认为,能够在云台上活捉你,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战绩。"他的眼中难掩温柔,伸手替他整理吹乱的长发。
"无论怎样,我从不后悔自己曾经作出的选择。"
"我也不会后悔......当初废掉你的武功。"
他低声说着,右手在春城腰间一扣,出其不意拥进自己的怀里。俯下头在他的唇上轻轻一碰,迅速滑开,埋进浅绿色的发间。
春城微现怒容,待要挣扎,怎奈两只手都被按在身后,紧紧压在围栏上,哪里动弹得了?听见他的笑语在耳边萦绕:
"幸好你已经使不出‘春风万里'......不要生气,既然你说我们不是朋友,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有足够理由向我动手了。"
他放开手,唇边依然含着一缕笑意。
春城咬住嘴唇,冷瞪一眼,转身走向战车。"我要走了。你如果不想带我回去,这辆车子借来用用。"
"我送你一程。"
身后的魔兵迅速套上战车,自有人牵来雪麟马,龙岩交代几句,跨上马背
由速度最快的飞行兽驾驶的战车粼粼启动,冲下岗顶,穿过山口。雪麟马伴在旁边,一路相随。
下过雨的清晨,空气分外新鲜,拂晓的风也分外柔和。晨光遍洒大地,山岚水汽,云雾缭绕,还有早起的樵夫进山打柴......没有人知道,一场灭顶的浩劫刚刚被阻止。
蹄声伴随车轮声,踏过崎岖的山路,茂密的树林,纵横的平野......敲击着谁的心房?
一条分叉的道路前,战车驶上大道。雪麟马乍然止步,转向相反的方向,距离越来越远......
龙岩骑在马上,无法说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纵马跑了几步,突然调转马头,驰向旁边一座高峻的山崖。
隔着一片稀疏的树丛,远远望见那辆战车沿着大道绝尘而去,好像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一样。雪麟马猛的扬起前蹄,向天长嘶,是在恋恋不舍那个骑坐了它半夜的人?
......
走出很远之后,春城忍不住回头,依然看得见山岗上骑着雪麟马的高大身影。
有谁的声音,在记忆的冰河里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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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寂寂。琴音渺渺。
山石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银袍束发的青年盘坐在那里,垂首弹拨古琴,居然是一曲古意盎然的《惜别离》。
"相逢既是曾相识,花开犹似故人来。唉,人生向来聚少离多,知音难遇。有时候,我们所贪求的,不过是红尘中仅有的一点点慰籍而已。"
他随手放下古琴,低眉轻叹。
"苏三公子?"龙岩的目光为之一凝,骑在马上俯视着他。
"龙岩大人有无兴趣占上一卦?"
银袍青年不慌不忙搬出一座狮虎兽铜像,也不等对方答话,探手进去拈出一支玉签,笑道:
"就由苏三替大人抽一支,如何?"
龙岩一语不发,观望他的举动。
凝脂白玉的签牌擎在指尖--"人间三月芳菲尽,道是无情似有情。"
仿如梦里的风声掠过,卷起流水呜咽的声音,悄然消散。
"道是无情似有情......"龙岩喃喃在嘴里默念,对自己失笑:"谁是有情?谁更无情?......所谓真情,原本就是奢望。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还记得我。"
苏三公子的目光分外落寞,充满同情:
"天生万物,草木皆有情,无分族类,心同此理。我等皆为尘世凡人,有谁能真的不为情所羁绊?有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他记得也好,忘记也罢,并无区别,龙岩大人还有什么看不开?"
龙岩一下愣住,心里阵阵茫然,甚至没有发觉银袍青年是几时离去。
只听见风中回旋的话语:
"......人间三月,群芳竞艳,冰雪消融之日,正是春回大地之时。可惜春光难驻,花开花落,缘聚缘散,都是无可奈何之事,龙岩大人何必强求?"
不必强求吗?谁来告诉他,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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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雷武王朝二十年洛河苏氏地鉴师手记:
二月十五,子时。中州,白云城以西六十里处磨蝶岭,有强震,火岩喷发,伴以泥石流,滚石,断崖,滑坡,山体塌陷,为百年一遇。天明即止。
另,白云城主白雁迟于此事拒不上禀,语焉不详。

残雪(一)
冰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12岁那年最寒冷的大雪天。
也是又阴又冷的暮冬时节,也是像这样风雪交加,鹅毛似的雪花扯得满天都是。
自从半年前,烈海被现任夏灵山的领主挑选为继承人带走之后,他就失去了唯一的童年好友。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烈海是如何兴奋地跑来告诉他这个令人羡慕的消息,唯独没有留意到冰洋一下子黯淡的脸色--他是个敏感而聪慧的孩子,立刻联想起那位夏灵山领主打量自己残疾的左手时,微带怜悯和惋惜的目光。
这个没心没肺的烈海!居然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及早回来看他,为他带来许多从前因为贫穷而无法拥有的礼物。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一切都是老样子。没有谁来关心、搭理他,他依然和其他孩子一样,在庶民苑里过着卑贱的生活。他的性情更加孤僻安静,常常一个人坐在小山坡上,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愿意与同龄的小伙伴们一同玩耍。
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疯狗病"会不期然发作。
被人嘲笑、鄙视、嫌弃,他都不在乎,他早已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白眼和冷漠;他甚至不在乎病情发作时,那些连成年人都无法忍受的不适和煎熬......他只是害怕自己会因此死去,害怕被庶民苑里的太医诊断为无药可治,然后毫不留情地甩出门外,与这么多刚刚咽气、或者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死尸们扔到一起,任成群的野狗将他撕咬,吞食。
他绝不要这样没有尊严地死亡,或者生存!他虽然微不足道,到底还是个有思想和意识的人!所以,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一个年仅12岁的孩子,独自趴在山坡后面的石洞里辗转呻吟,发疯似的翻滚,只为了舒缓一下全身麻痒的痛楚......
他的神志渐渐丧失,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干嚎,抓起大捧大捧的积雪拼命塞进嘴里,试图遏止咬噬的冲动,铅灰色的眼眸放射出不属于人类的凶光。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看到了来自九天的仙人......
绝对没有一个凡尘中人,会有这样绝世的风姿。
最先跃入眼帘的,是一抹若远若近、艳魅的银蓝色,直到占据所有的视野......那种冰凉柔滑的触感,才使他意识到是风中飞扬的长发。
可是,无论他怎样睁大眼睛,总是无法看清那个人的模样。只记得有一双与发色相同的银蓝色眼眸,像天空一样湛蓝,比冰湖还要辽远......
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人是真的存在,还是臆想中的幻觉?
等到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的病情已经大为缓和,远远看见那个人的背影,屹立在清冷的迷雾之中。
"如果你愿意听从于我,就能够实现所有的梦想,攀上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高峰。否则的话,只能像刚才那样,像狗一样低贱地死去。"

推书 20234-01-05 :非常三人行----袭》: .....